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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世·下 ...

  •   苏慈航已经失踪了一个月,千鳞也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苏星夜根本集中不了精力干任何事,反反复复看那张写着“勿念”的纸条。字写得很工整,下笔很郑重,并非敷衍。苏慈航不是没有干过离家出走的事,小时候三天两头来一回,苏星夜找她找烦了。她烧了花圃逃出城那次,千鳞其实很快找到了,他嘱咐他们在暗处关照,别让她发现,存心让她吃吃苦头。回来以后,他跟她说,你搞叛逆也搞点新花样,来来去去就是离家出走,不嫌单调老套?再说了,老玩这一套花样有什么意思?我苏星夜的徒弟,有点出息行不行?一席话说得苏慈航涨红脸皮,之后没再离家出走过。

      如果是故态复萌,一个月也该她回心转意,苏星夜的心情从最开始的怀疑变成了忧惧,担心她真的一去不回。他骂她的时候比谁都狠,可是一想到她会遇到险情,又比谁都挂念。那一次苏慈航被李瑟如接回来,前一刻他还在想应该别把她接回来,让她在外面多流浪一段时日,可是得知她到家了,情不自禁地出门去接她。

      “城主!”

      苏星夜的回忆被迫中断,望向来人。来人手持一小截刻着鱼鳞纹的犀牛角——那是密探组织“千鳞”的信物。

      他不由得紧张,喉头一颤,干涩地问:“怎么了?”

      “宋延善的二弟子张彬被人杀了,临死前写下了少主的名字,从伤痕看来,凶手……也确实用的本门剑法。”

      ·

      张彬的死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而被人怀疑是凶手的苏慈航正在御辰教的大殿中燕饮。

      她基本没有吃东西,有人不断来敬酒,她来者不拒,到后来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喝了多少酒。

      苏星夜对酒可有可无,节日宴会会陪饮少许,对苏慈航饮酒的量也有限制,不准她贪杯。现在没有人管她了,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胃里没有东西垫着,灌入的酒化作一团团火焰翻滚燃烧,让她很想吐。

      大殿中央舞姬们婀娜曼妙的身影在她朦胧的眼中聚散不定,一会离她很近,一会离她很远。奢靡的熏香和缠绵的音乐混合在一起,比情人的呢喃更催眠。

      昏昏然中,她听见有人笑骂:“白帝又算个什么?苏君这厢入了我御辰教,再过几年,功力大增,苏星夜不就是个手下败将吗?”

      醉意急遽消退,苏慈航心中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霍然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起身逼近,一脚踹翻几,拽起那名堂主的衣领,启齿冷笑:“就算如今苏星夜已是我的仇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置喙他?”她眼里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蹿出,把人烧成灰烬。她恨苏星夜,可他终究是白帝,终究是武林神话,终究是抚养她长大的人,除了她,再没有人有资格用如此轻蔑的语气评论他。

      那名堂主被她这么一恐吓,酒意吓醒一半,才想起自己说了多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陪笑道:“我、我……我这是喝多了,一下子没管住舌头。”他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讪笑道,“您瞧我这张嘴,净说胡话。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真的对白帝他老人家不敬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介意……别介意……”

      苏慈航冷冷盯了他半晌,直到萧玄非出声打圆场:“慈航,朱堂主一时酒后失言,你度量大,别见他的怪。这次宴会专为你接风而设,你若是不高兴,我也于心难安。”又对朱堂主道,“你自罚三杯。”

      朱堂主连忙道“是”,忙不迭地连饮三杯,权当赔罪。

      苏慈航默不作声回到原位坐下,忽然觉得冷,那种冷不是外界气温带给她的,而是从内心溢出的寒意,仿佛积淀千年的雪一夕融化,遍野都是无法逃离的寒流。

      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离开过白帝城,但那个时候,即使犯了大错吓得离家出走,她隐隐是知道终有一天会再回去的,就像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的另一头依然牢牢掌控在放风筝的人手中,可现在她亲手把线剪断,再也回不去了。

      觥筹交错的喧腾中,她却感觉出奇的孤单,从此以后,她竟没有家可回了。

      她怅然茫然的表情全被萧玄非纳入眼底。宴会结束后,萧玄非坚持送她回下榻处,走到一半,苏慈航再也忍不住,抱着树稀拉哗啦狂吐不止,胃酸都被吐出来,嘴里腥苦弥漫。看来苏星夜以前约束是对的,她不适合喝这么多酒。她头晕眼花,四肢乏力,直接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冰凉的磐石上。萧玄非命人速速取热茶来,转头劝她:“你快起来吧,躺着容易着凉。”

      苏慈航含混地说:“我热……这儿凉快。”

      “你师父来了。”

      苏慈航紧张得咽下口水,猛的起身——来的不是苏星夜,只是萧玄非的一名下属,手中捧着一个瓷壶。

      “你有病?”苏慈航冷冷乜了眼萧玄非,同时暗自心惊,她已经单方面和苏星夜划清界限,可是对他敬畏深深烙印在骨子里,下意识做出种种反应。

      萧玄非接过茶壶递给她,微笑道:“这是解酒茶,喝了会舒服一些。”

      苏慈航不耐烦地接过灌了半壶,不适感果然消退不少,低声说:“谢了。”

      萧玄非示意其他人退下,问道:“你想家了吗?”

      苏慈航一愣,随即带着一丝被冒犯导致的羞恼反驳:“没有。”

      萧玄非微微一笑:“是吗?我还以为你不习惯。”话头一转,他淡淡道:“张彬死了。”

      苏慈航眨眨眼才回忆起这个人,不以为意道:“哦,反正不是我杀的。”

      萧玄非继续说:“他死前写下了你的名字。”

      苏慈航微微挑眉,看样子才开始重视此事:“我只是刺伤了他右手臂,又在他背上写了个‘淫’字,那种程度的伤根本不会导致死亡,除非——”

      “除非有人补刀。”萧玄非默契地接口。

      苏慈航点头。

      “知晓都认为凶手是你,想来白帝此刻应该也已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苏慈航冷哂,垂睫沉吟,“若是有人想祸水东引,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见萧玄非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她面无表情地问:“你笑什么?”

      萧玄非道:“你就不怀疑我么?为了逼你入御辰教,故意让你与武林正道为敌……”

      “我当你的客人,不代表我要入御辰教。”苏慈航打断他,“我既然答应帮你,你何必多此一举?若事情败露,我翻脸,不是弄巧成拙吗?”

      萧玄非缓缓道:“说到这,我有些好奇——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就爽快地答应帮忙,你就不怕我害你吗?”

      苏慈航满不在乎地反问:“就算害我又怎么样?我的处境已经这样呢,再糟糕能糟糕到哪去?现在,能告诉我需要帮你什么吗?”

      萧玄非平静地说:“我需要你帮我杀三个人。”

      白帝门下不轻言杀生,即便已自认不是门下弟子,自幼耳濡目染风骨道义还刻在心中,苏慈航眉没有急着追问是哪三个人。

      萧玄非笑道:“我知道你的规矩,但这三人乃是大奸大恶之徒,死有余辜,杀他们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哪三个?”苏慈航皱眉疑惑地问。萧玄非在她面前一向温和如脉脉春风,此刻表情罕见带刺,冷意森然。他一一吐出名字:“赵处安、杨居仁、宋延善。”

      苏慈航面露惊讶。这三个人不仅是一流高手,而且是急公好义、扶危济困的渠帅,某种程度上可以称得上一方领袖,苏慈航乍然还不能将他们和“大奸大恶”四个字联系在一起。但她并不怀疑萧玄非,只是静静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激烈的情绪从萧玄非脸上退却,他又恢复一贯温文尔雅的神态:“我的身世……你大致知道吧?”

      苏慈航点头。萧玄非乃是前任教主萧凌之妹独子,生父不详,江湖上常有人拿这点耻笑他,更有人怀疑他是母亲与兄弟合奸诞下的,因为违背伦理才不提生父。

      萧玄非淡淡道:“我的生父是顾晓云。”

      苏慈航一惊,有些口吃地问:“是、是我知道的那个顾晓云吗?”一代名侠顾晓云,折柳为剑,飞花夺魂,年少潇洒,风流倜傥,当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无数江湖女子倾心。如今武林品评俊彦,还有妇人提及他时一脸思慕。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自顾晓云不幸被仇敌杀死后,妻儿不知所踪,家仆奔散,过往的逸兴动人都被黄土掩埋。

      萧玄非笑了笑,点头:“是。”

      苏慈航不太确定地问:“可是……我记得顾晓云是有家室的?”

      萧玄非叹道:“是我母亲□□他的。”

      苏慈航这次直接“啊”出声,有些尴尬地看他——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会□□男人。萧玄非没有责怪她大惊小怪,平静地叙述:“当时我母亲甚为爱慕顾大侠,就算知道他已有妻儿,也甘愿委身为妾。顾大侠对她无意,几番拒绝。我母亲痴心不改,最后想出一步险棋——她的武功虽然只是寻常,下药的功夫却是一流,也不只是苍天有眼还是无眼,真的让她得手了。”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不知是在嘲笑母亲的痴情,还是在怜惜她的悲苦。

      苏慈航心想:御辰教的人行事乖张邪肆,被称为“魔教”也不是没有道理。良久,见萧玄非似乎沉浸在往事中,她低声打破沉默:“后来呢?”

