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齐柯

4、第三世

　　像是睡了很久很久，身子骨都要融化在睡神洒落的花粉中，苏慈航慢慢睁开眼。

　　这一睁不要紧，眼前熟悉的小桥流水——这、这不是白帝城的景致吗？她很快意识到比这更惊悚的事：她居然还活着？不是死时的身体，更小一些，在河畔瞧了瞧，还是个小孩子。

　　过去两世的记忆接踵而来，苏慈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一条逼仄的河床，却猛然被过量的流水冲击，一时疼得快要爆炸。

　　这他妈的……已经是第三次了！

　　还有完没完？！苏慈航气得踹树，充满一种眼泪都白流了的尴尬。

　　“慈航，你干嘛呢？”背后有人疑惑地问。

　　“踹树啊，没看见？！”苏慈航愤怒地转身，瞪着说话的人，不由呆住——那是个很年轻的男性，俊逸疏朗，美中不足的是她不认识。

　　这个人也绝不会是新来的什么杂役或工匠，他们不会直呼她的名字。一怔之下，苏慈航问：“你是谁？”

　　年轻人挑眉，了然道：“好啊，还作弄起师兄来了。你这失忆可装得不像……”

　　“师、师兄？”苏慈航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震惊地问，“苏源？！”

　　“哟，这回对了，眉毛高挑的角度恰到好处；嗯……嘴巴也张得挺大的……”年轻人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揪她的耳朵，“不过不要借机直呼我的名字。”

　　这是哪里来的二百五？！苏慈航难以置信，退出一丈远，摆手道：“你你你……你别过来！”

　　苏源笑道：“你还玩上瘾了。”他捉过苏慈航的手，耐心道：“快回去吃饭，免得又惹师父不高兴，到时候说你两句你俩又吵起来，我可不想夹在你们之中两头受气。”

　　听到这句话，苏慈航瞬间就冷静了——她还会和苏星夜吵架，这个世界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离谱了，如果得知她和苏星夜师慈徒孝，她才会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彻底坏掉了。

　　尽管疑窦丛生，苏慈航还是暂且压住满腹困惑，乖乖跟着这个便宜师兄去见苏星夜。

　　苏星夜见了他，轻敲她的脑袋，眼中微微浮现笑意：“又到哪里贪玩去了？”

　　苏慈航只觉毛骨悚然，默不作声地摸着自己被敲的地方，心想：苏星夜中邪了吗？

　　饭菜很美味，苏星夜还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菜，可惜苏慈航心中有事，什么到了嘴里都味同嚼蜡，一顿饭吃得坐立不安，极为忐忑。苏星夜还给她夹菜，吓得她差点掉下凳子。

　　饭后饮茶，苏慈航斟酌半天，费了老大力气才克服心理障碍把“师父”两个字叫出口，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想离开白帝城。”

　　苏源一口茶喷出来，十二万分惊讶地看着师妹，心想这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趁苏星夜还没来得及发怒，他赶紧站起来说：“呵呵，师父，慈航开玩笑呢……”不想苏星夜淡淡道：“她不是开玩笑。”看模样又不像生气，平静地问：“我能问问原因吗？”

　　苏慈航迟疑，不知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跟他说同样的人生她已经走过两次，不想再走第三遍吧？苏星夜怕不是会以为她神经错乱，叫周越过来瞧瞧。

　　她算是看明白了，有些事就是定数，就是宿命，她和苏星夜天生不对盘，根本不应该成为师徒。就算苏星夜眼下态度还挺和蔼的，过不了几年，这点和蔼估计就被她气没了。

　　苏慈航讷讷道：“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就、就是不合适啊，你现在可能还觉得没什么，过几年肯定会有心理落差。”苏慈航讪讪的，脑袋耷拉，眉毛快拧成麻花。

　　苏星夜沉默，半晌，一缕笑意在唇角晕开，温声道：“做师徒和做父女一样，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既然在一起了，就是缘分。未来还有很久，未必就是你预料的那样。”

　　苏慈航闻言抬头，蹙眉盯着苏星夜——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可是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她是上一世活下来的，难道苏星夜也是？这个猜测太匪夷所思，仅在脑海中一闪，她就迅速甩开。

