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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世·上 ...

  •   苏慈航在黑暗中沉浮。

      她记得自己应该已经死了,可是又有一种活着的感觉,灵魂在落下和飘荡间挣扎。良久,似乎灵魂终于放弃抵抗,慢慢降落。

      她睁开眼。

      身下传来的温暖很熟悉,伸手触摸,再无疑问——是暖玉床。天底下不可能再有另一张暖玉床。她幼时体弱多病,气血不足,晚间睡觉往往手脚冰凉,不得安歇。苏星夜为此辗转寻得一整块旸谷暖玉,重金委托巧匠宴墨奴打造成卧榻,不仅有助于她睡眠,也有助于提高功力。苏慈航在这张床上睡了十二年,再熟悉不过。

      难道她没死?

      苏慈航一咕噜爬起来,检查自己身体,震惊地发现身上一处伤疤也没有——周越的医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高超了?依照常理,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势必粉身碎骨,绝无存活几率,可是周越不仅把她救回来了,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且她没有任何不适之感,连酸痛感也没有。

      情况过于诡异,她不知道是该庆幸阎王不收还是怨恨阎王不收。

      不对!

      她突然发现怪异之处,跳下床跑到镜子面前。望着镜子中那张脸,她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那确实是她的脸,但是绝不是她十五岁时的脸:颊上还存在的肉使得整张脸稍显稚气,轮廓没有日后那么尖锐,肌肤光泽,嘴唇红润,目光闪亮,可见体质健康,再大两三岁的她,曾被萧玄非调侃“死气沉沉得像孤魂野鬼”。

      周越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或者……不是他,是苏星夜!

      巨大的谜团促使苏慈航忘记自己只身穿里衣便赤足急急忙忙地推门而出,想尽快得到确切答案,刚跑出几步,便瞧见长廊下雪衫男人款款而来,不由怒火中烧,攥紧拳头,耸起肩膀,像一只竖起满身的刺猬,怒喝:“苏星夜!”

      男人也看见了她,本来准备开口说话的,听到这句话怔忡一瞬,随即眉头微皱,沉下声音严厉地问:“你叫我什么?”

      苏慈航忽然觉得不安:自从师徒关系破裂后,她见到对方没少直呼其名,苏星夜都默默忍受,从不在称呼问题上提过什么,怎么现在又在意起这件事了?

      苏星夜的冷眼还是让她条件反射般的畏惧,背脊一僵,似乎有冷汗滑落,咽了口唾沫,喉咙被堵住,半晌吐不出声音。

      苏星夜快步走过来,用手背试探她额头温度,责备道:“烧都退了,还发什么疯?”

      顶撞他已经成了本能,苏慈航不假思索地反击:“你才发疯呢!让我死了算了,凭什么救我?!我让你救了吗?!还让我变成这幅样子!”

      苏星夜冷冷一笑:“你倒会寻死,大夏天的去跳湖,挺凉快啊。我救你是因为若是眼睁睁地看你死,传出去旁人要骂我冷血,逼死了徒弟;你若真想死,下次跑远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死,我绝不拦你……”面前的孩子毫无征兆地流泪,怔怔盯着他,让他停下越来越刻薄的话语,“怎么了?”

      苏慈航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苏慈航,你寻死不就是为了威胁我么?希望我看到你死了,在你坟前流泪、自责。你也把我想得太感情丰富了,你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大不了再去收一个徒弟。天底下想当我徒弟的数都数不过来,我难道必须把你当作宝贝一样护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要做这个指望。更不要觉得能以死威胁我,你师父铁石心肠,又最恨被别人威胁,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这番话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折磨她,她永远无法忘记苏星夜对她说这话时轻蔑冷酷的神情,让她无地自容,心如刀绞,恨不得再去死一次。

      眼泪流进嘴唇,咸得发苦。苏慈航眼眶通红,仰头望着苏星夜,颤抖地问:“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一滴泪都不会流?”

      苏星夜愣住,轻叱:“胡说什么?”他伸手帮少年拭去眼泪,可是苏慈航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很快把他的手掌浇得湿漉漉的。

      “哭什么?”苏星夜烦躁地说,一只手不够用,他只好暂且放下托盘,把孩子搂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别扭地安稳,“别哭了,别哭了,师父在这里。”他不擅长安慰人,也没有迁就他人的经验,一时间为难得想转身跑路。

      安慰许久,苏慈航的眼泪不仅没有收住,反而愈加汹涌,他胸口和袖口都糊上了眼泪鼻涕。他耐心有限,洁癖又严重,声音冷峻了些:“苏慈航,别哭了,你是三岁小孩吗”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苏慈航哭得反而更厉害,猛地推开他,脸上涕泪纵横,大吼:“我讨厌你!我不要当你徒弟!”边哭边跑进屋里,苏星夜要说的话就被“啪”的关门声打断了。

      苏星夜叹气,重新端起托盘走到门前,叩门道:“慈航,别闹,把药喝了。”

      苏慈航因哭泣而沙哑含糊的吼声爆炸:“你走开!走开!我不喝!”

      苏星夜束手无策。无论你问天文地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阴阳数术,他都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可是对于哄孩子是真的一筹莫展,他这辈子就没怎么哄过人,早逝的大徒弟苏源天资聪颖,性情又极乖顺,没让他太费神,可是苏慈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他有时候想说点慈爱的话还适得其反,不如不说,只好求助他人。

      到了黄昏时分,苏慈航屋门外的人换了四五批,药也新煮了七八碗,她就是不回应。起先哭个不停,慢慢的不哭了,也不做声,任外面的人劝得口干舌燥,她权作听不见。

      见苏星夜又来看情况,众人摇了摇头,面有惭色,苏星夜接过药,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独自立在门前淡淡地问:“慈航,外袍穿上了吗?”

      苏慈航依然一言不发。

      苏星夜左手按上门,裂缝从掌下开始蔓延,苏慈航觉察到不对,刚刚跳起来,门就碎了一地。

      苏星夜面无表情地说:“把外袍穿上。”

      似乎随着时光回溯,苏慈航对抗他的底气也减弱了不少,没磨蹭多久,把外袍披上,站在碎屑中央沉默地面对他。

      苏星夜走进屋子,放下药,沉默坐下。苏慈航静候惊雷般的震怒,然而这次是她忧虑过度,苏星夜态度堪称平和:“心情不好?”苏慈航忍不住抿紧嘴,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一副闹别扭的模样。

      苏星夜伸手轻轻拧她的脸颊:“说话呀。说你几句就疯得去跳湖,又是个旱鸭子,万幸在我面前,否则泡个几天被捞上来,尸体会惨不忍睹。你不想死后变成那种样子吧?”

      苏慈航还真没考虑过这一茬,咬牙道:“你……在故意吓我。”

      苏星夜摇头道:“没有吓唬你。还有,不要那么倔强。做父母做师父的,哪个没有训斥过孩子?玉不琢不成器,教训你是为你好。”

      苏慈航不服气地反驳:“谷子他父母就不骂他。”她说的是谷瑜,伙伴们从没见过他父母责骂过他,因此都十分羡慕。

      苏星夜眉梢微挑,似笑非笑:“他挨骂挨打的时候你们是没看见。谷瑜小时候偷偷在被窝里养蛇,他母亲喊他起床,掀被子的时候摸到滑腻腻的东西,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你顾阿姨是最怕蛇的,事后抄起擀面杖揍人,追得谷瑜满城跑,我们拦都没拦住。最后擀面杖都被打断了。那也是后来被教训得多了,懂事了,否则就算到了三十岁,还是免不了打。你武功练好了,为人处世成熟了,我自然也不会再数落你。”

      苏慈航听得目瞪口呆,甚至瑟瑟发抖,仿佛屁股被打开花的是自己。苏星夜坦荡补充:“不信就去找谷瑜求证。”

      苏慈航仍不服输,质问:“难道师祖以前也这么对你吗……”

      苏星夜耸肩:“你现在要学一个月的东西我三五天就能精通,你师祖对我很满意,所以没有责骂过我。你如果是其他人的徒弟我一眼都不会关注,可是你是我的徒弟,将来要继承我的一切,我希望你任何方面都能做到最好。我能做到的,你为什么不能做到?”