      萧玄非如梦初醒似的,继续说:“顾大侠恢复意识后自然大怒,但是他认为破了我母亲的贞洁,心怀愧疚,也不忍对她做什么,亲自把她送回御辰教。事情若到此为止,也就算了,顾大侠返回时,被仆从出卖,为仇人所杀,我母亲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恰好被诊断出有身孕在身。其实以他的武功,并不会轻易被人杀死,可是我母亲之前下的药削减了他的功力,又被仆从泄露弱点,他才不幸丧命。”

      苏慈航惊异:“仆从……”

      “赵处安和杨居仁。”萧玄非唇边挂着一缕冷笑,“没想到吧?名满天下的大侠其实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处安,居仁?哼,倒会给自己取个好名字。”

      “那宋延善……”

      “他是顾家的管事,也是顾大侠十分信赖的人。那两个败类害死主人,找到宋延善,跟他合谋杀害了顾夫人和她刚满周岁的儿子。三人盗走顾家秘籍,隐居苦练,等武功大成,改名换姓重出江湖。七八年过去,他们相貌变了不少,又把顾家剑法拆分改造,顾家……无后,无人追查惨案,也无人认出他们三个是当年顾家的管事仆从,竟让三个无耻鼠辈混出了侠名。若不是我多年来苦心追查,恐怕这些真相没有人能揭开。”

      苏慈航喃喃:“天下竟有这等事……”

      萧玄非轻轻扬眉:“慈航,你看,自诩名门正派的武林人士喜欢称呼我教为魔教,其中又有多少阴险狡诈之徒,连魔教都不如?”

      “黄雀尚有结草衔环之报,有的人却鲜廉寡耻,恩将仇报。”苏慈航叹气,“不过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贵教中高手不少,且手段多变,若是有心,早就除去了那三人,你为何一定要拜托我?”

      萧玄非理所当然道:“既然是为顾大侠报仇,自然要用顾家的剑法。”在苏慈航再次提问之前,他先问:“你觉得我武功如何?”

      苏慈航迟疑,实话实话:“轻功一流,内息不足。”

      “你在奇怪为什么我不修炼内功,对吗?”萧玄非幽幽道,“顾大侠的死虽然不是我母亲直接导致的,但她也难辞其咎,知道他的死讯后,她深受打击,变得疯疯癫癫,总觉得是我换取了顾大侠的魂魄,好几次想堕胎,幸亏舅舅阻拦。我出生以后,她愈发走火入魔,意图用我炼药,舅舅只好把她软禁起来,不再见我。几番死里逃生,我的体质已经无法修炼深厚内力,筋骨也大受损伤,不可能练成顾家的剑法。”他没有一点怨恨或失落,仿佛叙述的是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顾家的剑法需要玄门正宗内力作基础,我教中人内力并不纯正,练了也不能发挥最大威力,而你——是最好的人选。”

      “你怎么会有顾家的剑谱?”

      萧玄非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地说:“临别时顾大侠给我母亲的,他说若是她怀孕了,就让孩子修习顾家剑法,毕竟也是他的骨肉。”

      苏慈航冷不丁地问:“你恨令堂吗?”她以为对方至少会迟疑片刻,可他很干脆地回答:“不恨。我只是有点可怜她,在爱情上是个可悲的失败者,还把对命运的无力发泄在孩子身上,恨她没有意义。”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点笑意,蹙眉道:“她偶尔也有正常的时候,对我和颜悦色,做一桌菜肴让我吃——她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是按顾大侠的口味做的。有一次她生日,我摘了朵红色月季送她,她很高兴,插在装水的瓷瓶里,说可以开好些天。”可以看出这些是是为数不多的温情,因为少,所以记得格外深,如数家珍。

      萧玄非掩饰般一笑,问:“我今天是不是话太多了?”

      苏慈航摇摇头,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并不觉得萧玄非需要同情,他讲这些也未必是把自己看过很亲近的人,只不过憋了太久,需要找一个能理解的同龄人说说而已。

      她说:“把顾家的剑谱给我吧,我会帮你完成心愿。还有……我想换个名字。”

      萧玄非没有惊讶:“换成什么?”

      苏慈航抬头望着月亮出神,轻声道:“就叫孤月吧。”

      “好,那以后就称你为孤月君吧。”萧玄非温声道,“还有什么事吗?”

      “你对所有人都这么体贴吗?”

      “对你当然特别一点。”

      两人相视一笑。这无关情谊,只是两个孤单少年彼此短暂慰藉,尤其是黑夜能催发人的感性脆弱,他们交谈之后,明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依照苏慈航的意思,萧玄非并没有派人为她辩解,反而放话张彬就是她杀的,她如今还是御辰教的座上宾,怒气冲冲的宋延善前往白帝城准备找苏星夜理论。

      顾家的剑谱看过一遍后,苏慈航已掌握十之六七,一旬之后便学得极为纯熟,萧玄非赞叹:“你果然是百年一遇的天才。”

      苏慈航听到这句称赞颇为诧异,她确实知道自己比大部人强不少,奈何遇到的师兄和师父天赋强到令人发指,难以望其项背,她的自我认知也就止于比大部分人强,“天才”的赞誉是万万没有奢望过的。

      她严肃地说:“你是第一个称赞我为‘天才’的人。”

      萧玄非失笑:“我以为你对这种夸奖已经见怪不怪了。”见苏慈航似乎在回忆什么,他淡淡道,“又在想白帝对你的那些评价吗?你都离开师门了,不用再把自己拘在那些苛刻的话里,他的评价也未必公允。”

      “你……从来不会在意你母亲或者舅舅对你的评价吗?”苏慈航也希望能获得如此洒脱,但很多东西不是说不介意就能不介意的。苏星夜是她年幼时接触最多的人,也是最信赖的人,她几乎从没怀疑过他的话,因此也无比看重他的看法,即使现在离开了她,一些疑问也经常溜进脑海中:如果是他会怎么做?我练成这样他会怎么评价?

      萧玄非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好在意的。我母亲是个疯子,打我骂我是常有的事,天天为此生气气不过来。至于舅舅……我四岁的时候他就告诉我,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就是自己,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包括他,所以做自己就好,不用在意他人的看法。你大概以为舅舅很疼我?他对我只能说不咸不淡吧,不差,但也温情不到哪里去。”他把手中的饲料抛入湖中,鱼群一圈圈围上来,饲料顷刻间被分食一空。“你过得如此痛苦的原因是信奉权威,而我的人生中没有权威的概念——没有这座大山,你也会快乐许多。”

      苏慈航不置可否:“或许吧。”

      ·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不大不小,但沾到衣裳的潮湿感令人不适。杨家庄附近只有一家可以歇脚的饭店,布招经岁月洗礼只剩条条缕缕,进去发现店的规模甚小,破败得很,还有苍鹰嗡嗡飞舞。

      黑衣少年喝了口茶,眉头紧皱,全吐到地上。若非没得选,她说什么也不会委屈自己来这家店吃饭,唯一的好处就是这只有她一个人。就点了两个菜:青椒肉丝和红烧茄子,半天还没有端上来,店里仅有的人手就是掌柜的自己,一个耳背跛足的六十老人,她也不忍心催,只能干等着。

      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她想:除了自己,居然还有人肯来这家店?一扭头,看见带着木面具的白衣人,她差点摔下凳,随后板起脸看那人走进。

      白衣人摘下面具,皮笑肉不笑:“孤月君?”

      这个称号别人叫还没什么,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不是味,有那么一瞬间苏慈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星夜偏还不放过她,似笑非笑道:“名字取得还行。”

      光是和他共处一室苏慈航就觉得窒息,扔下两块碎银准备走,被他拦回:“急着走做什么?”

      如电光石火,两人刹那间拆了□□招,苏慈航一身武功都是苏星夜教的,自然被压制得死死的,没奈何,怀着一肚子气又坐回去。

      她冷笑道:“这间馆子又小又破,您来做什么?”

      苏星夜神色淡然:“这家店是你开的么?”

      苏慈航冷哼。

      苏星夜看她一副不配合的模样,暗暗头疼,温声问:“最近怎么样?”

      苏慈航不答,他屈指叩桌,耐着性子道:“问你话呢。”

      苏慈航冷冷道:“活得好好的。”

      苏星夜微微弯腰端详她,蹙眉道:“好像瘦了一点?”伸手想摸摸她脸颊,苏慈航飞快闪避,瞪眼道:“你做什么?”

      苏星夜叹道:“闹够了就回去,成什么样子。”

      苏慈航表情肃然,声音清冽:“我没闹。苏城主,你难道没听说我已经和你断绝师徒关系了吗?”

      苏星夜一边斟茶一边说:“你从小到大,这话没说过一千遍也有八百遍,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苏星夜的表情凝固,万分纠结,拿了个缺口碗吐在里面,抬头看见苏慈航噘着嘴,眉梢吊起,分明在忍笑,无奈地抱怨:“你这孩子,明知茶是陈的,也不提醒我。”

      年迈的掌柜终于颤颤巍巍地把饭菜端上来,品相看起来还行,苏慈航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夹了筷子青椒肉丝放嘴里,哆嗦了一下,刹那间脑子其余东西全消失,只有漫天飞舞的“咸”字。

      他妈的,大爷,你家盐不要钱吗?

      她下意识要吐,可是苏星夜还坐在对面,等着看笑话,自尊心战胜味觉的痛苦,她强忍着咽下去,连塞几口饭。

      苏星夜挑了根青椒丝闻了闻,毫不掩饰嫌弃之色:“别装了,何必强迫自己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声音放缓和,“快点跟我回去,师父给你做好吃的。”

      相比之下茄子又寡淡无味,苏慈航怀疑压根没放盐,唯一正常的只有白米饭,勉强果腹。她闻言停止扒饭,不屑道:“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吗,给点好吃的就喜笑颜开?哄阿猫阿狗去吧。”

      苏慈航心想:你呛,我这辈子也就被你呛过。换了个话题问:“张彬不是你杀的,为什么说是自己杀的?”