　　想起上一世的恩怨是非，一口气堵在胸口，苏慈航忧愁地想：你总有一天知道我是对的，到那时再想反悔，我们可都痛苦了。

　　苏慈航还不太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晚上预备找苏源旁敲侧击一下。上两世这个师兄虽然早逝，留下的阴影却无处不在，加上苏星夜无意的推波助澜，苏慈航对他感观颇为不良，可以说有点嫉妒和愤恨，他珠玉在前，自己撑死也就是颗黯淡无光的石子。但仅仅相处了

　　两个多时辰，她就对苏源积累了不少好感，只能归结于有的人天生就富有讨人喜欢的特质吧，也难怪苏星夜那么难相与的人都对他宠爱有加。

　　不想侍女告知苏源被苏星夜叫去书房了，她原本是要打道回府的，不知脚怎么有自己的主意，不知不觉拐到书房外。

　　屋门半掩，里面传出两道琴声，相互应和，金丝银线般在溶溶月色下缠绕飞舞，旷淡雅正的琴声应该出自苏星夜之手，另一道琴声稍显活泼欢快，想来是苏源弹奏的。

　　苏慈航聆听半晌，神游天外，不知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苏星夜酷爱音律，各种乐器都有涉猎，偏偏她是个五音不全的，学习音律更是毫无兴趣。小时候苏星夜教她弹琴，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哼一两段都能跑掉跑到爪哇国去，把苏星夜气得七窍生烟，绝了把她培养成国手的心。苏星夜跟她不对付还有这个原因在其中，苏源就不一样了，音乐上的天赋也高，愈发投他的脾胃。

　　苏慈航苦笑着想：换作是她，这样两个徒弟摆在面前，想不偏袒苏源都难。思忖着人家父慈子孝，她就不去凑热闹惹厌烦了，刚想走，忽听苏星夜淡淡道：“站了那么久，不进来吗？”

　　这下不露面也说不过去。没奈何，苏慈航推门而入，强笑道：“我不会弹琴，这就走。”

　　“别走了，我那还有一卷佛经没抄完，你帮忙抄完。”苏星夜说这话时苏源冲她做了个鬼脸。

　　心里默默给师兄比了个中指，苏慈航慢吞吞地绕到书桌后。她此时身量尚小，坐着书桌太高，便跪在椅上抄写，袅袅琴声如水在房间内回荡，渐渐成为背景。

　　用和苏星夜一致的笔迹抄佛经不难，她的字是苏星夜一手教的，冒充他写东西，就算是南宫珉也未必能辨别。佛经很快抄完了，苏慈航百无聊赖，瞧见师父师兄两个弹琴的模样，心思一动，扯了张纸随意画，画完犹嫌不够，忍笑给苏星夜耳边画了朵花。她玩得开心，趴在桌上端详自己的杰作，连琴声停了都没觉察，不设防听到一句“画得不错”。

　　惊呼差点脱口而出，苏慈航顾不得纸上墨汁未干，用手遮住画，讪讪笑道：“师父……”

　　苏星夜笑起来：“遮着做什么，又没责骂你。”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忸怩望着师父，没成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画作被苏源抽去。她愤怒地扑身去抓，够了个空，被苏星夜拎回去：“别栽下去了。”

　　苏源端详着画笑：“可以可以，把师兄的英俊还原了十之八九，师父……噗……”

　　苏慈航拍着桌子不忿道：“师父，你看他！”

　　苏星夜招手：“源儿，拿过来。”

　　苏源笑着把画递过去，苏慈航不敢从苏星夜手里抢东西，只好心如死灰地捂脸，等他审判。却听他笑了笑：“改天裱起来挂着吧。”

　　“啊？”苏慈航吃惊，龇牙否决，“可别丢人了。”

　　“有什么丢人的？”苏星夜想了想，“那就不挂了，我自己留着。”

　　苏慈航心想你留它干嘛，我画的你还能瞧上？挣扎建议：“换幅吧……我好好画。”

　　苏星夜歪头定定看她，微笑道：“我觉得这个就很好。”

　　这一笑令苏慈航怔然——她早就记不清苏星夜上一次对她露出如此宽和慈爱的笑是什么时候了，他也没少对她笑过，只不过都是冷笑、无奈的笑、皮笑肉不笑……她不禁再一次心情复杂地感慨：有苏源在真好，师父都变温柔和蔼了。