      自卑和无助在心里生长,苏慈航想反驳,可是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否定这个要求。这世上,有一件悲惨的事是你师父认识一位“别人家的孩子”,比这更悲惨的是,你师父就是这位“别人家的孩子”。她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和苏星夜之间的差距,苏星夜是天之骄子,天资根骨皆是顶尖,令人难望其项背;她的资质也时长被其他门派的长辈们夸赞,可是和苏星夜相比是云泥之别。她不是不愿意承担责任,无论寒暑阴晴,她从未懈怠过练武读书,但人的精力和智力都是有限的,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成为自己的师父,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她也没能彻底摆脱失败带来的耻辱和愧疚。

      苏星夜见她神情,以为在进行自我鞭策,口吻柔和不少:“你把药喝了,本来就受了寒,这一折腾只怕又添新病。”摸碗壁发现药已经凉了,“我教人再去熬一份,等会乖乖喝了。这几日就不必练功了,好好休养。一日了,什么东西都没吃,我让他们给你多做点宰相饼。”这种饼的做法相传是前朝某位宰相所创,后来慢慢传到民间,故名宰相饼。揉合糯米与粉面以成,软腻适口,苏慈航第一次尝就非常喜爱,隔三差五就要吃一次。

      “啊?好。”许久没有尝过宰相饼了,苏慈航甚为想念,乖乖地重新躺回床上。

      苏慈航准备认真梳理一下思路,突然发现关于上一世的印象在快速流失,原本刻骨铭心的场景和字字泣血的话语已经模糊难辨,她分不清究竟它们究竟是实实在在发生了,还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苏星夜离开苏慈航房间,心绪开始躁动。他前段日子做了个极其漫长的梦,梦中的内容随着间隔拉长逐渐被遗忘,今天见到慈航又有不少被回忆起来:他梦见慈航离开白帝城,跟他断绝师徒关系,仇恨地注视他,最后尸体横陈他面前……这虽然只是个梦,带给他的体验感却真是得可怕,他简直怀疑是不是上苍冥冥之中下达的征兆……他安慰自己:慈航虽然性情桀骜暴躁,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不会含糊,更不至于和他断裂关系,若为一个梦境搅得心神不宁,实属庸人自扰。

      ·

      苏慈航很快把上一世的经历视为一个被愤怒和抑郁刺激出来的噩梦,她痊愈后照样每日习文练武,压力大的时候和苏星夜顶嘴吵架,生活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她偶尔是很烦苏星夜,除了他,天下还有这么傲慢专横的师父吗?但梦里的情形太可怕了,那么疯狂的自己她没有想过。那么绝望,那么愤怒,那么丧心病狂,与苏星夜的风度翩翩形成鲜明对比,如果她真的变成那样,师父会表现出怎样的不屑与厌恶?

      时光匆匆,秋去冬来,新年热热闹闹地过去,转眼元宵将至。

      白帝城内的节日氛围倒也不是不足,毕竟人少,好看好玩的没有外面多,年纪轻的商量一块去逛灯会。

      苏慈航以前元宵时也外出过,先例在前,并不担心,跟苏星夜报备了一句,满以为会顺利如愿,不想他反常地不同意。

      出乎意料的反对让苏慈航僵住:“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平静的语气却让苏慈航肚子里冒出无名之火,她讨厌苏星夜这样的语气,好像自己就是什么阿猫阿狗,根本不用施舍眼神,乖乖要求听话就够了。

      “你总要有个理由吧?前年我也去过,那次你没反对啊。”苏慈航据理力争。

      苏星夜停下落子的动作,白皙圆润的指尖摩挲黑子,眼睑微微下垂,波澜不惊地说:“我就是理由。”

      苏慈航被噎得只骂出一个“你”字,不知道该说什么。

      陪苏星夜对弈的虞维笑着打圆场:“城主,我家那小子也要去,您若有什么不放心少主的地方,我嘱咐他盯着……”

      虽然被人监视的滋味想想不太好受,总比眼巴巴看着别人出城玩耍强,苏慈航也不是不能让一步,暗暗期待地看着师父。

      苏星夜依旧摇头:“不行。其他孩子出去玩没事,慈航不能去,你不必为她求情。”

      苏慈航咬牙道:“凭什么?”

      苏星夜冷冷道:“就凭我是你师父,徒弟听师父的话是天经地义。老老实实在城中待着,免得出门和不三不四的人厮混,惹一身坏习气回来。”

      这番指责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慈航嚷道:“我什么时候结交过不三不四的朋友?我又有什么不良习气?你……你专横!无情!”要不是虞维还在场,她真想冲过去把棋盘掀了。

      苏星夜把棋子掷回棋笥中,神情冷漠严凛:“就像这样目无尊长、大吼大叫的习气。”

      虞维本来还想劝几句缓和气氛,然而师徒俩剑拔弩张的气氛旁人根本插不进去,他只能在旁边尴尬地盯棋盘。

      苏慈航怒极反笑,冷诮道:“不去就不去。”她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嫌不解气,回头讽刺道,“你这么看重听不听话,怎么要养徒弟,不养狗呢?养狗多好,给根骨头就够了,指哪奔哪,再听话不过。”也不管苏星夜脸色变不变,摔门就走,离开的脚步声都能听出深深的愤怒。

      苏星夜叹了口气,揉眉心道:“今天这局先留着,改天再下。”

      虞维道:“少主年纪小,您的有些苦心或许不明白,再过一两年就好了。不过……出城逛逛灯会,您为何如此坚持?”

      苏星夜疲惫地合眼,摆摆手,虞维看他心烦意乱,知道自己在此也无用,于是告辞,临走前把门悄然带上。

      小孩明年、后年、大后年要去他都不会反对,可是今年绝对不许去,他犹隐隐记得,那个诡异的梦里,慈航就是在这个元宵外出,在灯会上遇见了魔教教主萧玄非,事情开始脱离他的控制,造成她日后叛出师门。所以他宁愿让慈航生自己的气,也不敢冒这个险。熬过这一关,那个噩梦后续的内容就不必在意了。将来找到合适机会告诉慈航,她会理解自己的。

      那个他想日后便会理解自己的孩子此时此刻正在跟自己的朋友们抱怨他。

      听完叙述,虞冰颇为同情地看着她:“城主不会是不喜欢你吧?”

      谷瑜喝道:“别胡说。当年为慈航打造那把璇玑剑,城主寻求天下宝铁,找了无数上好材质都不满意,后来我父亲在君山寻得一块陨铁,城主才亲手铸成璇玑剑。咱们的这些佩剑都是用挑剩的铁铸的,也算宝器了,可是比她的还是不如。除了她,城主还亲手为谁铸过剑?怎么可能不喜欢。不过严厉些罢了,天下哪有不爱徒弟的师父?”

      苏慈航知道他们并不介意这件事,可自己无端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佯装忙于剥花生,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抬头道:“那也未必。独行剑庄敏以前拜师学艺,却发现自己夫人和师父勾搭在一起。欲杀掉奸夫□□,却被他师父砍掉了右手,后来还是得到高人相助,才手刃仇人。”

      谷瑜颇为无语:“城主不是这样的人。”

      “啊,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师父也未必一定爱徒弟。”

      谷瑜把话题重新拉回正轨:“依我看,城主这么郑重其事,怕是确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要不就别去了吧。”

      有人笑道:“那你就别去了吧,做个乖宝宝。”

      苏慈航被这话恶心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怒道:“谁要做乖……那什么?”她好不容易捋直舌头,声明,“今年我肯定能出城!师父要是不答应……大不了我偷偷跑出去,他还能打断我的腿?”

      大家散伙后,谷瑜伴苏慈航走着,犹豫道:“慈航,城主要是不答应,你真的打算偷偷出去?”

      苏慈航无奈:“不然呢?”

      “还是不要和城主作对吧,他肯定也是为你好。”

      为你好。为你好。苏慈航在心中咀嚼这三个字,觉得有点滑稽,忽然问道:“谷子,你父母打过你吗?”

      一丝尴尬闪过眉宇,谷瑜不大自然地问:“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嘛。”

      谷瑜吞吞吐吐道:“打过的……我把蛇养在被子下,我娘受了大惊,揍我揍得擀面杖都断了。”

      虽然在苏星夜那里听过一次了,可是这事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悲惨意味更浓,不表达点同情和宽慰都于心不忍,苏慈航拍了拍他的背。

      “城主……好像没有打过你吧?”

      苏慈航垂下眼睫:“其实……也打过的……”

      谷瑜吃惊地追问:“啊?打得重吗?”

      苏慈航尴尬地摇头:“不重,不重……唉算了,不谈这个。”

      那件事过去很久了,真实情况只有师徒两个心知肚明,传出去都怕笑掉别人大牙。

      苏星夜爱牡丹,专门开辟一处花圃栽种,掘引清泉浇灌,常常亲手打理。到了春天,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繋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丁掣铃索以惊之,比对亲生孩子还关切呵护。

      苏星夜某日身体不适,便唤苏慈航过去帮忙,自己在一旁监督指导。苏慈航头回干这事,知道师父惜之如命,不敢大意,哪知还是疏忽了,抬手时袖口拂过一朵硕大牡丹,蹭掉了几片花瓣,苏星夜当即厉声:“苏慈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苏慈航惊慌失措,不设防背部被苏星夜重重拍打了一下。平时练功她也没少伤筋动骨,可是这一巴掌比那些伤痛加起来都要让她难受。

      “浇水都这么毛毛躁躁,你还能做好什么?我真后悔养你。”苏星夜也不管她,担忧地察看被蹭落花瓣的牡丹。

      苏慈航叫道:“你养徒弟又不是专门浇水的!”

      苏星夜不悦地望过来:“我发现你真的是……做事做不好,顶嘴的功夫倒是一流。我说你一句,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记住下次改正,非要回一句吗?”