      苏慈航冷冷道:“谁说不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怎么,你还要多管闲事吗?冤有头债有主,谁想帮他报仇尽管来找我。”

      苏星夜敲了敲桌子,正色道:“苏慈航,你把谁当傻子都可以,别把你师父当傻子。杀人者用的是不是《大衍四十九式》别人或许会被欺骗,我绝不会。他右手臂的伤和背上的‘淫’字的确是你的手笔,可是致命一剑乃是他人所为。你气我也不是这个气法。”

      “谁、谁气你了?”苏慈航气鼓鼓地说,“你别那么自以为是!”

      苏星夜抬手指她,又把手放下去,竭力把火气忍回去:“好好好,我自作多情行了吧?先让我把话说完。我派人调查明白了,张彬之死乃是他师兄薛植一手策划——为了争掌门之位。薛植虽是大弟子,却一直被师弟张彬压了一头,担心错失掌门之位,暗地里早就开始筹谋。他知道张彬好色,故意找了名美貌女子假扮丈夫被山贼所杀的少妇,她向张彬求助,张彬果然见色起意,欲逼迫她就范。薛植本想假装当场撞破,借此把柄威胁他,没想到被你抢先出手。你走后,薛植一不做二不休,模仿本门剑法杀了张彬,还在地上留你的名字,假装是张彬临死前写下的……”

      “人渣!败类!”苏慈航拍案而起,出离愤怒,“太阴毒了!”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在苏星夜的注视中收敛表情坐下,冷淡地“哦”了一声。

      “这件事我已经向宋延善说清楚了,薛植也供认不讳,您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我……我……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无所谓。”苏慈航头扭向一边。

      苏星夜试探道:“那跟我回去行不行?”

      “不回!”苏慈航用筷子随意翻拣菜,嗤笑,“回去做什么?继续听你骂我废物白痴?”

      苏星夜无奈道:“你怎么这么记仇?哪个当师父的不骂徒弟几句?我养你这么大,被你气到,还不能骂几句出出气?出完也就算了。”

      “那我活该?我活该被你骂?因为你养我这么大,所以你无论怎么骂我我都不能往心里去,但凡难受了还算我记仇?天下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吗?”苏慈航暴怒,鼻翼翕动,嘴唇颤抖,感觉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状态。她其实不是个易怒的人,但面对苏星夜常常感到无力,她没办法保持理智跟他交谈,就算能暂时冷静地说几句,很快大脑里又烧得只剩怒火——有些事根本讲不清,无论怎么样都是她的错,解释只是更显得自己矫情、脆弱,她只能用怒气武装自己,才不会猝不及防地哭出来。她喘了两口气,嗓子干哑:“苏城主,我已经不是你的徒弟了,天底下想当你徒弟的人能从这里排队排到白帝城,你尽可以挑一个你满意的,不必再来管我。”

      苏星夜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苏慈航,我把带回白帝城,养育你,给你取名字,教你武功……”

      “我让你收我当徒弟了吗?你经过我同意了吗?你以为我想要这个名字吗?教我武功,好啊,是不是我把四肢斩下来还给你我们就算一笔勾销了?”苏慈航双手撑桌,因为说得太急太响而破音,嗓子撕扯得疼,鼻头泛酸。

      “苏慈航……”苏星夜似乎被她的激烈震惊了一下,不像平时那么果决严厉,勉强笑道,“好,就算你不用我给你取的名字,不用我教的武功,至少……你是吃我家米长大的吧?就这么走了,都不回报我一点什么?”

      “好啊,吃你家米是吧,我还钱你总可以吧?”她微微仰头俯视他,知道这话伤人仍旧说出口。白帝城富可敌国,金银在苏星夜眼中与沙砾无异,她说这话等同羞辱。

      苏星夜几次张嘴都没有说出话,怔怔地望她,一瞬间她怀疑他即将哭出来:“苏慈航,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这样对我。”苏星夜想: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孩子?她和我居然疏离到要谈论养她花了多少钱?他觉得这个世界冰冷得不真实。

      苏慈航冷涩地笑了笑:“那你想怎么办呢?我已经喊不出‘师父’这两个字了。”她的目光软下来,坚冰化成冷雨,“你也说过,我们不适合当师徒。”叹气道:“你让我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犹豫了一会,她又道,“见面就是吵,争我错了还是你错了,有什么意义?”见对方不说话,她就要走,客栈里突然闪进来一个灰衣人,看到她一愣,忙低头称“少主”,苏慈航目不斜视地走了。

      苏星夜疲倦地问:“什么事?”

      “城主,杨居仁死了,是少主用失传已久的顾家剑法杀的。”

      苏星夜心头一惊,夺门而出,看见苏慈航的背影只剩一个小点,急忙追上去。

      苏慈航觉察背后有人追上,动用风游之术,师徒俩一前一后往郊外去了。

      风游之术空旷之地最好用,树林中多有阻碍,施展不便,苏慈航偏往树林中引,忽然瞧见前方不远处有人执伞而立,面容被伞檐遮掩,只看得见一袭紫衫翩然。

      等她走得近了,那人抬起伞,露出如月脸庞,微笑道:“孤月君,等你多时了。”

      “原来是秦尊主。”苏慈航淡淡道,“萧玄非派你来的?”来人是御辰教四尊之一的秦凛,武功诡谲,风流矜骄,她也就在宴会上与之有一面之缘。

      秦凛摇摇头:“是我自己的打算。”他笑道:“你是白帝的高足,自打你来我就想向你讨教,只怕教主怪我多事,所以趁此机会来一偿宿愿。”

      苏慈航第一反应是想骂“什么毛病”,转念一想,笑问:“想打架?”

      秦凛目睹她脸色变化,不知对方打的什么算盘,面不改色地点头:“想。”

      苏慈航笑道:“要打架,就和武功最高的人打。今天白帝也来了,你不如直接找他讨教。”

      秦凛动容道:“白帝在此?”

      “是啊。”苏慈航话音刚落,身后有人呼唤:“慈航!”

      趁秦凛怔忡间,她闪到他身后,挑衅地望着赶来的苏星夜。

      苏星夜止步,不悦地问:“你是谁?”

      秦凛傲然自报家门,苏星夜冷淡地“哦”了一声,冷冷道:“你让开,我有话跟她说。”

      看他对秦凛视若无睹的态度,苏慈航心中暗暗发笑。秦凛从小到大没被人这么忽视过,脸上一阵靑一阵白后,正色道:“白帝,在下想向你讨教一二,不知肯不肯赐教?”

      苏星夜满腔心思都吊在苏慈航身上,对他毫无兴趣,不答话,径直走过来。

      秦凛脸一沉,从袖中掏出一枚精美的彩色铃铛,轻轻晃动,清脆的铃声如水扩散——那是控制人心神的涉川铃,连绵的响声浸得漫天雨水也笼上迷幻色彩。

      十二名绝色女子从天而降,衣袂飘飘,眼波盈盈如春水,仿佛是从天宫坠落人间的仙女。雨水沾湿她们的薄衫,愈发显出婀娜曼妙身段。众丽人抖腕抬足,簇拥苏星夜尽情舞蹈,雪白柔荑拂过他的胸膛、脸颊、鬓发,甜美妩媚的笑容就像后劲绵长的酒。

      苏慈航冷眼旁观,心知这十二名女子乃是秦凛用蛊调教的奴隶,最擅长魅惑人心,配合涉川铃舞蹈,只要阵中人稍有沉沦,这群尤物就会立刻变成狰狞的修罗,取其性命。这方法虽为人不齿,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少高手折在这些蛇蝎美人手上。

      她冷笑道:“这就是你全部的手段了?”

      秦凛道:“人非草木,我看白帝正值壮年,难免……”

      苏慈航冷冷道:“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哦,那他对男人感兴趣?”

      “你!”苏慈航冷哼,心想:你现在笑得欢,等会有哭的时候。

      苏星夜的脸色一点点冷下去,目光清醒如雪,双手不带任何情欲地拂过丽人们的肩膀、手臂、背脊,分花拂柳般走出来。被他触碰过的女子立刻软软倒下,如残花委地。

      秦凛瞪大双眼,嘶声道:“你……”铃声忽然像潮水一般涌来,他被强烈的反噬冲击得头晕眼花,耳畔嗡鸣,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涉川铃竟然瞬间碎裂。

      苏星夜眉头紧锁,目光阴沉,一字一顿地问:“你们就是这样教坏我徒弟的?”

      秦凛被他气势震慑,连退几步,顾不得心疼涉川铃,赶紧审问自己:我教坏苏慈航什么了?

      苏慈航本来想笑,这下子也笑不出来,叹道:“你先撤吧,他若真动了杀心,我保不住你的。”她拔剑直刺,飘然而进,欺到苏星夜身前,一点银芒幻化成千万颗飞星。

      苏星夜暗含的杀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往后退了一步,犹如乘烟摩云,丝毫不带烟火气。

      杀招尽数落空,眨眼苏慈航又刺出三十六剑,剑气浩荡如滚滚流云,使漫天雨滴瞬间凝成冰晶,盘旋在剑锋四周,仿佛一面碎裂的明镜,寒气逼人。这是顾家的剑法,但并不止顾家的剑法。苏慈航跟随苏星夜学习多年,剑术上的造诣非同一般,一窍通百窍通,甚至无意修正了顾家剑法的不足,使出的威力更胜顾晓云使出。

      苏星夜神色复杂,并不回击,行云流水般后退,广袖轻拂,浑厚的和煦之气涌出,冰晶又融化成雨,溅在苏慈航脸颊上。

      这一攻一退看得秦凛目眩神驰,心凉了半截,如今方知自己与白帝的差距就像溪流与大海的差距那么大。

      涉川铃已毁,他只好以叶作笛吹曲,美人们受曲子召唤渐渐苏醒,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来,跟随主人离去。

      百招过后,苏慈航撇去一切花哨,仅仅是凌厉地砍、削、刺,然而招招致命,就像急促的鼓点一样简洁有力,每一剑都仿佛质问苏星夜的咆哮。但她的每一剑都意料之中的落空,苏星夜只是目光空茫地后退,偶尔格挡。苏慈航憎恨他的游刃有余,在他面前,自己始终就像小丑一样可怜可笑。她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雨越下越大,两人衣衫俱已湿透,苏星夜尚称得上衣冠楚楚,苏慈航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神情狰狞如恶鬼。

      苏星夜突然停住,轻声问:“发泄够了吗?”