　　苏星夜的变化是全方位的，就拿她练剑来说，有地方她不能迅速领悟，以前的苏星夜会极尽挖苦只能打击她，现在远没有那般苛刻，看她不懂还会再讲一遍，还不懂没关系，给她时间慢慢消化，实在不懂也算了，她努力了就行。苏慈航想这大概也是因为苏源还在，白帝城轮不到她撑，苏源能力达标就好，她再菜也没关系。饶是如此，她也不敢对苏星夜过于亲近，人都是如此，爱得越深想获取的就越多，这样就很好了，她清楚苏星夜的大部分的爱都是给苏源的，作为附带的能顺便沾沾他的温情她就心满意足了。但她仍有一点好奇：苏源没有死，为什么苏星夜还会把她带回来？前两世苏星夜不厌其烦地强调过，要是苏源还在，打死他也不会带她回白帝城。

　　上巳节苏星夜问她要不要出去踏青，她心里一万个疑惑：除了朋友邀约，苏星夜平日鲜少出白帝城一步，何况苏源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至今还在打喷嚏，懒得动，他就只能带她一个人了。

　　“这……算了吧。”苏慈航心不在焉地说，“你一个人去吧。”

　　“你不是总想出去玩吗？”

　　苏慈航心说我是想出去玩啊，偶尔玩一次被你骂个狗血淋头，还是不作指望了，再说没有苏源当润滑剂，万一师徒俩在外面吵起来可太尴尬了。

　　苏星夜沉默片刻问：“你很怕我吗？”

　　苏慈航眨眨眼：“也、也不是……就是……”她还没“是”完，突然看见苏星夜深深皱眉，唇角渗出鲜血，忙上去搀扶，手刚刚触到袖子，嵯峨玉山倾塌。

　　“师父？！”苏慈航心慌意乱，把他扶到一边坐下，赶紧喊人。

　　周越给苏星夜诊完脉，表情肃然，过了会像是怎么也不肯相信，捋袖子又诊，喃喃道：“不应该啊，他体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苏慈航惴惴不安，喉咙被问题堵住，又怕添乱，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周越要给苏星夜下针，苏慈航便退出房间，守在门口。不多时，苏源冲出来，脸色铁青。

　　苏慈航还以为苏星夜不好了，急着要进屋，被他一把拽住：“跟我去无涯洞。”

　　无涯洞原本是天然石洞，经萧逸之人工开凿成为白帝城的藏书之地。洞内宽阔敞亮，藏书浩如烟海，冬暖夏凉，钟乳石高悬，千姿百态，深处拾级而上有一炼丹池，岩缝常年喷水，清澈明净，池旁有一尊鹤敞老者支颐读书的玉雕，正是白帝城祖师萧逸之。

　　两人在石洞前行礼，以示尊敬，然后才匆匆入内。苏源在纸上画下一个奇异的图案，苏慈航瞧着觉得像阵法图：“你在哪看到的？”

　　“师父背上。我以前在洞里找书看的时候看过这个图案，但是不记得具体作用。应该就是这里。”苏源把她拉到一面石壁前，这是存放有关术法的书籍的地方。天然石壁上雕凿出搁板，这一部分书都落了厚厚的灰，一看就知道长时间无人翻阅。

　　饶是两人一目十行，浩繁卷帙翻阅到深夜也没有找到那个阵法图。苏慈航心烦意乱地把扫完的书放回原位，这一层的书没摆整齐，十几本倒下来，她叹气捡起，在一本摊开的书里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阵法图，赶紧叫道：“师兄！找到了！”

　　苏源瞬间跑过来，两颗脑袋凑在一块看关于这个阵法的记载。

　　看完后，苏星夜眉头深锁，苏慈航呆呆木木，捧书的手发颤。

　　苏源觉察到她的异常，扶肩问道：“慈航，怎么了？”

　　过去的蛛丝马迹被衔接起来，真相渐渐浮出水面。苏慈航微微眩晕，好不容易站定，轻声道：“师兄，我们回去吧，我有事问他。”

　　苏源隐隐不安，不知道在看书期间发生了什么，苏慈航身上好像蓦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看出她极力忍耐着，可是强烈的悲伤之感仍旧溢出，就像深海中潜游的巨鲸，并不浮上水面，但硕大的投影令人难以忽视。

　　他们回到苏星夜身边，周越施针完毕，可他迟迟未醒。

　　苏慈航用一种难以描摹的眼神望着床上沉睡的男人，那种眼神不该属于一个如此年幼的孩童。

　　苏源担忧地问：“慈航，到底怎么了？你……你是知道些什么吗？”