      苏慈航没好气地吼:“那你不能好好说吗?一定要打我?还打那么重?很疼知不知道?”

      “有多疼?你一个习武之人那么娇气吗?”

      “是啊,我没你皮糙肉厚。”苏慈航怀着怨气冷冷地说。

      “我打你是让你长记性,你真是倔得要死。我平常好声好气提醒你那么多事,你哪桩往心里去了?就是欠揍。别人养徒弟舒心,我养徒弟就是受罪。你师兄从来没让我操心过……”

      “是啊是啊!谁让你养了个废物!你满意了吗?”苏慈航跺足吼道,“你这个烂脾气就只配养我这种废物!哪个正常人能忍受你?”她狠狠把花浇扔掉,脆弱的瓷器碎了一地,犹嫌不解气,不顾碎片锋利,徒手拾起一片朝苏星夜掷去,然后转身就跑,背后传来他的怒喝:“苏慈航!你打算翻天?”

      苏慈航跑进自己房间,锁上门,抵门坐下。这时手上才传来痛感,发现掌心被割伤,鲜血把衣襟都染脏了。

      她一边哭一边想一边恨。从小到大苏星夜就没跟她说过什么好话,就算她不如他或者师兄,至少也比其他人强吧?怎么在他眼里就成了一无是处?他居然为了一朵花打她,还打得那么重!委屈的回忆一拥而上,搅得她头疼。苏星夜对她不好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全部浮出水面,苏慈航气得用拳捶门。将来有朝一日她过了苏星夜,她要狠狠羞辱他!他不是喜欢牡丹吗?买成千上万朵砸他!

      “慈航?慈航?”门外传来周越的声音,“你手有没有受伤?”

      苏慈航看着血迹赌气道:“没有。”

      “真的没有吗?你师父跟我说他好像看到你手流血了。”

      “让他滚!我手流没流血跟他有什么关系?”

      周越叩了叩门,严词道:“慈航,别胡言乱语。这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么?小心被你师父听到他又发火。”

      “他哪天没发火?天天有那么多火发,怎么没烧死自己呢?”

      “你……”周越听得啼笑皆非,又不好笑,无奈道,“你现出来吧……跟你师父道个歉,师徒之间有什么呀。他疼你的。”

      “他疼我?”苏慈航冷笑,“我在他心里连朵花都不如!我凭什么给他道歉?他怎么不给我道歉?”

      周越叹道:“你和他真是冤家……你做徒弟的就不能退一步吗?你师父从小就是……你师父从小到大,也就受过你的气。”

      “你们都心疼他怎么就没人心疼我呢?!他不能受气所以我就活该受气?我做他徒弟上辈子欠他了?”

      “周越,你别劝她了。”男人冰冷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苏慈航,我耐心有限,警告你——一炷香时间内不出来就一辈子别出来了。手是你自己的,别以后拿不动剑了来埋怨我们。”可能是因为周越阻止,他短暂地停顿了片刻,继而又毫不留情地说,“苏慈航,我花在你身上这么多时间精力,养头猪都懂事了,你天天跟我闹脾气,你不烦我都烦。银子掷到海里都能听个响,养你只养出了只白眼狼。”

      “我不出来!!!”苏慈航怒发冲冠,“你别管我!让我自生自灭!”苏慈航咆哮半晌,门外不再有动静,想来两人是离开了。

      她双眼含泪,满腹委屈,却不知道和谁说,就算说了大概也没有多人理解她。

      她是徒弟,所以她永远是错的。今天的事只是一条导火线,如果仅仅只是今天的事,她不会失态到这一步,是从晓事后的所有记忆一齐反噬,助长了她的愤怒火焰。周越他们不懂,因为他们不是苏星夜的徒弟,苏星夜也不会把自己的要求强加在他们身上;但他会把所有压力都置在她身上,而其他的人都觉得就算有问题了,错的不会是苏慈航,而是他。

      她知道苏星夜打小就是天之骄子,被师祖宠大的,整个白帝城的人都以他为尊,向来只有别人对他低头的份,没有他对别人低头的可能。其他人都站在他那边,没有人会对她的无力和委屈感同身受。

      苏慈航哭着哭着甚为疲惫,趴在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已是黄昏,肚子饿得咕咕叫。

      形势比人强,苏慈航多少有些后悔之前放的狠话,她还是想吃饭的。

      颀长的人影投映在门上,没等苏慈航猜出是谁,对方就温和开口:“慈航,你怎么又和你师父闹脾气了?”

      是南宫珉,他师父要好的朋友。

      脆弱的时候最不能听到温柔的话语,苏慈航差点掉下眼泪,磕磕巴巴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你们师徒俩凑在一起就是对冤家。”南宫珉叹气,温声道,“你师父拜托我跟你道歉,你先出来吃饭,有事饭后再理论,别把自己饿坏了。”

      苏慈航冷笑:“他要是能主动道歉,猪都会上树。”

      门外的人被她这句稍显粗俗的话逗得一笑,迅速忍住,耐心地又劝了一阵。南宫珉性格温柔,苏慈航较为听他的话,好几次都回转心意了,可是一想走出这扇门,苏星夜少不得笑她说话不算话,没骨气,一股硬气又促使她拒绝了。

      南宫珉离开前说:“慈航,别和你师父置气了,想明白就出来,食盒就在门边。”

      苏慈航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再清醒时屋内外一片昏暗。沉寂的黑夜让她暂时抛下心结,轻轻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食盒。

      揭开盒盖,就着月光一扫,有烧鸡、八珍豆腐、枸杞芽儿、火腿鲜笋汤,居然还是温热的。苏慈航饿得前胸贴后背,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

      她想到苏星夜照顾那些娇花也不容易,确实是自己缺乏谨慎导致花朵受损,换位想想,若是师父无意弄坏了自己的东西,她估计也会生气。心中泛起愧疚,苏慈航拿火折子去花圃看看。

      那朵牡丹开得特别硕大、鲜妍,苏慈航在灯火照耀下很快就找到它。细致端详后,苏慈航确保今早自己没有造成致命问题后放下心,打算离开,谁知不小心跌了一跤,又压坏好几朵花。

      苏慈航对着那一地残红头疼欲裂,她真没想到事情还会更糟。就算现在去向师父赔罪,恐怕也要受一番气,苏慈航又想到早上那一巴掌,后背隐隐作痛。

      如果不是自己无意拂落花瓣,就不会和苏星夜闹脾气,不和他闹脾气就不至于挨饿,不会吃撑了又没事跑这里来检查牡丹到底怎么样了……都怪这些花!苏星夜为什么要养这些花?

      苏慈航脸色阴沉地盯着缤纷锦簇的花圃,理智和怒气不断交锋,明明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却无法阻止负面情绪滋生。

      滚他娘的!

      她越想越难以忍受,干脆掷出燃烧的火折子,无情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娇艳的牡丹,转眼化为火龙肆虐,飞快地蚕食花圃,滚滚黑烟腾空。

      看着苏星夜平日耗费心血建成的花圃顷刻间化为灰烬,痛快之余忧惧袭上心头——不好!不好!她闯了大祸!

      苏慈航抓着头发痛苦而惊惧地瞪大眼睛,浑身颤抖:她做了什么……苏星夜知道了非杀了她不可!不行不行,快逃!快逃!

      怕火势蔓延伤人,她憋着嗓子大喊:“着火了!花圃着火了!”一路喊,一路狂奔出城。

      她在外面游荡了三个月,被李瑟如寻到带回白帝城。

      三个月中,她就洗过两次澡,灰头土面,食不果腹,完完全全就像个小乞儿,一点也没有白帝城少主的尊贵模样。洗过澡才敢去见苏星夜。

      一见面,苏星夜倒没有如意料中劈头盖脸地训斥她,而是含着一缕冷笑质问:“苏少主,回来了?混迹江湖三个月,闯出了什么名堂吗?”

      苏慈航脸涨得通红。

      “花圃是你烧的?”

      苏慈航低低“嗯”了一声。

      苏星夜叹气道:“好端端的,你烧她们做什么?跟我置气,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们全烧了?”

      苏慈航头垂得更低,羞愧难当。

      “算了算了,牡丹可以再种,你无事就好。只不过慈航,你性格也太过暴烈了,你这次这般对我,我是你师父,可以原谅你,可是你将来若是如此对待他人,他人也肯轻易原谅你么?你一言不发地离开,万一有人得知消息存心加害,你还能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吗?”

      一番话说得苏慈航心有余悸,十分后怕。

      苏星夜抓她的手看着那道一直没有处理,已经化脓的伤口,有些恨恨地说:“非得这么倔……万一日后握剑不方便怎么办?周越给你配了药,记得每日涂抹。要不是我徒弟,我真不想管你。”

      那道伤疤最后没有留痕,可是这件事留给苏慈航的印象难以磨灭。

      苏慈航琢磨着自己师父吃软不吃硬,硬怼没有好下场,不如采取迂回战术。

      冬日的白帝城积了厚厚一层雪,天寒地冻,苏慈航身披蓑笠,在湖边垂钓。苏星夜爱吃鱼,她盘算着要是能钓一两条肥美的鲈鱼,再跟他求求情,说不定事情就有转机呢?