      “没有!”苏慈航大吼,举剑欲斩。苏星夜不闪不避,平静地看着那一剑落下。

      那一剑在最后关头失去准头,斜斜落下,划破他的外袍。

      苏慈航喘着气看他,眼神倔强。

      “跟我回去吗?”他温声问。

      “不!”

      苏星夜沉默半晌,无所适从地问:“慈航,你告诉师父,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先跟我回去,慢慢跟我说……”

      苏慈航失笑,低头颓然道:“你怎么会有错呢?”她笑了两声,缓缓抬首,脸颊上淌下的不知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哑声道:“苏星夜,你是天之骄子,你是白帝,你永远高高在上,而我——只是一介庸才。你唯一的错就是挑我做了徒弟。”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就算有错,怎么会是你的错?那一定是我的错啊!我是废物!是白痴!永远赶不上苏源!你那么厌恶我,不齿我,当初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

      “慈航,那些话……”

      “你他妈的难道现在要告诉那些只是无心之言吗?!”苏慈航暴跳如雷,捂着耳朵大喊,“我又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听不懂人话!你觉得你今天说了睡一觉就能忘掉,可我忘不掉!我……”她一时哽咽,说不下去,无数个深夜她都不能自拔地去回想那些尖锐的话,因此记得极为深刻,忘也忘不掉。

      “你说我不配做你的徒弟,所以我离开了白帝城。现在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再看你的脸色。”她大笑复大哭,“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能满意?你放过我不行吗?”

      苏星夜太阳穴青筋直跳,喝道:“闭嘴!苏慈航,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回去。”

      苏慈航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剥离,冷静下来,幽幽一笑,衬上青白的肤色,像瘆人的水鬼:“是啊,你杀我都轻而易举,何况押我回去。你是打算打断我的腿,还是挑断我的手筋脚筋呢?”她嘲弄的神情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入苏星夜的心脏,疼得他一时哑口无言。

      良久,苏星夜缓缓开口:“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苏慈航冷笑道:“谈不上喜欢,但无论哪一种生活都比做你的徒弟强。”见男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她讥诮道:“苏城主,要打我吗?不打的话我先走了。”

      苏慈航走出数步,听见苏星夜声音,回头问:“怎么?”

      苏星夜本想说“你好好照顾自己”,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虚弱地说:“你走吧。”

      苏慈航以前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超过苏星夜,一定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碾碎他的倨傲,让他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可是当骄傲的盔甲消除的苏星夜站在她面前时,她感受不到报复的快感,竟还有一丝心疼。她很快摒弃这点同情,硬起心肠,自嘲地想:他是谁,难道还需要我心疼吗?

      杨居仁的死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他素有侠名,不少人受过他的恩惠,义愤填膺地要为他报仇。上一次张彬之死白帝为苏慈航澄清,这一次却是杨家人亲眼所见,铁证如山。众人原本忌惮苏星夜,可是见他迟迟没有动静,便不再顾虑,都猜想他之前或许是还念着师徒情谊,这次是被逆徒彻底寒了心,干脆撒手不管。

      这还是苏慈航第一次杀人,彼时看见杨居仁在她剑下缓缓倒地,一股诡异感袭上背脊,她竟有些惶恐,甚至有些恶心,当即匆匆走掉。烦恶感堵在胸口好多天排解不了,她本就为此心乱,偏偏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群正义之士打着为杨居仁复仇的名头对她喊打喊杀,她不胜其烦,看他们因泛滥的正义感激动得通红的脸,只觉得可笑可厌,更不耐烦多费口舌解释,仗着武功高,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她有时候冷静下来想想,隐隐不安,她感觉自己其实很多特质和苏星夜很像,比如傲慢、比如苛刻,她憎恶苏星夜的这些特质,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渐渐向他靠近,这比单纯应对苏星夜还让她绝望。

      杨居仁死有余辜,这些为他复仇的人只能说无知、无聊,苏慈航没理由杀他们,只是将他们打伤。为自保难免出手没掌握分寸,将一些人伤得重了些,本来治疗得法无损性命,其中有体质虚弱的,回家途中受了颠簸,被大夫下了几剂猛药,居然就此一命呜呼,这份冤债又被算在苏慈航头上。

      时值深秋,桂子飘香,华灯初上,繁华街道两旁俱是丝竹笙歌,欢声笑语不断,华冠丽服的宾客们络绎不绝,留下迤逦脂粉芬芳。

      乞丐们算准此时出动,像哈巴狗一样跟在达官贵人们身后,期望能得到几文钱的施舍。蓬头垢面的小男孩拿着破碗跟在一个大腹便便的客人身后乞讨,一直跟到青楼门口,被凶神恶煞的龟公毫不留情地拎起衣领扔到大街上。

      小乞丐破口大骂,忽然听到扑簌簌的声音,抬头望天,脏兮兮的脸蛋因震惊而扭曲——无数金闪闪的蝴蝶从天而降,熠熠生辉,灼亮人的眼球。他在蝴蝶还没落地前接住一只,发现不是什么蝴蝶,而是货真价实的金叶子!

      整条街上的人都轰动了,你推我,我搡你,忙不迭地去够那些不要钱的金叶子。

      苏慈航看着街上人哄抢金叶子的局面,面无表情地说:“扔完了。”

      绯衫丽人捧出一个沉香木盒,打开是一沓厚厚的金叶子,苏慈航很快又扔完了,紫衫丽人还要奉上木盒,她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道:“不扔了。”

      南宫珉笑道:“怎么,扔累了?”

      苏慈航点头:“让叔叔破费了。”

      南宫珉笑道:“用来做善事,又怎么称得上破费?”

      几上馔珍陈列,绣帘后雅乐悠扬,屋子里的氛围温暖舒适,苏慈航冰雪般的脸颊上也透出一点血色。她闻言意味不明地低笑,尝了尝鱼,淡淡道:“这道菜还可以。”

      南宫珉支颐,眯眼道:“能得到你的赞赏颇不容易啊。我记得你小时候不喜欢白帝城的口味,你师父特地从京城十二名厨中遴选了一位专门为你准备每日膳食……”见苏慈航放下筷子,他叹道:“我提这并不是要你觉得是多大的恩情,你师父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只是希望……你多多少少记得点他的好。”、

      “他请你来当说客的吗?”

      “你师父……”南宫蕴尴尬地笑了笑,“他怕来了没说上几句话你就气呼呼地走了。”

      “他也有怕的时候?”苏慈航轻笑,缓缓道:“如果是养狗,踹两脚,再赏一根骨头吃,它也不会见主人的怪;可我不是狗,是活生生的人,人心都是会疼的。”

      “你师父……愿意向你道歉。”

      “算了吧,我不需要干巴巴的三个字。南宫叔叔,你也不要以为他有多么看重我。他只是挫败。”苏慈航拿起一个橙子在手中掂着玩,“除了我,他这辈子估计没有遇到过忤逆他的人,所以他不甘心。他一向无所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却在教育我的事上栽了跟头。”

      “慈航,你对你师父误会太深了……”

      “我误会?”苏慈航挑眉,笑容中有些凄然,“不是我误会,是你们不够了解他,你们没有和他天天相处。叔叔,我知道,他是一个好城主,也是个重情重义的朋友,他对你们没话说,可是我……”她捏紧拳,手背青筋暴起,帘幕后的乐师依旧不疾不徐地演奏,她心烦意乱地叱道:“别弹了!”曲声骤停,她接着说:“可是我是他的徒弟,他对我和对你们都不一样。你们……你们不是我,所以不能理解我。他对你们一无所求,所以不会那么苛刻,可是对我有,而我又不能令他满意,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无奈和痛苦!”像吐出炮弹般急速说完这段话,她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虚弱地说:“这件事的可悲之处在于,我不适合当他的徒弟,偏偏做了他的徒弟,更可悲的是,他也只有我这一个徒弟。”

      南宫珉哑口无言,他看着苏慈航悲伤的面孔,觉得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根本无法安慰面前的孩子。

      苏慈航低笑道:“叔叔,你精通占卜,给他算过吧?他这辈子注定无徒……看来是真的,苏源他没留住,而我也不是当他徒弟的料。”

      “你……”南宫珉无力地问,“难道你真的忍心跟他一刀两断?他毕竟是你的师父,师徒没有隔夜仇……”

      苏慈航笑了笑,淡淡道:“说这句话的一定是师父,绝不是徒弟。”她站起来,平静地说:“谢谢叔叔愿意听我说这么多疯癫之言,没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南宫珉心知强留无用,只好微微颔首:“那……那你先走吧,一路小心。”从窗口看到那一袭黑色斗篷汇入人流,他淡淡道:“人都走了,出来吧。”

      帘幕被掀开,白衣男人负手走出来,眼眸深沉。

      南宫珉斟酒叹道:“慈航对你意见可真大啊。”

      苏星夜淡淡道:“听出来了。”

      南宫珉半怜半愁道:“唉,老父亲,你打算怎么办呢?要不……”他踟蹰建议,“先由着她?我看她现在对你抵触太强烈,强逼只会适得其反。”

      “我不能放任她在萧玄非那群人身边久待。”苏星夜冷冷道,“上次我去找她,姓秦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要跟我交手,居然动用媚奴,慈航就在旁边看着……成何体统?!”说得动气,他猛的拍桌,酒杯被震得弹起来。

      南宫珉一口酒呛出来。

      他本来一时还没想到“姓秦的小子”指谁,听他提到“媚奴”才知道是秦凛,想到苏星夜向来庄重,又不近女色,当着苏慈航的面被十二个薄衫女子围着,光是想象一下画面就觉得从头尴尬到脚,难怪他如此动怒。他拍拍对方手臂,安慰道:“消消气,消消气。”

      南宫珉思忖半晌,给他出主意:“你试试投其所好?”