　　苏慈航不答话，沉默如石雕。

　　苏源忧心忡忡，目光在师父和师妹间徘徊，好在苏星夜的苏醒中止他的迷茫。

　　床上的人咳嗽两声，苏源赶紧凑到身边，小声询问。

　　苏慈航本来听到动静也要过去，不只是想到什么，又退回原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苏星夜虚弱地说：“我想喝点水。”

　　周越离开前特意嘱咐万一他醒来想喝水，一次不要让他喝太多，苏源用小匙喂了两口便住手。

　　苏星夜望向苏慈航——她的目光蕴藏的情绪太强烈，想忽视都不行。

　　苏源措词道：“师父，您背上的图案……”

　　苏星夜恍然大悟，明白了两个弟子的态度为何如此奇怪。

　　“你们知道了？”

　　“是，我们……在无涯洞找到了记载。”

　　苏星夜轻轻叹息，怔怔出神，似乎在权衡什么。片刻后，他面向苏慈航：“你有话想问我？”

　　苏慈航欲言又止，克制地说：“等明天再说吧，你好好休息。”她好像完全丢弃作为徒弟的义务，也不过问他的身体情况，只希望赶紧逃掉。

　　苏星夜淡淡地说：“现在就问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苏源惊愕，苏慈航身子僵硬，双手捏紧拳头。

　　“源儿，你先出去，我和慈航谈谈。”

　　苏源有些不情愿，但看苏星夜态度坚决，只好先退下。

　　良久，苏慈航并没有回头，轻声问：“前两世的事……你都记得？”

　　“是。”悬剑斩落。

　　·

　　苏星夜退出房间后不敢离开太远，退到听不见两人对话的地方静静守候，不久，房间里突然爆发一阵哭声，他来不及多想，冲进房间。

　　苏慈航趴在床沿，哭得撕心裂肺，脸上被眼泪糊得一塌糊涂。

　　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她踉跄起身，想跑出去，苏星夜轻轻地说：“你就算去找尹柔，她也无计可施。”

　　苏慈航忍无可忍，转身咆哮：“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感动？你不是恨我吗？我不是对你而言毫无意义吗？！”她声嘶力竭，完全忘记苏星夜此时是个病人，需要静养。

　　苏源看呆了，回过神抱住她：“慈航，你冷静一点。别冲师父吼。”扭头看苏星夜，他脸上殊无怒色，只淡淡笑道：“将来你有徒弟，你也会这么做的。”

　　苏慈航握紧师兄的手竭力冷静下来，哭着摇头道：“你不该收养我的……你真的不该收养我……”

　　“不，”苏星夜目光宁和如春水，“我很高兴你是我的徒弟。”

　　苏星夜和苏慈航虽然不大想告诉苏源他们前两世的恩怨纠葛，禁不住他再三盘问，只得吐露实情。若非两人是至亲，苏源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种离奇的事。他一方面庆幸苏慈航这辈子不会再像前两世那般坎坷，一方面又伤感于师父将不久于人世。

　　两个弟子整日整日地陪在苏星夜身边，能挽住一寸光阴便是一寸光阴，苏星夜阅历比他们深厚，看待生死离别也更豁达，劝道：“世上谁人不死？庄子妻死，鼓盆而歌，认为生死就和四季运行一样顺应自然，你们也该看开些。”

　　苏慈航冷冷道：“你现在豁达了。那为什么不肯把我的死看开些呢？”

　　苏星夜笑了笑：“我舍不得啊。”

　　听到这话苏慈航眼泪险些落下，遮掩道：“屋子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苏星夜对苏源道：“慈航受过不少委屈，我不在了，你好好看顾她；她若有偏激之处，你一定好耐心教导，别让她再受苦了。”

　　苏源低首沙哑道：“师父放心。”

　　是夜，气佳景清，月华柔情，庭中如积水空明，森柏摇曳姿影似水中藻荇交横。

　　苏星夜手挥五弦，精神比往日健旺，一派潇洒从容气度。苏源与苏慈航知道师父大限将至，心中悲苦，又怕情绪流露打扰他的雅兴，只好强颜欢笑。

　　苏星夜笑道：“源儿，你与为师合奏一曲；慈航，你舞剑。”