      正等鱼儿上钩,一声清寒有力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慈航,大冬天的,钓鱼做什么?”

      苏慈航立马站起来,笑嘻嘻道:“师父,您不是爱吃鱼吗……”

      苏星夜拢拢雪白狐裘,皮笑肉不笑:“是啊,我一向爱吃鱼,夏天不见你钓鱼孝敬我,大冬天的倒在这挨冻。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做什么直说。”

      苏慈航干笑两声,搓着手欲言又止。她的一点小计谋在苏星夜眼里还是不够看,他冷笑道:“是为出城逛灯会的事?”

      苏慈航吞吞吐吐道:“是、是啊,师父,你就答应吧……”

      苏星夜脸色阴沉地盯着她,目光犹如两道冷电,触体生寒,少年被他威严震慑,蔫头耷脑,声音趋于寂静。

      “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你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吗?”

      苏慈航皱眉:“可是……”

      苏星夜喝道:“没有可是!不许去,回去练功。”

      苏慈航不服气地怒视他,苏星夜用更严厉的目光回击,她懊恼地骂了一声,甩袖跑开,把师父“不许骂人”的警告抛在身后。

      她愤愤地想:你不让我去我就不能去了吗?

      至十五日,韶苑金银焕彩,珠宝生辉,各色花灯烂灼,皆是纱绫,精致非常。苏星夜携苏慈航登舟缓行,清流如带,荷荇凫鹭诸灯飘浮,栩栩如生;岸边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流光溢彩,璀璨夺目。怕苏慈航不尽兴,苏星夜特意嘱咐仆从在两边石栏挂上各色水晶玻璃风灯,点得如银光雪浪。船上华幡翠绣,桂楫兰桡更不必说。

      苏星夜想慈航不过是孩童心性,爱热闹,人来疯,在自己家玩得开心了便不会再惦记外出,觑了眼雪衫少年,见她笑容满面,似乎浑然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俊秀脸庞在灯火映衬下愈发惹人喜爱,嘴角也泛出一丝笑意,替她捋顺堆在领口的发丝。

      芳沁堂中,苏慈航饮了不少酒,苏星夜平日对她有诸多约束,思忖今日特殊,放纵一夜未尝不可,便没有多加阻止,还陪她玩了射覆。看徒弟双颊酡红,苏星夜谴人扶她回房歇息,又命侍卫守候。安歇前他又亲自去看了看,少年睡得正香甜。

      苏星夜哪知当他还沉浸在孩子长大懂事了的喜悦中时,苏慈航已经在百里外的醉仙楼与朋友们推杯换盏,言笑无忌。

      兴城内张灯结彩,歌舞喧阗,大街小巷都有社火,白帝城的奢华富丽固然远胜于此,但终究有师长盯着,不能肆意开怀,这里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自由之洗涤胸襟,苏慈航觉得自己的酒量更胜往常。

      闹市之中,有豪强子弟策马飞驰,路人惊避。垂髫女童懵懂地拿着站在路中央不知所措,眼看她即将被马蹄践踏,不少人吓得捂住眼睛。年轻的黑衣公子本欲出手相救,已有一阵清风抱走女孩,将她稳妥地放在路边。

      黑衣公子赞叹:“御风而行,神乎其神。”

      随从看出手相助的白衣少年轻飘飘地飞回酒楼第三层,不以为意:“属下也能做到。”

      黑衣公子“哈”地笑了,摇头喟叹:“夏虫不可语冰。那是白帝一门的风游之术。”

      随从咋舌。

      黑衣公子笑道:“看来是白帝的高足,走,去会一会。”

      救人不过是宴会中的小插曲,苏慈航一行人眨眼便忘了,不过主动打招呼的一位黑衣公子颇为有趣,与他们十分投缘。一群少年很快便聊得火热,把酒言欢,最后还相约去百花阁玩耍。

      日上三竿,谷瑜是头一个睁开眼睛的,发现自己在一间姑娘的闺房中。绣床上挤了三个人,苏慈航趴在桌上,还有两个呈大字睡在地上,地上尽是酒坛。他连忙把人一个个弄醒,大家一看天色,心沉到谷底,齐齐望向苏慈航。

      苏慈航冷静地说:“我先回去,你们过会回去。我师父要是问你们,死活就说不知道。”

      虞冰哼笑:“你以为不一起回去,城主就不知道你是跟我们厮混?算了,一块走吧,出事大家一起扛。不是我们撺掇,你也不会偷跑出来。”

      大家商量无果,每拖延一刻估计长辈们的怒气就要高出一丈,最终还是决定一起回去共同面对。

      谷瑜在苏慈航起身趔趄后扶了一把,方知她刚才的淡定都是强撑出来的。

      离开百花阁时,房间的主人告诉他们昨天的账黑衣公子已经付过了。

      回城后,李瑟如迎面看见他们,鲜少有涟漪的芙蓉脸庞上流露出一丝名为“同情”的情绪,苏慈航觉得腿软的状态又回来了。

      年轻女人嗓音很动听,然而清冷话语落在耳朵里雪花融化般的凉意:“城主很生气。”

      苏慈航不自觉一哆嗦,干笑道:“姐姐,你告知得就不能委婉点吗?”

      李瑟如面无表情:“现在知道怕了?”

      苏慈航缩了缩脑袋。

      李瑟如淡淡地说:“去见城主吧。”

      一行人畏畏缩缩地朝明心堂走去,不知是哪个说了一句“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以后还是条好汉”,其余人一听,不知是不是昨晚的酒还没醒彻底,居然莫名添了些勇气,一股脑地涌进堂内。

      堂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冒冷汗。其他几个人的父辈都在阶下,看见儿子回来都发出怒斥,揪耳朵、拉手臂,不一会阶下整整齐齐跪成一排。苏慈航左顾右盼,犹豫片刻,也慢慢跪下。

      苏星夜冷笑:“你还知道回来?”

      苏慈航勉强笑了笑,试图挽救气氛,小声说:“我不回来还能去哪?”

      苏星夜色变,厉声道:“笑什么笑?我是跟你开玩笑吗?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是不是?”

      “没、没有……”

      “没有?”苏星夜笑得让她心里发寒,“好啊苏慈航,真是翅膀硬了。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你的胆大是胆包身——敢联合你侍女来骗我?”

      “我……我……”苏慈航嗫嚅嘴唇不知该说什么,就算她经常天不怕地不怕地和师父顶嘴,此时也不敢招惹震怒的男人,带着哭腔说,“师父,我错了……”

      “你今天说错,明天又犯!”苏星夜脸色乌云密布,分外阴沉,右手紧紧扣住她肩膀,直勾勾地望进她眼里,冷森森地问,“你们昨晚出去,有没有认识什么人?”

      “没、没有啊……”高度紧张之下苏慈航下意识否认,触到苏星夜利刃般的目光,模糊的记忆被剖开,改口战战兢兢道,“我刚才记差了,有、有一个。”

      “叫什么?”苏星夜眼神可怕,苏慈航一瞬间觉得他想吃了自己,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们没问……就是比较谈得来,所以一起喝了酒。”

      苏星夜低声问:“是不是长得非常俊俏,右边眉毛有一处断痕,为人高雅风趣的年轻人?”

      苏慈航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苏星夜嘴唇弯起一道莫测的弧度,幽幽地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苏慈航一愣,摇头。

      苏星夜徐徐道:“萧玄非。”不知道为什么,苏慈航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丝惧意,以及……悲哀。

      萧玄非这个名字可能不是人人都记得,但是说御辰教教主那必定如雷贯耳。

      御辰教光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善茬,江湖人多视为邪魔外道,鄙夷而又畏惧地称作魔教。白帝城的人倒没有特别反感,毕竟自己家也出过几位腥风血雨的人物,骂别人邪肆之前想想自己家也没话说。

      苏慈航龇牙,皱眉迷惑地问:“所、所以呢?”

      “所以?”苏星夜怒不可遏,“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要去结交这种魔头?你又是脑子不灵光的,将来他要是把你引上歧路,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苏慈航感到莫名其妙,和萧玄非喝了几杯酒,怎么就延伸到被拐上歧路呢?师父这个逻辑是不是跳跃性太大了?很不对劲啊。

      “师父,你很讨厌萧玄非吗?”

      苏星夜不加掩饰地承认:“很讨厌。”苏慈航看他的眼神心头发怵:这不仅仅是讨厌吧……萧玄非眼下若在面前,师父肯定会毫不犹豫劈了他。

      “呃,有仇?”