      苏星夜眯眼:“投其所好?”

      南宫珉以为他拉不下这个脸,劝道:“哎呀,我知道一向是别人投你所好,但是你想想,你当师父的,哄哄徒弟怎么了?你平时要是多哄哄她,也闹不到这个地步。”

      苏星夜本来只是在想具体方案,被他误会了,听完后半段话颇不认同:“多哄哄她?她迟早要长大的,我能哄她一辈子?”

      南宫珉道:“你这个脾气……行吧,当我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去劝慈航。”说罢作势要走,苏星夜道:“回来!”南宫珉又坐回来,笑道:“有你这么求人帮忙的吗?”

      “她喜欢的……”苏星夜沉吟,他倒不是不了解自己徒弟的喜好,只是有些寻常玩意也起不到作用,突然想到,“哦,她喜欢皮影戏。”

      南宫珉扬眉,饶有兴致地说:“慈航居然喜欢这个?有意思,有意思。”

      苏慈航叹道:“她有段时间痴迷这个……耽误了课业,我把她做的都烧了。”想到这件事,他眉毛低垂,似乎也颇为懊恼。

      “啊?”南宫珉大惊,“你……你这个可相当过分了。孩子玩个东西你也烧,还有没有人性?”

      “没有!行了吧?”苏星夜没好气。

      南宫珉看他心里大概也不好受,没再批评,只叹道:“你以后对她好点,你就这么一个孩子,没了还能找谁去?”

      苏星夜安静片刻,忽然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四十千’的故事?”

      南宫珉茫然摇头。

      “从前有家男主人做梦,梦见一个人进来对他说:‘你欠我四十千钱,现在应该还我了。’他醒来时,妻子正好生了一个男孩。他知道这孩子是来要前生的帐的,就拿出四十千钱单独放在一个房间。凡是孩子的一切衣食、医药费用,都从这四十千里开支。过了三四年的功夫,那四十千钱眼看快用完,孩子也死了,他父亲就用剩下的钱买了治丧的物件,把小孩埋了。”苏星夜讲完故事,下结论,“苏慈航就是我的债主,这辈子来向我讨债的。”

      南宫珉愣道:“你这……”

      “她刚才有一点说得没错——我是觉得挫败。”苏星夜沉默一会,扶额道,“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可以教好源儿,却教不好她?别人的徒弟都乖巧懂事,只有她倔得跟头牛似的——”

      “那跟别人乖巧懂事的徒弟换换?”

      “不换。”苏星夜想也没想断然拒绝。

      南宫珉眨眼笑道:“知道这叫什么吗——‘敝帚自珍’。”

      “慈航不是敝帚。”苏星夜纠正。

      “我开玩笑的。”南宫珉揶揄,“我算是发现了,你这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骂慈航骂得狗血淋头都行,旁人说一句她不好你就要急眼。”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苏慈航和萧玄非结伴再次来到兴城。苏慈航是不惧别人来找麻烦的,但是一年一度的节日,免得节外生枝败坏兴致,她买了个昆仑奴面具戴着,穿着黑色男装,光看外表还以为是哪家的翩翩公子。

      街满街张灯结彩,天上火树银花,熟悉的热闹景象让苏慈航想到去年的元宵节,最后折腾得很不愉快。

      萧玄非袖优哉游哉地走在她身侧,悠悠地说:“去年我们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认识的。”

      “回去之后,苏星夜知道我认识了你,把我骂了一顿。”苏慈航顿了顿,“他好像极其讨厌你。”

      淡然如萧玄非也莫名其妙:“那时候我还没得罪他老人家吧?”现在苏星夜讨厌他毋庸置疑,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和对方打过照面。

      苏慈航耸肩。

      有豪富之家张灯悬谜,招引猜射,娱乐民众,以锦帛、扇子、文房四宝作为奖励。

      谜面一看字都认识,却暗藏机巧,不少人抓破脑袋也想不出端倪,苏慈航一连猜中七八个,引得旁人赞叹不绝。萧玄非只是颇有兴趣地看她闹腾,自己并不参与。

      奖品中她只挑了个精巧的花灯,留作纪念。

      元宵节是必要吃元宵的,两人寻了个小摊坐下,对面不知在干什么,聚集了一群孩童,传来阵阵哄笑。

      苏慈航好奇地问:“那是做什么的?”

      萧玄非帮忙张望,回头道:“皮影戏。”

      苏慈航眼中光芒一闪,又霎时熄灭。萧玄非观察入微,没有漏掉这种细节,笑道:“若是喜欢不妨去看看。”

      她淡淡道:“不必了。”

      热气腾腾的元宵很快端上来,苏慈航吃了一个,芝麻馅,软糯可口,甜而不腻,正在吹凉第二个,忽然听见尖利的哭声,夹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格外不和谐。

      听上去是孩童的哭声,苏慈航忙走出小棚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一个乡下打扮的汉子把孩子压在自己大腿上,重重打他屁股,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汉子却不为所动,恨恨地说:“还闹不闹?闹不闹?”

      一拨人围观,指指点点,有个慈祥的老妇人上前劝道:“算了算了,小心把孩子打坏了。”

      “这混小子就该打!”汉子粗声粗气,又是“啪啪”两下,恶狠狠地问,“还要不要面具?要不要?!”

      有人看他打得凶,质疑:“这是你的孩子吗?”

      汉子抓起孩子头发让人看他的脸,凶巴巴道:“这难道还能是捡的?”那孩子年岁尚小,五官却和他几乎如出一辙,可见亲生无误。既然是亲生的,老子教训儿子本是天经地义,旁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苏慈航冲到面前,金刚怒目,吼道:“你凭什么打他?”说罢推开他。她内力深厚,这么轻轻一推那汉子就屁股落地。

      “就凭我是他老子!”汉子拍拍灰站起来,火大地瞪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少年,就要去扯儿子,苏慈航把孩子往身后护,捽了他一个倒栽葱。剑刚拔出半截,小孩子推开苏慈航,挡在汉子身前,眼上泪痕未干,气愤地说:“不许打我爹!”

      苏慈航失语,脸上露出困惑。

      孩子把父亲扶起来,紧紧地抱住他。

      苏慈航不解地问:“他打你,你也不恨他吗?”

      孩子吸着鼻子道:“是我不好,我……我非要那个面具。”

      苏慈航问他父亲:“一个面具而已,买给他不行吗?”

      高大的乡下汉子脸色一下变了,每条褶皱里都写满愁苦,无奈地说:“我们家为治他弟弟的病几乎当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那还有闲钱给他买面具?”他单手把孩子揽在怀里,似乎也在为刚才的粗暴感到歉意。

      苏慈航叹气,黯然道:“大叔,对不住,我误会你了。”她转身找萧玄非,一直旁观的人不用她开口,自动把钱袋奉上。

      苏慈航把钱袋给男孩的父亲,嘱咐道:“大叔,这些钱你拿去给他弟弟治病吧。”

      汉子难以置信,结结巴巴地说:“这……这……”

      “只求一件事,”苏慈航恳切地盯着他的眼睛,“大叔,请不要再打他了,他毕竟是你的孩子。”

      看着那对父子远去,苏慈航依旧怔然,灯火映照下,她一动不动,像一尊完美无瑕的玉雕。

      直到萧玄非轻摇她的肩膀。

      她忽而问:“那天你怎么知道我会失败?”

      “哪天?”

      “我赢了琉璃花,你好像知道这不足以取悦苏星夜。”

      萧玄非幽幽道:“因为大人很难满意。”

      一个月之后,苏慈航杀了赵处安,声讨她的言论更是甚嚣尘上。无论她何时现身,总有人对她喊打喊杀,说她杀了某某某,要她偿命。

      苏慈航性格疯,头脑还是清醒的,迄今为止她仅杀过赵处安和杨居仁,而他们两个都是该死的人。她从一开始的不解,到厌烦,如今已经是冷漠和嘲弄,她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看待这群仁人志士,暗自猜想若是他们知道了真相会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她的任何解释在他们的决心面前都会很快粉碎,她早该知道,当她答应为萧玄非复仇的那一刻起,在他人眼里,就与所谓的“正义”绝缘了。愤怒与憎恶往往能快速凝聚人心,当他们认定她是个“错误”时,无论用多么卑鄙恶劣的手段对付她都可以获得体谅。甚至有些武林败类也在其中浑水摸鱼,他们或者信,或者不信苏慈航真的是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不过这对他们而言不重要,他们唯一的目的是趁此机会杀死她——能杀死白帝曾经的门人,无论如何也是件值得夸耀的成就。

      夜幕低垂,皎洁的明月像一只慈悲忧郁的眼睛,无声俯瞰大地。

      黑衣少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时不时手扶树干以免倒下,同时喘上两口气。她的衣衫多处破损,背脊和腹部都有血淋淋的伤痕,一张脸惨白得像家假人。

      这些天来,她避开了无数明枪暗箭,对于一个涉足江湖不到半年的少年而言,洞察力和谨慎程度都能做这样已实属不易,可她终究还是太年轻,见过的丑恶还不够多,小心再小心,还是不慎着了道,中了云蝶散,四肢乏力,武功大打折扣。

      她不是愤怒,不是后悔,只是觉得失望——这个江湖,原来如此无趣。江湖伤最在意正邪,可是所谓的邪魔外道未尝没有被辜负的伤心事,所谓的名门正派的端庄皮囊下也可能是一颗兽心,比小人更可怕的是自认为急公好义的侠客们,他们是仗义的朋友,人人敬仰的大侠,可是对你就露出狰狞面孔,你还没理由怪他们。她忽然明白苏星夜为什么长年待在白帝城,并不喜欢外出,对比纷乱的江湖,白帝城真是个好地方。她有点想念那个住过十多年的地方,想念和善的朋友与长辈。

      她歇息的间隙,后面的人已经赶上,青衫莲冠的道人疾言厉色:“小贼,你还往哪里逃?”话音未落,拂尘已是当头拍下,罡风猛烈,犹如泰山压顶。

      苏慈航气力不支,仍旧拔出剑。她的剑很慢,却很广,广得教人无法闪避,道人明明觉得那一剑极为缓慢,偏偏既不能退,也不能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拂尘的雪丝被她的剑搅断。

      道人脸色微变,像箭一般倏而退出一丈远,手中拂尘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柄。

      这惊艳的一件似乎耗去苏慈航所有力气,眼中的光芒骤减,脸色更惨淡几分。她斜欹树干,强笑道:“云道长,你是修行之人,讲究清静无为,怎么杀气如此之重?”