　　苏源沉默取出竹笛，克制悲伤，悠扬的乐声在庭中回荡，如昆山玉碎，仙鹤翱翔。

　　苏慈航根本无心舞剑，但为博师父一笑，依然抖擞精神，施展《十二曲》。这套剑法是苏星夜与南宫珉打赌时的游戏之作，每招剑法以词牌为名，共有十二种风度，十二种情态，制敌效果因人而异，但讲究丰神脱俗，使起来清隽绝伦。苏慈航身未长足，但自小形容秀美，此时武功远超年纪，剑舞得淋漓顿挫，清光耀目。

　　正使至“酹江月”，琴声忽然破音，宛如一串珍珠断裂，洒落满地，苏星夜胸前鲜血刺目。

　　“师父！”苏源扶住他，心如刀绞。

　　苏慈航跪倒在他身边，抱住他的腰——这一次离别，是真的永远错过，不会再有人将她从深渊中拉回来。

　　“咳咳……慈航，我不在了，你乖一点，听你师兄的话。”苏星夜虚弱无力，一只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发顶。

　　“嗯……”苏慈航含泪答应。

　　“源儿在不在，你都会是我的徒弟……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很喜欢你……”

　　苏慈航头脑一片混乱，仰头呆呆望着他，泪水涟涟。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原谅我对你的苛刻，是想你知道……师父真的很喜欢你。”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像吹之即散的薄雾，“源儿，照顾好你师妹……”游丝断裂，苏星夜合上眼，抚摸的动作定格。

　　“师父——”

　　苏慈航从梦中惊醒，摸摸脸，湿漉漉的，尽是泪水。

　　对面坐的小男孩吃惊道：“师叔，你怎么哭了？”

　　“做、做了个梦。”苏慈航含糊解释，擦干脸。

　　小男孩跳下石凳，挑眉道：“师叔，你都这么大了，梦里还喊师父呢？”

　　苏慈航心中尴尬，脸上保持平静道：“大人就不能梦见长辈吗？汉明帝晚上梦见父母，悲伤得难以入眠，他那时已年近半百。”

　　男孩还是头回听说这个典故，眨动水汪汪的大眼睛，思索道：“唉，做梦还梦到长辈太惨了，我可一点都不想做梦梦见师父，不然睡觉还得练武。”他开始发苏源的牢骚，不满前天师父批评他，还不让他多吃糖葫芦等等等等。

　　孩童的天真烂漫对阴霾很有效，苏慈航笑起来：“你师父不让你多吃是为你好，小心过几年牙齿都烂掉。你师父挺好的，陪你玩纵容你闹，当年你师祖……”想到自己她蓦地住口，心情复杂，也不知该怎么说。苏源总是劝她也收个徒弟，和自己的小徒弟作伴，她不肯。她早就和苏星夜和解了，可是生命中那些烙印不是轻易可磨去的，她的个性其实和苏星夜很像，不如苏源那般包容耐心，如果收了徒弟，她怕像过去苏星夜对待自己一般对待孩子，还是不收的好。

　　男孩又谈到苏源把苏星夜年少时用的剑送给自己，说起这个倒是眉飞色舞。

　　苏慈航笑道：“那把剑是你师祖自己亲手铸的，天下只有两把剑，好好珍惜。”

　　男孩了然：“我知道，还有一把是师叔的剑，师兄说师祖偏心，只给你铸剑，不给他铸。”

　　苏慈航啼笑皆非。

　　“不过师叔，师祖的剑盒里有两枚石头，还有一封信，我拿给师父看，他说是你写的。”

　　苏慈航一怔，蹙眉问：“什么信？”她不记得自己曾经给苏星夜写过什么信。

　　“贺寿信啊。”男孩提醒，看到苏慈航突然张大眼睛，神情震动，泪流满面，紧张地询问，“师、师叔？”

　　苏慈航捂住嘴，胸口疼得难以呼吸。

　　她小时候在河边玩，捡到两枚漂亮的石子，谷瑜他们不懂装懂，说是雨花石，其实根本不是，只是普通的石头。那时的她却信以为真，如视珍宝，喜孜孜地把两块石头收藏起来，在苏星夜生辰那天当作礼物送上去。后来她才知道白帝城不会有雨花石，每每猜想苏星夜当年在一众奇珍异宝里看到自己送的礼物会是什么表情，她的脸都要尴尬得绿了，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她早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而那个时候未来的苏星夜还并没有到来，原来，即使是在他们感情破裂的那两世，他也是把这份微不足道的礼物小心地收藏起来，与自己年少时的剑放在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