      苏星夜不悦地问:“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慈航心想:我不就问问吗?很好奇谁能惹到你啊。在此之前,她还真没想过自己师父会有看不惯的人,倒不是对于他的包容度有过高的期待,而是因为苏星夜秉性高傲,世间看得上的人少,在意的人更少,我行我素惯了,就算知道有谁看不惯自己,眨眼就忘了对方姓名。宽容,有时不是因为心胸博大,而是对方档次太低。她估摸着除了自己,世上能让他拔高音量的人都所剩无几。

      她挠头自顾自道:“师父,有什么恩怨你跟我说说嘛,说不定是误会呢?我看萧玄非人还挺好的,他还替我们付了房钱。”

      跪在下面的一排同伴惊得额上冒出密密冷汗。

      苏慈航说完这句才发觉不对,赶紧改正:“酒钱……付了酒钱。”努力使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诚。

      苏星夜面沉如水,扯起她衣袖轻嗅,力道骤然加大,几乎要撕碎布料:“你们还去了青楼?!”他精通调香,一闻便知是秦楼楚馆的姑娘为引诱客人而调制的带有催情功效的香,方才盛怒忽略了这一节,被提醒后立刻推测出情况。

      几家长辈也勃然变色,怒气冲冲地望向自己儿子,如果不是当着苏星夜的面早就破口大骂了:自己放浪也就算了,还带着少主去,找死吗?

      “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干!”苏慈航恨不得一头撞死,指天发誓,“我们就在一间房里喝了酒,师父,连唱曲的姑娘都没叫!”

      同去的几位几乎潸然泪下:你可别说了!

      “嚯,连听曲都知道了。”苏星夜生平第一次领会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愤怒点燃了他久违的杀心,厉声道,“邪魔外道,心术不正,有朝一日被他蛊惑,有你难受的日子!”

      苏慈航大着胆子反驳:“师父,你这样说就不太对了。一个人的言行终究取决于他自己的心态,外物不过是助力,我若是走上邪路,怨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堕落。我和萧玄非才一面之缘,他又能影响我什么?你好像对他有很深的偏见啊。”自己师父她还是能自信地说一句了解,苏星夜不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之辈,别人的评价在他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就算别人天天在他面前大骂萧玄非,他也未必会对萧玄非恨之入骨……她想萧玄非比苏星夜年轻那么多,两人也没什么机会见面才对,怎么就恨得如此深切?

      “你若是像苏源一样,我会这么担心你?就是因为你性格偏激、意志不坚,容易受他人挑拨,我才格外忧虑。你理解过我的苦心吗?”

      苏源……又是苏源,苏慈航听到这个名字,不自觉柠起眉头。

      从苏星夜嘴里,她已经无数次听过关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兄的事——天赋卓绝,性情温和,孝顺听话,善解人意,在音律方面和他兴趣相投。放眼江湖,找不出一个比苏源更适合当徒弟的孩子。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苏源病重早逝,死时才十五岁,苏慈航没有亲眼见过苏星夜那时的状况,却也能猜出他是何等痛心,她甚至会暗暗地想假如有一天自己死了,师父也会那般难过么?

      白帝城不能没有继承人,苏星夜本来想在城内的孩子中挑选一个收为弟子,可是资质都不尽如人意,外出散心时发现了被父母遗弃在路旁的苏慈航,看着挺顺眼的,便带回城中抚养。

      五岁时苏星夜教她背《大衍四十九式》的总诀,为了让师父开心,她花了一晚上倒背如流,兴冲冲去找他展示讨表扬,男人面无表情地放下书:“你师兄同样年纪时,一个时辰就背下来了,你还差得远呢,有什么好自矜的?”苏慈航深受打击,当即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能与师兄媲美。小孩子涉世未深,尚且不知道世界的残酷,有些差距你再加把劲可以弥补,可是有些差距看起来没那么大,实际跨越起来才知广如天堑,她的天赋和苏源以及苏星夜的天赋相比就有这么悬殊。

      天赋赶不上也就罢了,性格方面她也不是苏星夜欣赏的类型,更惨绝人寰的是她对音律没什么兴趣,也没那个天资,与苏源相比,她简直可以称为一无是处。她曾经无意间听到苏星夜跟南宫珉抱怨:“我当时一定是鬼迷心窍才把她带回来。”

      扪心自问,她很差吗?在其他门派的长辈们眼里,她是别人家的孩子,对她而言,“别人家”的孩子就是师兄和师父,那是永远无法超越的山。普通人要学一两年的东西,她一个月可以学会,可是如果换作苏源和苏星夜,只需要三五天,天赋这玩意,就是如此不讲理。

      一开始她真的对苏源没意见,甚至对这位活在苏星夜讲述中的师兄充满钦佩,可是再冷静的人也抵不过天天被拿来做比较,还是被比下去的那一方,久而久之,她对苏源的感情变得一言难尽,说严重点,她都有点反感他。恨一个死人,她觉得怪不公平的,可是负面情绪犹如一条不断长大的毒蛇,往她心里释放毒液。

      苏慈航不是没有努力过,数不清的夜晚她在练剑或者伏案学习,学那些她并不是很擅长,也并不是很感兴趣的天文历法,费力地推算,虞冰他们很震惊:为什么身为同龄人,她可以精通这么多东西?苏慈航自己学的时候也很费解:为什么在同样的年纪,自己学得如此吃力,师父和师兄却能轻而易举的学会?对苏星夜而言,她学会这些是正常的,学不会才不正常,学得慢了还很丢脸。

      就算如此,苏星夜的奚落和嘲讽没有停止过,有时从他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苏慈航看出他非常想把她的头盖骨掀开,粗暴地把自己脑海里的知识灌进去。

      苏慈航心力交瘁,终于找到了一条救赎自己的光明之路——想开点,算了吧。学不会就学不会,师父唠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无非厚颜一些,反正就自己一个徒弟,他还真能把她扫地出门?有时候苏星夜训斥的话太伤人了,事后她就跑到竹林里砍竹子发泄。

      苏星夜瞧她越发不成器,生气地数落她竟然还不如小时候有自尊心,小时候被批评了会回去继续努力,现在被骂了就笑嘻嘻地破罐破摔。苏慈航心想:我还有什么自尊心?我的自尊心不都被你磨没了吗?

      这厢听他又提起苏源,苏慈航心里百感交集,不好当面表示什么,只好低声发牢骚似的说:“我不如师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苏星夜差点被气得呕出一口血,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孩子,扶着额头衰弱地说:“禁闭三个月,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苏慈航“哦”了一声,没有讨价还价,突然问:“师父,你是不是准备杀了萧玄非啊?”

      苏星夜刚想说“你别管”,想到才说了不想跟她说话,便没吭声,只是乜了她一眼。

      苏慈航笑了笑:“师父,我劝你别杀他。”她低着头说,“你要是杀了他,将来别人问原因,就因为他和我喝了几杯酒,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苏星夜没忍住,语气微妙地问:“你很喜欢他吗?”

      “……啊?”苏慈航闻言愣住,啼笑皆非,“没有啊,您想得也太匪夷所思了。”临走前她很想问苏星夜:就算她天赋不怎么样,性格也不讨喜,至少品格还值得信赖吧?难道在他眼里自己真的不堪到别人三言两语就可以挑拨指使的地步?至少自己也是被他养出来的吧?就算信不过她,自己教徒弟的水平也信不过吗?有几个瞬间问题即将脱口而出,她设想苏星夜会如何作答,越想越心灰意冷,不如不问。其余几个孩子被各自父母领回去惩戒不提。

      禁闭期间,任何人都被严禁与她说话,饭菜从窗户送进来,每日给她打扫的侍女来去匆匆,想借机聊几句也没机会。苏慈航心想师父也够狠的。每日打发时间的方法只有练功和学习,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三个月之后,她看见天空的太阳,还觉得有一丝不真实。

      苏慈航终究有些不放心,找谷瑜打听萧玄非有没有出事,谷瑜说:“城主有几次看样子是打算出城,最后还是没走。”

      过了几天,苏慈航并没有旧事重提,苏慈航暗暗松了口气,本以为此事翻篇,不想很快觉得不对劲。之前苏星夜已经对她十分严苛,她用嬉皮笑脸的态度消极应对他的怒气,苏星夜固然不悦,但冲着那副不端正的姿态连发脾气都发不痛快,过几天等情绪平复,相同的事又重演。这是个不健康的循环,但维持着微妙的稳定,苏慈航的心态勉强可控,但现在,她发现这份稳定正逐渐坍塌。

      苏星夜愈发关注她,似乎担忧一眨眼她就会从眼前消失,对她要求也更严格,好像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背后催促他。苏慈航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力求在自己病入膏肓前把所有事宜安排妥当。旁敲侧击几次,苏星夜戳破她的遮掩,淡淡道:“你想问我是不是有病?”

      “呃……那个……呃……嗯。”男人直白得猝不及防,苏慈航手足无措地承认了。

      苏星夜没好气地说:“我的病就是你。”

      “……啊?”苏慈航瞪大双眼,迟疑片刻,冒风险提醒,“师父,这好像是一句情话。”

      “我的意思是被你气出了病!”苏星夜心想正经的学不好,这种幺蛾子倒是知道不少。

      “哦……”苏慈航讪讪地拉长声音,耷拉着脑袋。

      在她没觉察的时候,苏星夜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心绪起伏——若是哪天自己不在,她真的能成为合格的白帝城之主吗?