      云不苦冷笑道;“对付你等奸邪小人,自然要用雷霆手段。”

      苏慈航回味着“奸邪小人”的定论,虚弱地笑道:“我得罪过你?”

      云不苦怒目而视:“我看你是杀的人太多,都记不清楚自己究竟造了多少杀孽!我师弟就是丧命你手!”

      苏慈航阖眸回忆,一脸茫然:“云不竞道长吗?我和他素未谋面,更别提杀他了。这个罪名未免匪夷所思。”

      云不苦讥诮道:“天底下杀人的,有几个会承认自己是凶手?”

      同来的人喊道:“云兄,何必与这等败类多嘴?!直接杀了了事!”他们嘴上说得响亮,可是方才苏慈航出剑的阴影还笼罩在心头,仍有些怯意。苏慈航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又受了不轻的伤,以众欺少,以大欺小都不符合江湖道义,可是论单打独斗,他们又并非对手,只好打定主意一齐上。

      苏慈航恹恹笑道:“能死在诸位英雄手中,也是在下的荣幸了。”她刻意在“英雄”二字上加了重音,任谁也能听出讥讽之意,听者俱觉脸上微微发烫。苏慈航手按佩剑,已做好葬身在此的准备,却听得一声轻叹:“谁说你要死了?”

      那声音轻柔得仿佛父母对孩子的嗔怪,在众人耳畔萦绕。

      苏慈航脸色陡变,血流加速,拔腿就跑,云蝶散一瞬间似乎都失灵。

      其余人回过神,待要追赶,却发现有无形之力拖住自己,又听得那声音用于刚才截然不同的语调冷冷道:“我的徒弟自己会教育,用不着诸位越俎代庖。”

      有人嘶声道:“白、白帝!”

      一片白云悄然落地,赫然是白帝苏星夜。他神情冷冷的,落在众人身上的目光无端有些锋利。

      云不苦心想就算你贵为白帝,也不能是非不分纵容门下弟子胡作非,凡事都绕不过一个理字!于是大着胆子道:“白帝,我知道您一向是尘外孤标,不理会俗世。可是令徒恃武害人,无论如何,您都逃不过一个教徒不严的责任吧?我师弟云不竞……”

      苏星夜打断他,漠然道:“你师弟是被黄河十三鬼害死的,关苏慈航什么事?”

      云不苦大惊:“什、什么?”

      苏星夜不理会他,目光转向他人,冷冷道:“我劝给各位要找我徒弟算账的,先回去再好好调查调查,我徒弟纵然偏激顽劣,却也不是什么罪名都能往她身上扣。”说罢,拔出佩剑长歌。

      众人心胆俱裂,即刻准备逃跑,然而苏星夜已经出剑。

      时空仿佛静止,夜风敛声,草木屏息,连鸟振翅的身形都停滞一拍,另一轮明月浮空,凝聚了原来那轮月亮所有的光辉灿烂。面对如此优美壮阔的一剑,练剑的人瞬间心如死灰,知道这是自己永世无法企及的境界。

      当多出的这一轮明月消失,铺天盖地的黑暗向众人涌来,惊惶的叫声中,苏星夜冷隽的声音穿透混乱,直抵耳膜:“我用剑意夺去了你们的眼识,三日后自会痊愈,这是小小惩戒。”

      此时,苏慈航正在玩命奔逃。

      听到苏星夜声音的刹那,脑海中一切意识骤然消失,只剩下一个字——逃!

      或许是畏惧,或许是羞怯,或许是厌烦,总之她决不想在这种境况下面对他。

      前方是一条宽广的河,苏慈航费力地走上桥,摇摇晃晃,不得不扶住绳索休息,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呼喊,她身心俱疲,跌倒在地,仍不忘大喊:“别过来!”

      月光下,她满身血污,头发也是乱的,脸上是强撑出来的倔强。苏星夜默默叹气,动指轻弹,苏慈航张嘴间隙一个清凉之物就落入口中。那东西入口即化,想吐都来不及,淡淡的药草香弥漫在口腔中。

      明知对方是好意,苏慈航偏要气他,大声说:“哼,你要害我!”

      苏星夜没奈何,顺着她话说:“是,这是致命的毒药,一炷香之后你就会浑身溃烂而死。”

      这种没营养的挤兑过后,苏慈航浑身就舒服了,她发现自己有点恶趣味,气气苏星夜有助于身体健康。短暂的轻松后,她又觉得难堪,不自觉地蜷缩,猜想苏星夜会在心中怎么评判自己。蠢?缺心眼?武功烂?好像也是事实……他肯定会嫌恶她这副狼狈模样丢尽了白帝一门的脸……可是她现在又不是他的徒弟了……苏星夜还没开口,她已经在脑海里补足了八百段对吵台本,越想越气,怒火也是真实的,仿佛已经被苏星夜骂过似的。

      她才发现苏星夜带了个小箱子,有点好奇干什么用的,想装作不在意,可是目光还是不自主往上面溜。

      苏星夜迟疑道:“这是给你的。”

      苏慈航一愣,随即有些心慌,黯然神伤地想苏星夜是不是现在看到她以前用过的东西都会觉得讨厌,所以打包给她。可是扔了不就好了吗?况且……只有这一点吗?

      “慈航,”他咬牙,似乎下定很大的决心,“对不起,我当时不该把你做的皮影都烧了。”

      这一句“对不起”听在苏慈航耳中不啻惊雷——苏星夜道歉,还是给她道歉,这个世界一定哪里不对。

      她战战兢兢地试探:“你……你真是苏星夜?”

      男人叹气:“我是。”他蹲下身,打开小木箱,取出东西给苏慈航看,“这是我自己做的,赔给你。”他烧苏慈航做的皮影时毫不手软,亲手做起来才发现很费功夫,想必她当时做了一套花了不少心血,可惜通通被他烧成灰烬,想来甚为愧疚。

      苏星夜书画皆为一绝,苏慈航小时候读史书,他怕小孩不感兴趣,特意自己绘图讲解,现在给她做皮影,苏慈航看得出来,不是敷衍,十分认真仔细画的,画得比她原来那套好多了。

      苏星夜专注地观察徒弟的神色,他并不是想让她感动或者怎样,仅仅是希望她能明白他愿意改善过去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弥补对她的伤害,见她目光时冷时热,心下忐忑。

      只听苏慈航颤声道:“你早干什么去了?”她哭起来,质问:“你早干什么去了?我三岁时候要吃糖葫芦,你不给,现在给,你觉得我还稀罕吗?糖葫芦还是那个糖葫芦吗?你骂我、烧我东西的时候怎么没有想今天的情形?我不要!我早就不喜欢了!”她不断抹泪,可是泪水流下的速度远超过她擦拭的速度。那些人骂她杀她再过分她也不想难过,他们是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他们怎样对她无所谓,可苏星夜是她师父,她无法原谅他曾经对自己那么残忍。

      “苏星夜,你今天跟我道歉,是因为我很久没回去,你着急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等我回去,你很快又会变成原来那样。我一天没有成为你想要的样子,你一天就不会彻底改变态度!”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回去?”苏星夜轻笑,慢慢平静,“我死么?只要你答应我死后你肯回白帝城,我立刻自刎。”

      苏慈航面无表情道:“你在威胁我吗?你是个不受威胁的人,难道我就是个怕威胁的人?你以为你死了我会愧疚,然后乖乖回去?你死了我就得背上逼死师父的罪名,我才没那么傻。你要是自刎我也立刻自刎,看谁狠得过谁。”

      苏星夜笑起来,他常常觉得苏慈航一点都不像他,可某些时候又觉得她很像他。

      “苏慈航,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感情?你对白帝城,也真的没有一点感情?”

      桥下流水呜咽,夜风拂动木叶簌簌,苏慈航对着皎皎明月发呆,半晌,索然道:“现在提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左右不过一句‘恩情中道绝’。”

      苏星夜忽然觉得人生乏味,他是一城之主,剑术巅峰,可是听徒弟说出这样的话,再荣耀的身份,再辉煌的成就,也失去了光彩。

      他轻轻开口:“我以后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也不会再干涉你。不过如果你想见我,可以来找我。”

      苏慈航低头不看他,他笑了笑,默不作声地离开。

      “那个……那个箱子!”苏慈航提醒。

      苏星夜回头看来一眼,淡淡道:“本来就是给你的,觉得有些用就拿去,不喜欢的话就扔了吧。”

      苏慈航把那个小箱子带回去,晚上蜷在床上一张张的端详苏星夜亲手做的皮影,想象着他一点点地磨皮描画雕刻上色,脑袋埋在臂弯里哭,哭得浑身颤抖。她怨恨这份迟来的温情,怨恨它为什么不来得早一点,她想苏星夜是那么吝啬爱的人,就是为了赚她回去才假惺惺地做这些,她骂他虚伪、专制,可是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

      她想,等她杀完宋延善,就找个偏僻村庄隐居,每天种田养鸡;或者当个走街串巷的艺人,就怕有人认出她又来找麻烦。

      她的心很累,累得不符合一个十五岁少年的状态。

      ·

      往常时候这时,宋府都是热热闹闹的,满院灯笼亮起来,堂屋传来饭菜的香气和阵阵欢笑。今天,满院的灯笼依旧是亮的,却十分清冷寂静,甚至显得凄凉。

      这几日没有丫鬟们打扫,庭院有些凌乱,宋延善拾起扫帚略加打扫,干净许多。

      宋夫人在廊檐下观望,轻声问:“今天还等么?”