      几十年来他都不知害怕为何物,自从第一次经历过那个残酷的梦境,陌生的情绪开始纠缠他,而苏慈航擅自出城的第二天,他又做了同样的梦,梦中的少年阴郁冷淡,散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目光不复以往亲昵依赖。

      他不能让慈航走上这条路,绝不能。他能做的就是牢牢看住她,并尽快让她成长。

      苏慈航快受不了了,苏星夜对她期望太高,严格得令她窒息。她很想打破苏星夜的幻想,直白地告诉他自己就是个庸才,远不如他和苏源,无法满足他的期待,她对于成为白帝本就可有可无,现在身心已经沉重到极限。每次话到嘴边又没勇气说出口——苏星夜已经在她身上耗费无数时间与心血,难道让他再新培养一个徒弟?

      她只能每日遭受苏星夜训斥后回屋背着其他人哭,说起来很丢脸,她这么大的人,受委屈还是会哭,随着眼泪流出,满身的压力也随之发泄。

      谷瑜外出带回来一个小箱子。

      起先他们都没有多注意这个平淡无奇的小箱子,直到谷瑜从里面取出一张张兽皮做成的人物剪影,用并不太熟练的手法操纵它们行动,演绎古老而浪漫的故事,少年们立即被其吸引。

      苏慈航是他们中最痴迷的。

      她并不确定究竟是单纯喜欢这项艺术,还是因为沉浸其中时可以忘却现实中的烦恼。她用竹棍支起云髻高耸、花钿罗衫的宫妃,让她扬手抬足,蹁跹作舞;英武骁勇的将军在她的手下挎刀上马,所向披靡;短褐赤足的牧童在牛背上悠悠吹笛,水灵灵的姑娘乘舟采莲……当她敷衍这些故事时,繁重的课业、师父的责备、失败的心酸无奈统统化为云烟消散。它们就像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泡沫,用脆弱的壁为她创造出一个梦幻世界。

      谷瑜带回来的剪影类型不够丰富,她亲手做了许多,从捂皮开始,精心雕刻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形象,最后上色钉缀。少年们的心思一日千变,哄闹一番后兴趣就淡了,转眼又对新的玩意感兴趣,看苏慈航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颇为意外。虞冰调侃:“你是打算以后当个皮影戏艺人吗?”被人用手肘轻轻一捅,立即醒悟说错话,改口劝道,“最近城主对你要求更严了,也要多关心学业和武功才好。 ”

      后一句话苏慈航没听进去,她的思维还停留在前一句话的发散中:当一个皮影戏艺人吗?好像很不错。如果当初苏星夜没有收养她,或许她会被一个皮影艺人捡到,从小与这些可爱精巧的剪影为伴,长大后提着小箱子游转大街小巷,在临时搭好的台子上上演一出出悲喜剧,收获观众们惊叹的目光。那样的话,她大概不会武功,不通文墨,穿不上用名贵布料做成的衣裳,吃不起珍馐玉馔。若真的过那么平淡的生活,自己会不会又向往传奇的人生?可惜人生只有一次,走上了某条路,其余的可能只存在设想中。

      苏星夜又骂了她,骂她不争气,不像苏源那样刻苦懂事,糟蹋他的心血。苏慈航在心中用微弱的声音争辩:我没有,我真的尽力了。可是面对苏星夜的严厉质问,她只能羞惭地垂下头,忍住即将逃出眼眶的泪水。

      晚上,在屋里,雪似的月光和昏暗的烛光织成柔柔的梦境,苏慈航沉浸于这片甜蜜中,倚靠床沿摆弄她亲手做的剪影。床上架着白色方帷,苏慈航微微抿嘴瞧着公子和姑娘交换信物,不由轻轻哼起新学的小调。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双眸亮如朗星,唯有在这个私密空间内,她才能完全松弛,卸下心防,无忧无虑地做自己喜爱的事。

      人影依旧在眼前走动,苏慈航渐感手臂酸麻,伏在榻边睡着了。

      清晨,急促的敲门声震醒还在酣睡的人,苏慈航挣脱朦胧梦境,茫然四顾,讶然发现早过了平时起床的时间。匆忙起身,然而昨晚无意识睡去,没有调整好姿势,腿脚酸软,摇摇晃晃站起来,差点摔倒。

      意识还未彻底清醒,她像提线木偶似的僵硬打开房门,钉在苏星夜冷淡的注视中。

      苏星夜一定是等候她许久,迟迟不见人影才亲自过来敲门,口吻十分锐利:“你怎么起这么晚?”

      “有点……不舒服,所以起晚了。”苏慈航心跳如擂鼓,干巴巴地解释,双手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暗暗祈求他没有进屋的打算。

      “不舒服?”苏星夜挑眉,拨她的手,准备进屋看看。

      苏慈航抵在门口,显而易见不想让他进去。

      苏星夜盯着她,冷冷地问:“你在屋里干什么?”

      苏慈航盯着他冷峻的目光,忐忑不安,咬牙道:“没什么,师父,真的没什么。”

      “让开。”说完,苏星夜加大手劲,一把推开她,径直走到床前,皱眉望着散落在床上的皮影戏工具。

      苏慈航捂住脸。

      苏慈航拾起一张人物剪影,回头问:“你晚上净玩这个去了?”他的脸色冷凝如冰,苏慈航瞧着心里发寒,不敢说什么,畏缩地退后一步,背脊抵上门板。

      苏星夜冷笑:“好啊,我说你为什么近来做事越来越容易分心,精力都用在这上面了,哪还有心思练武学习?”他怒火中烧,伸手就撕,兽皮做的剪影居然被他一把撕成两半。

      苏慈航眼泪流下来,小声哀求:“师父,你别撕它们。”

      苏星夜抓着她肩膀问:“苏慈航,我养育你这么多年,唯独希望你成器,为什么你总要让我失望?”他盛怒之下没有控制力道,苏慈航觉得肩膀处的骨头都要被捏断了,低头哭泣道:“师父,我没有……”

      “没有什么?!”苏星夜又气又心痛,要是苏源还在,何至于此?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苏慈航身上花费了无数心血,她还幼稚得像三岁孩童?她到底知不知道肩膀上担的责任是什么?“练武学习偷懒,晚上倒是玩这些玩得起劲,你实在是……太教我失望了。玩物丧志的道理你不明白么?”

      苏慈航想,她不是玩物丧志,她只是想寻找一处桃花源自欺欺人。流泪怔忡间,她看见苏星夜把那些她挖空心思做得剪影叠在一起,去触烛火,慌忙跪下,叫道:“师父!别烧!”她膝行过去,伸手拽住苏星夜下摆,哑着嗓子哭道:“师父,求你,别烧!我……我以后不玩了,你别烧……”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把缕缕发丝黏在脸颊上,眼眶和鼻尖通红,整个人几乎要融化在滚滚泪水中。

      “师父,求你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别烧它们……那是我,那是我……”她哭得直喘,匍匐在地,脑海里一片混乱,已经不知道自己具体在说些什么。她此刻溺在绝望之海中,苏星夜手中的剪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假如你真的拿我当你的孩子,假如你真的爱我,请不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我。

      苏星夜的心被她凄惨的哀求声和脆弱的眼神刺痛一瞬,但他不能放任她的懈怠,决然将手中的东西挨上烛火。

      少年失声惨叫,顾不上礼仪教养,劈手去夺心中的无价之宝。

      苏星夜轻而易举地拦住她,把燃烧的兽皮剪影扔进不远的银盆中。苏慈航摆脱不了他的禁锢,眼睁睁看着心血在火中化为灰烬,难闻的焦味在房间中扩散。

      苏慈航狂怒:“你凭什么烧我的东西!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才做好吗?!你……你凭什么……你为什么连这点自由都不给我……”她的怒气渐渐被崩溃取而代之,哽咽难言,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像扑簌簌坠下的灰尘。

      苏慈航慢慢蹲下来,紧紧抱住双膝,咬牙遏制自己的哭声,仿佛她蜷缩得越小,受到的伤害也会越少。

      “苏慈航,你心疼你的心血,那你也心疼心疼你师父的心血行不行?”苏星夜被她气得心脏隐隐作痛,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选错了人,这样一个孩子,真的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名副其实的白帝吗?

      “我为了让你练好武功,费了多少心思,你难道一点都不在意?你为什么不认真地学我教的东西,而要浪费时间去耍这些玩意?”苏星夜苦闷地想,你哭什么?要哭难道不该我哭?他拍着桌子问:“你将来是要当一城之主,还是当一个耍皮影戏的艺人?!”

      苏慈航只是低声哭泣,对他的斥责充耳不闻。

      苏星夜头疼不已。他不喜欢苏慈航这副软弱的模样,她一点都不像他理想中的继承人。

      “慈航,你求我,我也求你了,别让我再失望了行不行,我……”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你好好想想吧。”他蹲下身,摸着少年的头,无力地说:“你师兄走后,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埋头流泪的少年因为这句话抬起头,双眼肿得像核桃,哭得太久,微微抽气。

      苏星夜又恨她,又怜她,用拇指帮她揩泪,苦笑道:“将来我死了,白帝城你做主,你自己想怎么玩怎么玩,反正我也看不见了。”

      苏慈航嘴唇嗫嚅,苏星夜没听清,凑近再听一次才知晓她说的是“我不想你死”,笑着拧了拧她的脸:“那你就多听话,也许师父会活久一点。”

      他走后,苏慈航站在银盆边怔怔盯着那堆灰烬良久,筋疲力尽,觉得世界都是虚无的。她不知道其他人对于他们师徒俩的争吵持什么态度,她只觉得厌倦、无聊,他们分明是最亲的人,却在无尽的争吵中消磨感情。但苏星夜后来的话又让她心中泛起酸涩——她只有苏星夜,而苏星夜也只有她了。要是师兄还在,他肯定不会如此苦恼吧?

      如果是师兄,师父这么凶、这么冷酷吗?他为什么就不肯对她稍稍温柔点?她知道自己比不上苏源,一个只会给苏星夜添堵的庸才不配得到他的关爱,她也尽量表现得无所谓,可她终究还是渴望来自长辈的爱,她多想苏星夜以她为傲,夸夸她,事实上苏星夜不数落她就算好的,又怎么能奢求更多?

      苏慈航面无表情地将幕布和竹棍束之高阁,磨蹭了两天,去找苏星夜认错。

      “我以后……不贪玩了,会乖乖听话的。”

      苏星夜闻言放下手中画笔,抬头打量她,没忍住似的笑了笑:“你等捕快收押?”

      他这么一说,苏慈航发现自己垂头拢手的样子是很像等候收押的犯人,尴尬地搓了搓手,她低声开口:“师父,你别生气了……我、我错了,你原谅我吧?”良久的沉默后,她才听见苏星夜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生气,回去吧。”

      苏慈航端详他神色,不像暗讽,松口气离开。

      苏星夜拾起画笔准备继续画,心神仍旧没有宁定,想到苏慈航方才的模样,又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对自己也有些无可奈何。他这辈子遇到过很多人,苏慈航是唯一让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恨她不成器,责骂过后心里反而更不痛快,尤其是对上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又心软,不知道天底下养孩子的父亲是不是都是这个心态?

      一晃半年过去,这件事给苏慈航留下的伤疤渐渐淡了,她每日忙忙碌碌,也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

      这日她正在书房听苏星夜授课,江晚舟呈上一张金箔,苏星夜匆匆扫过便放到一边。

      苏慈航只瞧了一眼,立刻猜出那是月旦武会的请帖。

      月旦武会乃是南宫、舒、秦、卢江南四大世家每年轮流作东道主举行的比武大会,四家皆联络有亲,起初本是亲友子侄间的切磋,随着影响力增大,越来越多门派的俊彦参与进来,俨然成为一年一度的武林盛会,能否收到请帖也是体现该门派地位的有力佐证。

      白帝城地位超然,每年都如期受到请帖,只不过从没去过。当年陈微祖师孤标傲世,不喜争斗卖弄,每每婉拒,后世子弟为表尊敬,视此为不成文的规矩,当然也有那么一两位不安分的曾偷偷去过。

      “师父,今年是南宫叔叔家举行月旦论武么?”

      苏星夜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苏慈航试探道:“那……那你也不去啊?”

      “怎么,你想去?”苏星夜翻动手中的书,头也不抬地说,“去丢人?”

      苏慈航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识相地闭上嘴。

      江晚舟笑道:“城主太小瞧少主了,其实以她的武功,夺魁并非难事。”

      苏慈航心中窃喜,然而苏星夜接下来的话宛如一盆冷水浇下:“哼,我看就是你们太捧她了,才让她自满得不知天高地厚。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平白拿出去丢人现眼吗?”

      苏慈航抱怨:“我哪有那么差?”

      苏星夜倨傲道:“我说的是实话,你还偏不承认。”

      苏慈航不欲再和他争辩,怏怏低头算他出的题,心思却起伏不定。

      如果不是一旬之后苏星夜应朋友邀约前去商丘,此事便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苏慈航心结未除,想让师父后悔对自己的评价,留书一封,易容赶往江南。

      ·

      台上打斗正酣,雪剑飒飒如飞雪,银钩似毒蛇出洞,腾空飞舞不定,赢得台下阵阵喝彩。用剑的是秦家二公子秦风眠,使钩的是鹰爪门的首徒王勍,两人皆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来往精彩纷呈,品评的名宿们也不住点头,显然极为欣赏。

      南宫世家一共向二十三个门派世家发了请帖,实来二十二位持帖者,今天已是第十二天,还剩四位与会者,下一个登上月旦谱的名字究竟是什么,今日见分晓。

      围观众人中的墨衫公子却对台上的对战并不十分关心,颇为无聊地把玩手中的泥金折扇。

      随从轻声问:“公子觉得无趣么?”

      墨衫公子微微一笑,淡淡道:“没有白帝城的弟子,终究无趣。”言毕准备暂离去花园走走,忽闻四周响起一致的惊疑声,抬首望向比武台,对战的两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衫少年,手中所持乃是秦风眠和王勍的兵器。

      青衫少年出现得蹊跷,台下的人之前没有见过他,显然不是从台下跃上的;台上交手的两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刚才只是拂过一阵风,不想面前突然多出一个大活人,手上的家伙也被他轻而易举夺去。

      “还给你们。”青衫少年一手一件兵器,还给主人。他高高瘦瘦的,面容枯黄,声音干哑得不符合年纪,一双眼睛却湛若秋水,甚为明亮。

      秦风眠沉默地接回剑,好奇地盯着来人,王勍虎目圆睁:“你是谁?”

      少年恹恹地说:“我是谁不重要。”

      南宫家主南宫玢起身问道:“少侠可有金箔帖?”月旦武会的金箔帖并非不能转让,亦有江湖侠客为解一时之困,将请帖高价转手,或是有事不能前来,赠与朋友。白帝城虽然次次不来,但这次也未尝不可能是将金箔帖赠给了什么人。

      少年摇摇头。

      “那你是为何而来?”

      少年坦然道:“第一。”

      南宫玢皱眉道:“阁下没有金箔帖,不能参赛。”

      少年不在意地说:“规矩是人定的,我若能赢,没有金箔帖又有什么关系?”

      ·

      黄昏时分,客栈空荡荡的,小二久久等不到客人,坐在门口长凳上打瞌睡。有人轻轻叩门,他忙不迭地站起来,睁着还昏昧的的双眼道:“客官里面请!”

      青衫少年点了几样小菜,盯着粗茶发呆。在家中饮茶,烹茶用的水都是积年收藏的雪水,讲究非常,更别提茶叶的名贵,他从来没喝过这么苦涩难咽下的茶水,只饮了一口便放下。

      有人轻声唤道:“小慈航。”

      少年身子一僵,装作没听见。男人在他身边坐下,笑道:“瞒别人也就算了,难道瞒得过我?”

      少年见逃不过,干笑两声:“南宫叔叔。”

      南宫珉端详她片刻,笑道:“若不是看着你长大的,我险些也要被骗过去了。”

      少年抠着桌沿问:“其他人也看出来了吗?”

      南宫珉道:“有时遮掩太过反而会引起别人怀疑。你想用其他门派的武功掩饰本门的武功,却做得到位过头了,所学如此驳杂,内力却又如此精纯,除了白帝城的传人,哪家的弟子能做到这等地步?旁人也就算了,那几位老前辈有怎会看不出来?只不过以为是你师父的授意,所以没有拆穿。”他喝了口茶,淡淡问:“你师父不知道你来吧?”

      少年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南宫珉狐疑又好笑地问:“那你来做什么?凑热闹?”

      少年迟疑片刻,还是把心中不满说出来了:“他瞧不起我,说我是三脚猫功夫!我要让他知道——是他错了!”

      南宫珉好奇地问:“他怎么说的?”

      少年模仿着师父的口吻和神态把事情复述一遍,南宫珉心想这孩子也是太一根筋了,星夜哪里是瞧不起你,他向来不把月旦武会放在眼里,也知道你会轻松夺魁,只不过是拿些不好听的话来鞭策你。因笑道:“你师父不过拿这些话来激你……”

      少年气呼呼道:“就算激我,这些话说一两次也就够了,天天说,可见多少也是真心话。”

      南宫珉摇头笑道:“你们师徒俩啊,唉,天天置气。”

      少年不愿再谈这个,岔开话题:“南宫叔叔,你是回去呢,还是去白帝城?”

      “我也有好些日子没去白帝城了,去看看你师父。”

      入夜,苏慈航洗漱完,在床上运气调息,这是每日的必修功课。

      忽听一个清润含笑的声音问:“深夜来访,不知少城主肯不肯相待?”