      “等。”宋延善挺起腰望着夫人,眼里隐藏柔情,“你不必管我,早点歇息吧。”

      “万一我睡着她正好来了呢?”宋夫人走过去,挽住丈夫手臂,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是生是死都要在一块?”

      宋延善叹道:“我反正是死不足惜的,你又何必陪我这个罪人?”

      宋夫人蹙眉道:“你到底有什么罪?”自从赵处安死后,宋延善就总是发呆走神,念叨着自己有罪,可是问他究竟是什么罪,他又不说,只是满脸痛色。不久前,让所有的弟子暂时回家,又把佣人们遣散,还要送她和孩子回娘家,她执意不肯,宋延善拗不过她,只把孩子寄养在岳父家,同意她留下来陪自己。

      宋延善望着自己的妻子,目光闪动,有好几次他都想流泪向妻子诉说自己的罪孽,可是一个男人,又如何有勇气在一个仰慕自己的女人面前坦白肮脏的过去?

      宋夫人看出他的无奈,温柔道:“既然不想说就不用说了,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告诉我。”

      她总是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宋延善感激且动容,揽着她道:“先回屋坐坐吧。”

      然而刚刚迈出一步,他忽然钉在原地——两道不可忽视的视线刺在他的背脊上。

      宋夫人感受到丈夫的僵硬,握住他的手疑惑地问:“怎么了?”

      宋延善并不回头,叹道:“你终于来了。”

      一人淡淡回应:“是,我终于来了。”

      宋夫人回头,恰好看见黑衣少年抱剑轻飘飘落地。她长得很漂亮,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间的忧郁教人看了便有无端的忧愁泛上心头。

      她怔然问:“你就是苏慈航?”

      少年沉默片刻,波澜不惊地说:“你愿意这么称呼就这么称呼吧。”

      宋夫人端详她,暗暗吃惊:这个孩子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原本以为杀了那么多人的少年应该是个冷酷乖戾的角色,可是对方看起来并不嗜杀,而且似乎有片无形的乌云笼罩在她头上,洒下忧郁的雨。她忽然有些动摇——这个孩子,真的杀了那么多人?

      苏慈航问:“你应该知晓我的来意。”

      宋延善缓缓转身:“我应该知晓。你和萧玄非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受他所托帮忙而已。”

      宋延善问:“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动手?”

      “他自然有他的理由。”萧玄非无法修炼深厚内力乃是御辰教的机密,宋延善是将死之人,可旁边还有宋夫人,苏慈航还是谨慎地没有证明回答。沉默片刻,苏慈航道:“赵处安死前大骂我,杨居仁想逃,你是唯一等我来杀你的。”

      宋延善凄然一笑:“杀人者终究被人杀,我当年就有这个觉悟。”

      “既然有觉悟,为何犯下罪孽?”

      宋延善的目光倏而游荡得很远,幽幽道:“谁又愿意永远做别人的家仆呢?我的曾祖是顾家总管,我的祖父是顾家总管,我的父亲也是顾家的总管,轮到我,当顾家的总管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对吗?”听了这席话,宋夫人讶然道:“延善,你……你原来?”

      宋延善苦笑道:“不错,我原先姓顾,是顾家的家仆。”

      苏慈航皱眉道:“你也可以不当总管,另起炉灶。顾晓云也并非霸道专横之人。”

      宋延善道:“我当时确实有这个打算……少爷不仅没有责怪我,反而还传授了我顾家的武功。”

      苏慈航凛然道:“他如此对你,你还恩将仇报?”

      宋延善没有回应这句质问,叹道:“我那时进展缓慢,一直疑心是少爷有所保留。我们年纪相仿,他已是名满天下的剑客,我的武功却还薄弱得很……”

      苏慈航一针见血:“所以你嫉妒?”

      “不错。”宋延善点头,苦笑,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阴暗狭隘得不可思议,“后来赵处安和杨居仁一挑拨,我就……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少爷有所保留,而是我的天赋只有如此。”说罢,他满脸懊悔之色。

      宋夫人在一旁聆听,大致知道了事情经过,眼神几度剧烈变幻,震惊、惶恐、凄凉……

      宋延善问:“凤娘,你如今知道我造了什么孽,是不是十分痛恨我,后悔嫁给我?”

      宋夫人默然无语,良久颤声道:“可你这些年的侠义心肠也绝不是装出来的。”

      宋延善唏嘘道:“人做错一件事,余生都要做无数事去弥补。”他温和地看着妻子,“事到如今,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人,还愿陪我一起赴死吗?”

      宋夫人含泪道:“愿意!”她看见丈夫笑了笑,觉察他的手指拂过自己穴位,随后她就动弹不得。

      宋延善微笑道:“有此红颜,夫复何求?”他轻轻抚摸妻子脸颊,柔声道:“你好好照顾孩子长大,若是再有中意之人,就改嫁吧。”

      宋夫人呜咽着想说话,嘴唇只能嚅动。

      宋延善面向苏慈航,眼里燃烧着最后的火光,喟叹道:“我天赋平平,时至如今顾家的剑法也不过明了十之六七。我看到你的剑留在赵处安和杨居仁身上的伤痕,就知道你已经达到了我一辈子达不到的境界。今天,再让我看一眼真正的顾家剑法吧。”

      “如你所愿。”

      苏慈航拔出剑——一柄平平无奇的剑,随便哪个铁匠铺都可以打造,在她的手中却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光芒。

      行云流水的三十六剑过后,宋延善目眩神驰,问:“你练到如今地步,花了多久?”

      “十天。”

      短暂的愕然后,宋延善喃喃自嘲:“世上既然有你这种天才,为何还要我们这种庸人?”

      苏慈航落寞轻笑:“我也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将顾家剑法从头到尾施展了两遍,宋延善又是惊叹又是伤感。他钻研顾家剑法多年,一招一式练得滚瓜烂熟,化成灰也记得,可是烂熟于心的剑法由苏慈航使出,却变得格外陌生,他明知道对方会从何处出剑,偏偏抵挡不了。而且她似乎将整套剑法又加以精炼修缮,威力更强,招式也更为冷隽瑰丽。

      江湖中素有“万里动风色,白帝任去来”的说法,指的是历代白帝武功超绝,风姿特异,皆是人中之龙。宋延善此前因为张彬的事去找白帝理论,始终没有见到他的面,今日见了苏慈航之俊美超逸,叹服白帝一门果然都是人中之龙,连十五岁的孩子都有如此造诣。

      宋延善手中剑已断,凝视那即将夺去自己性命的一剑,心中十分平静。有生之年能重新见到完整的顾家剑法,他已经心满意足,终日惶恐不安的生活总算可以结束了。

      苏慈航的剑刺入,刺入了两个人的身体。

      宋延善感受不到□□上的疼痛,耳边只回响着心脏碎裂的声音。

      最后关头,宋夫人冲破穴道禁锢,从身前紧紧抱住他。

      苏慈航满脸震惊,几乎窒息。

      宋夫人微笑道:“我说过,无论生死,我都陪着你。”她轻轻阖上双眼,笑容静谧,看上去只是像睡着了。

      一滴泪从宋延善眼角滑落,他的脸庞贴住妻子额头,停止呼吸。

      苏慈航胃里翻腾,扶着树呕吐,双手颤抖。

      这是……这是她第一次杀了无辜的人……宋延善该死,可宋夫人命不该绝。

      惨白的月光照进庭院,乌鸦哀哀啼鸣,院中立着两具相拥的尸体,苏慈航感觉这里已经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坟。

      她一动不动,过了半晌,去街上买了两副棺材,准备把宋氏夫妻分别装殓,发现不好把他们分开,只好装进一副棺材。又找工具掘土,把棺材埋进地下。做完这一切,晨色熹微,她临走留下一封书信,略述事情经过。

      ·

      “你不能再喝了。”萧玄非夺去苏慈航手中的酒,语气虽然并不十分严厉,却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仪。

      苏慈航也知道自己酒喝太多了,不能继续喝,可是她控制不住,准确点说是不把自己灌醉,没办法面对内心的空虚与惶恐。白帝门规不许妄杀,她有一千个理由为自己开脱,比如说是宋夫人自己撞上来的,比如说宋夫人心甘情愿,比如说罪魁祸首是宋延善,但是一想到宋夫人死去时的画面,就好像有一面红帷遮住她的眼睛。她近乎自虐地回忆剑刺入宋夫人体内的瞬间,每一滴血飞溅的轨迹都历历在目。

      她无法原谅自己。她杀了不该杀的人。

      透明得可以看清血管的手不断揪扯头发,露出像涂了一层白粉的脸。她很想找人说说话,可是不知道找谁。萧玄非不是不能说,可是他只会帮她去掉心理负担,告诉这不是她的责任。她最想求助的对象其实是苏星夜,想问问他该怎么办,可是她不敢。

      她颓丧地问:“宋延善的徒弟们都想要我的命吧?”

      萧玄非点头:“放心,我会帮你处理的。”

      之前苏慈航对加诸己身的诋毁无动于衷,因为问心无愧,但现在她确实杀了无辜的宋夫人,那些话便不能完全称为不实了。

      “宋夫人相当于自杀,你不必耿耿于怀,就算不是你的剑,她迟早也会死在自己剑下。”萧玄非果然这么安慰她。

      她定定看了他良久,缓缓摇头,轻声道:“你不明白。”

      萧玄非也看了她半晌,淡淡道:“我的确不明白。宋夫人都不会怪你,你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再说——”他的话忽然被看不见的剪刀剪断,诧异地说:“你……你怎么哭了?”泪水从苏慈航脸上滚落,烫得他心中一颤。他从未设想过苏慈航会哭,她应该与软弱绝缘,可现在的她就像一个迷路且找不到父母的无助孩子。

      只有苏慈航明白,她哭并不仅仅因为这一件事,是回忆起一生中所有负面的事,它们累积起来压垮了她的信仰,逼她不得不低头。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擦干眼泪,问道:“萧玄非,你派人给那些要杀我的人送信,我要见他们一面。”

      萧玄非想也没想就拒绝,苏慈航眼下情绪激动,本身又有些偏执,真的放任她去见那些人,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苏慈航道:“我帮你报了仇,要回报不过分吧?”

      “你想做什么呢?跟他们解释,还是跟他们拼杀到底?”

      苏慈航淡淡地说:“你别问了,这件事不了结,我一辈子都于心难安。”

      萧玄非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派人给各门各派发了信函,约定了时日,在天柱山上会面。

      苏慈航前一天晚上就到了天柱山,抱剑在山巅坐了一宿,听风的呼啸和奔流瀑布的鸣响。自然的音乐让她的心稍稍获得安宁,好像有一团温柔的云雾包裹她。

      她开始想很多事,想切实的,想天边的,想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活着是为什么,想宋夫人,想萧玄非,想白帝城,想苏星夜。

      白帝城少主的身份尊贵,但她离开白帝城之前的经历并不比其他同龄人丰富,甚至很单纯,占据她生命最多的人就是苏星夜。她想起苏星夜对她的好,对她的不好,又无声地流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心情苦闷的时候就喜欢在无人的角落流泪,泪水流出眼眶,好像压抑在心头的悲伤也随之而去。

      她搞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或者根本不是哪一步错了,而是一开始就错了,她的宿命就是如此。

      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很久以前,她似乎问过苏星夜自己死了他会不会流泪,不记得当时他怎么回答了,也许他压根没有回答。乍然重新想起这个问题,苏慈航发现自己依旧很在意:她死了,苏星夜会掉一滴泪吗?这样一个乖张、叛逆、不知礼教、让他颜面扫地的徒弟,他还会有一丝不舍吗?

      苏慈航半醒半梦间思索这些问题,还没等她想出答案,东方天际已朦朦发亮,山巅下云海翻涌,如千万匹雪骢飞驰。

      不多时,她约的人也到了。

      ·

      接收最后一份情报后,苏星夜把整件事全盘回顾一遍,终于知晓了事情的全貌。他唯一存疑的是萧玄非为什么不自己去,而要慈航学会顾家剑法帮他报仇?这个疑问没存在多久,他推测,也许是萧玄非自己没办法练顾家的剑法。

      他想到总算可以还徒弟一个清白,心下稍安。就算苏慈航屡次对他出言不逊,据他于千里之外,他还是对她放不下心,自己的孩子自己不疼,就没人疼了。

      “城主!”李瑟如头一次未经他的同意直接闯入书房,声音发颤,“少主约了许多人明早在天柱山顶会面,不知做什么!”

      苏星夜大惊:“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李瑟如低头道:“千鳞也是不久前才探得消息,一知道就立刻十万火急地来禀报您……”她话音未落,苏星夜就如一根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眨眼便看不见身影。

      苏星夜一直自认轻功绝顶,可是现在恨自己太慢了,以白帝城到天柱山的距离,他最快也要等日出才能到,他能赶在苏慈航做出过激之举之前到达吗?

      红日初生,光线洒满大地,苏星夜的心却越来越沉,他希望太阳的脚步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当他终于登上天柱山巅,看见的便是苏慈航背对绝壁,长剑抵在自己颈前的画面。她看见他来了,神情一动,眼中悲喜莫测。

      围绕苏慈航的众人本来还在滔滔不绝地辱骂苏慈航,看见他来了,敬畏地让出一条路。

      苏星夜费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句:“慈航,把剑放下。”

      苏慈航前一刻还坚硬如铁的神情瞬间土崩瓦解,呜咽道:“师父。”

      苏星夜道:“我知道你杀宋延善、杨居仁和赵处安都是帮顾家报仇,除了宋夫人是你误杀……她应该是自己冲上去的吧?”

      苏慈航定定瞧着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宋延善的三弟子乔敬上前一步疾声道:“白帝,您说这话可有根据?我师父他老人家怎会……”

      “你闭嘴!我当然有根据!”苏星夜怒喝,额角爆出青筋,面对苏慈航又换了一幅神态语调,“慈航,你别做傻事……你想怎么样师父都答应你,别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苏慈航涕泪交流,牙齿把下嘴唇咬出血丝,泣不成声:“师父,我……我对不起你……有辱白帝城。宋夫人……宋夫人终究死于我手,我……百死莫赎……”

      “这件事不全怪你,你活着,师父陪你一起赎罪……”苏星夜想上前夺她的剑,可是刚要近一步,苏慈航就后退一步,单薄瘦削的身子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苏慈航不说话,只是摇头,双眸被泪水洗得明亮如星。温暖的阳光亲吻大地,万物迸发蓬勃生机,可是她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是万年霜雪,寒冷孤寂。

      她轻声道:“师父,我走到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你当年的善心终究成了一场荒唐宿命。也许你不该救我,对你对我都是解脱。我始终不配当你的徒弟……是我……拖累了你……”她才发现自己这般不舍苏星夜。即使他们天各一方,不再说一句话,但她活着,苏星夜也活着,无论天涯海角,始终记得世上有那一个人,总还存着一份慰藉,可是现在,她要去一个没有苏星夜的地方了。

      长剑吻过颈脖,血雨飙扬,枯叶飘落山崖。

      前世的记忆像洪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原来……这已经是第二世了……

      白色闪电接住她,眨眼间,苏星夜便抱着她重回山巅。

      黑衣少年躺在他的怀抱里,轻若无物,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在太阳照耀下似乎随时会融化。

      熟悉的心痛感涌上心头,少年随风化作粉末,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化作纷乱的墨彩,当它们剥离重新定型,已是截然不同的画面。

      千百只红烛静静燃烧,在静谧黑暗中撑起微弱的光弧,紫衫女人与他相对而坐,头戴银制的繁复花冠,面笼珠帘,隐约可见清丽容颜。

      她叹道:“白帝一门,果然神鬼莫测……苏城主,能从这个阵法中活着回来,当世恐怕只有你一人。”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如许,声音却苍老难言,宛如八十老妪。

      她的话将苏星夜唤回现世——是了,他在无涯洞中苦苦搜寻,终于找到可开启异世的禁术。第一代白帝城主萧逸之有通天之能,技艺超神,在术法上也有相当造诣,是以白帝城至今存有不少与术法相关的典籍。只不过随着历代白帝不再重视,那些典籍也束之高阁。江湖中人多视术法为旁门左道,如今还能以术法闻名的只有长年盘踞南疆的妙华宫,为了苏慈航的魂魄能获得永恒的安宁,他不惜以白帝城中独一无二的珍藏为交换,请妙华宫宫主施法。

      两人处在阵法中心,阵图用苏星夜的血绘制,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发显得诡秘阴森,好似巨大的血蛭,在蚕食他的生命。

      苏星夜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本来还白皙光洁的肌肤已经黯淡,陈旧如薄纸,生长着褐色的斑点——这是属于老人的手。

      他挽起一缕长发,并不吃惊地发觉素白如雪。

      这是为逆天而行付出的代价。

      宫主尹柔的神情让他不难猜测现在自己的外貌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他并不在意这些,只是重来一次仍旧发生的悲剧让他颓丧不已——难道慈航只能带着不甘和愤怒离去?

      他疲倦地问:“能让我看看那些我不知道的吗?”

      尹柔沉默片刻,点点头,伸出葱白的修长手指,画卷在二人面前展开。

      苏星夜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画卷中景象,生怕错过一星半点:苏慈航在深夜痛哭,头疼不已地做他布置的课业,离开白帝城之前天人交战,杀人之后街边饮酒……他这才发现,原来对这个亲手养大的孩子,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

      他看完沉默,低声问:“这个阵法……能再启动一次吗?”

      尹柔震诧,惊怒之色从眼中一闪而过,甚至顾不得出言失礼:“苏城主,你疯了?此次你能活着,一是因为你武功绝世,二来未尝没有侥幸的因素,可是这样的运气,再来一次绝不会有!”她情绪激动,珠帘也晃动不停,叮叮作响。

      苏星夜轻轻地问:“尹宫主,你没有孩子吧?”

      妙华宫的宫主必须摒弃爱欲,一生不得婚嫁,苏星夜明知此事还这样问,尹柔不由有些怒意,冷冷道:“当然没有!”

      “那么你不懂,”苏星夜淡淡道,“假如有孩子,你也会这么做的。”

      尹柔怔然,此时的苏星夜完全不像高高在上的白帝,只是一个愧对孩子的无助父亲。

      沉默良久,尹柔无奈松口道:“好吧,三日之后我可以再启动阵法,可是你要想清楚……再次开启,你会魂飞魄散,再不能入轮回。”

      苏星夜轻笑道:“即使有轮回我也没有记忆了,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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