      苏慈航很快回忆起声音的主人是谁,轻轻地说:“进来吧。”

      墨衫金冠的年轻公子轻轻跃入屋内,手中拎着一坛酒,微笑着介绍:“新酿的葡萄酒,正适合小酌。”

      苏慈航微微颔首:“久违了,萧教主。”

      萧玄非似乎有些意外,笑道:“上次见面未曾自报家门,颇觉遗憾,还以为再见面少城主会忘了我,没想到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

      “是我师父告诉我的。”苏慈航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们俩认识?”

      “在下倒是对尊师倾慕已久,可惜没有机会结识。”萧玄非倒了一杯酒,放到对面,笑道,“葡萄美酒用夜光杯盛最合适,可惜此地鄙陋,只能委屈少城主了。”

      苏慈航不想下床,伸手做了个“拿”的动作,酒杯平平飞入她手中,一滴未洒。饮罢轻弹杯壁,酒杯又稳稳滑上桌。

      萧玄非慢慢喝了口酒,轻声问:“少城主既然易容前来,也不出示金箔帖,想来尊师事先并不知情?”见苏慈航不回答,他笑笑道:“看来是默认了。”然后他用一种苏慈航看不太懂的眼神看她,有点可怜,有点不屑,又有点纵容似的,幽幽地问:“你是在讨好他吗?”

      “讨好”这个词的概念对苏慈航而言过于陌生,她费了好大得劲才从冲击中镇定下来,雪白双颊染上薄红,质问:“你说什么?”

      “你可能不记得,上次一块喝酒,你醉了之后说了很多抱怨你师父的话。今天来参加月旦比武,恐怕是为了证明什么吧?”他略略低下声音,“你觉得白帝会高兴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苏慈航脸色铁青,像驱赶什么恶魔似的疾言厉色,“不要表现得很了解我一样!我来只是为了我自己。”

      “是吗?”萧玄非微笑着,像看一个别扭的孩童,话语虽然温柔,却有不设防的危险。

      “你两次主动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企图?”苏慈航终于找回一点身为主人的气势,冷冷发问。

      萧玄非居然没有虚与委蛇,坦坦荡荡地承认:“我确实有一件事情需要找人帮忙,你是我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也许来帮我,会更然你开心一点。如果白帝不需要你,我很需要你。”

      苏慈航冷眼道:“你在挑拨。”

      “就算吧。”临走前,萧玄非温柔地说,“祝你成功。”

      如果那时苏慈航知道回到白帝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大概会直接跟着萧玄非走掉。

      象征月旦武会魁首的琉璃花支离破碎的躺在地上,苏慈航觉得自己马上要抑制不住眼泪。

      “苏慈航,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就像一个跳梁小丑。陈微祖师厌恶沽名钓誉、逞凶斗狠,故而从不参加这些比试,你倒好,为了蜗角虚名蝇营狗苟。这些有什么好炫耀的,还嫌不够丢人吗?”苏星夜想她不干正事,净想着怎么抛头露面吸人眼球,越想越气,骂道,“不成器的东西,简直是一无是处!你师兄要是还在,我早把你赶出去了!”

      苏慈航气得发抖,嘶声道:“当年许梦阳不也……”

      “你还提许梦阳!”许梦阳是白帝骆寒枫的大弟子,桀骜不羁,又极受骆寒枫宠爱,年少时游历九州,曾堂而皇之地参加月旦武会。只不过她后来因为兰央公主而打破门规,将白帝城卷入是非当中,白帝一脉各代弟子对她褒贬不一,苏星夜便是极讨厌她的,苏慈航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她是个什么东西?你要学她是吧?先看看自己的天资悟性和她比如何!你若是有她一半的能耐,随你怎么闹我都不管。”

      苏慈航睚眦欲裂:“那你当时带我回来做什么?让我自生自灭不好吗?”

      “因为我眼瞎!我但凡知道如今的情形,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懒得插手!”

      苏慈航怒极反笑,狰狞一笑过后恨声道:“你活该!你不配有天赋绝顶的徒弟——所以师兄死了,你只能养我这种废物!”苏星夜登时眼睛发红,咆哮吼出她的名字。苏源的死是横亘他心中多年的惨烈伤口,现在触动还痛得厉害,苏慈航这话无异于拿刀搅他伤口。

      苏慈航哈哈大笑,冷冽道:“怎么?你想打我吗?那你打死我好了。你自己选的徒弟,你自作自受。”

      苏星夜颤声道:“苏慈航,我真后悔收你做徒弟……”

      苏慈航忍咬牙强忍眼泪,:“我也很后悔……我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让你当我的师父。”

      他们仇恨地盯着对方,仿佛不是相依多年的师徒,而是天生的仇敌。

      “你滚……你滚。”苏星夜脸色苍白,指着她,木然吐出这两个字。苏慈航冷笑道:“滚就滚。我难道很喜欢看你的死人脸吗?”她挑衅地看了苏星夜一眼,眼里是报复得逞的痛快。她知道,苏星夜这一辈子未曾被谁如此粗鲁无礼的对待过,她就是这么不成体统、践踏礼教地撕破他的体面。看到苏星夜眼中的难以置信和深恶痛绝,一瞬间的心慌过后她胸膛中是爆裂的得意。

      你一生都那么得意、风光,却偏偏在我身上栽了跟头,教育出一个如此失败的徒弟,恐怕是终身难以磨灭的耻辱吧?

      她极尽刻薄和怨毒地冷笑,作为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的收尾。转身前,目光蜻蜓点水般从琉璃花的尸骸上一掠而过,她脑海里浮现出苏星夜将它掷向地面的冷漠动作,心脏被巨大的手摄住,连带着胃也难受起来。逃离苏星夜的注视,刚才撑出的强硬自尊骤然崩塌,真正的情绪才逐渐显露在脸庞上。

      她耻于表现得这么疯狂、缺乏教养,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通过什么方式让苏星夜受到相同程度的伤害。她报复苏星夜最得心应手、最酣畅淋漓的手段就是把自己化作刺中他心脏的剑。

      她想,你厌恶当我的师父,难道我就不厌恶当你的徒弟吗?是啊,有很多人梦寐以求做你的徒弟,那你去找他们好了,看他们能忍受你的摧残多久。

      这件事令她回想起过去无数件类似的事,甚至在记忆力留下最轻微痕迹的伤害也再次凸显的形状。她居然已经忍受了这么久。

      她发狂砸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的器具,怒火仍未平息,想用最肮脏最卑劣的语言侮辱苏星夜的欲望按捺不住,她直接闯入了他的住所。

      守卫不敢阻拦,她一口气冲到二楼,一眼就看见凭栏沉默的苏星夜,突然忘掉了在心中翻来覆去骂过无数次的愤慨之辞。她的视力很好,看得见苏星夜乌黑长发中的一两丝霜华,它们在她小时候还没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凝结的。男人的白衣在月光照耀下轻尘不染,有一种冷寂的悲凉。

      受他的影响,苏慈航也喜欢穿白色衣裳,其实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被影响的地方又岂止这一处?她甚至长得越来越像他,为此江湖上流传着一种说法:她是苏星夜的私生女,因为母亲身份不能明示,苏星夜只能假借收养之名将她接回白帝城。在刚得知这个谣言的时候,她心中有过隐秘的期待,自己真的是苏星夜的孩子,可是后来她确信自己不是他的孩子,因为没有父亲会狠得下心对亲生孩子如此苛刻。

      “你还来做什么?”苏星夜轻轻开口,寂寥沧桑随着他开口像水纹一样扩散,“是想继续骂我,还是想杀我呢?”

      被他看穿目的,苏慈航一时语塞,眼中的怒火微弱些许。

      他轻笑道:“苏慈航,你好狠啊。你知道你师兄的死最让我痛苦,所以拿这来刺激我。”他偏过头,苏慈航才发现他眼眶微微发红,不知道刚才是否哭过。

      苏慈航心中一酸——你会为师兄流泪,那么……你会为我流泪吗?

      他自嘲般问道:“苏慈航,你是不是很恨我?”

      良久,苏慈航冷冷回应:“是。”

      苏星夜酸楚地笑了笑,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缓缓道:“也许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收你做徒弟。如果我们不是师徒,彼此也不会这般痛苦。可惜啊,我们已经是师徒了,所以……互相忍耐吧。”最后一句话说得甚为萧索,像秋风中徐徐凋零的枯叶。他推开屋门,瞥了她一眼,低声道:“今天有些冷,你睡觉掖好被子,别着凉了。早点睡吧。”

      他进屋后,苏慈航还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从苏星夜的语气中听出了绝望的意味,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止也止不住。

      她一边拭泪一边往回走,走到没有人看见的位置,忍不住嚎啕大哭,跪倒在地。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只觉得他们两个都很可怜,天底下最不适合当师徒的人偏偏成了师徒,真是命运恶意的玩笑。

      她不想在这待下去了——互相忍耐?她已经忍了十几年,不想再为难自己,也不想再为难苏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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