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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世 ...

  •   苏慈航回眸,眺望群山,与她周遭的热闹相比,它们显得格外寂静。漫天红霞,像赤色的海水沸腾,和她身上的鲜血同样灼目。离开白帝城后,她很多次凭栏凝视夕阳,可是自以为烂熟于心的火球突然变得陌生苍凉,她忍不住想起七岁时跟随苏星夜离开佛光寺,前往天池峰的那个黄昏——那天的夕阳很美,虽然她的注意力大部分都集中在手里的糖炒栗子上。

      那是她和苏星夜难得和谐相处的一天,倒不是苏星夜对她很满意,而是看她吃得正开心,也不忍打断,更不愿让训斥徒弟占用了欣赏沿途风光的时间。

      她没有机会再和他一块看夕阳了。

      她方才中了一剑,狰狞的伤痕贯穿左眼,血流如注,在俊美的脸上肆意流淌,剩余的右眼盯着对面高低矮胖年纪性别各不相同的仇人们,就像幽深古井里的一把火。

      她忽然觉得倦怠,气力不断游离躯体,缓缓垂下剑尖,摇头道:“不打了。”声音沙哑得就像拨动积灰多年的奚琴奏出的调子。她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身上大大小小数十处伤痕,右肩隐约可见森然白骨,筋肉脆弱地黏系,随时会断裂。

      性急的黑衣男人厉喝:“姓苏的,今非昔比,还当是你能肆意妄为的时候么?你算什么东西,难道还想谈条件?”说话间剑光疾闪,如飒飒流星,直奔苏慈航而去。

      苏慈航眼皮也未掀,抬手出剑,剑尖堪堪相抵,连成一条直线,男人的剑碎成十几片,她的剑却丝毫未损。

      男人虎口一麻,被震得倒退数步,惊疑不定地盯着她,左颊上一滴血珠颤巍巍滚落。那是苏慈航出手时剑尖上飞出的一滴血,承载连绵的剑意,男人在刹那间看到了生死荣枯,以为自己会被它杀死,最终却只感觉到一点凉意轻轻落在脸颊上,浩瀚无边的剑意也烟消云散,仔细一想才知苏慈航一直处处留情,脸上一红,惭愧后退。

      缁衣老者拄着拐杖阴沉道:“苏慈航,你已经是瓮中之鳖,还不束手就擒?我听说苏城主正在赶来,难道你想让令师亲自清理门户吗?”

      苏慈航冷冷笑道:“你们怎么知道他来一定是杀我,说不定是救我呢?”

      “你——”听她口吻底气十足,老者脸色微变,不止是他,其余人也因这句话而不安起来。

      苏星夜心思难测,纵然苏慈航离经叛道,甚至当众辱骂师门,可是他二人毕竟有十多年师徒情谊,若他顾念旧情,执意要保住苏慈航,就算他们联手,又如何拦得住?

      苏慈航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忽而哈哈大笑,血淋淋的脸更是分外可怖。笑声渐渐沉寂,她喃喃道:“放心,他不会救我的……他怎么会救我?他恨不得杀我而后快。”

      她抬眸道:“他来不来都一样,谁也杀不死我,能杀死我的只有我自己。他若是来了,告诉他:所有过错皆在我一人,是我离经叛道,背弃师门,深恩负尽,死不足惜。我死后,无论掏心挖肺还是挫骨扬灰,随他心意。祝恩师千秋永寿,以免九泉之下,再度相见。”她抛下长剑,纵身跃下山崖。周围有人想阻止她,然而她就像一片红色的羽毛,急速下坠。

      山风从耳边尖利呼啸而过,苏慈航却觉得内心一片安宁,一阵剧痛席卷四肢百骸,她便再也没有意识了。

      ·

      似乎有淡淡的血腥气味从悬崖下送来,尽管隔着飘绕的山岚看不清惨剧是如何落幕的。

      众人面面相觑,耳畔仍旧回响着方才少年激烈决绝的声音,天真中充斥绝望的誓言,恨她的人也忍不住心扉震颤。

      稍稍镇定一些,惴惴不安的情绪反噬,有人迟疑道:“我们虽然没有亲下杀手,苏慈航毕竟死了,白帝……白帝是否会迁怒我们?”

      缁衣老者乃是众人中最德高望重的,沉吟半晌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苏慈航落到今日下场都是其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她自己选死路,与我等无关,白帝再偏袒她,也逃不过一个‘理’字,难道她手下的无辜人命加起来,还抵不过她一条命吗?”

      正商量间,无人注意山巅上多了一抹雪影,身姿端凝,轻尘不惊。

      他开口问道:“她人呢?”

      诸人闻言皆惊,齐齐望去,口称“白帝”。

      男人年过四旬,驻颜有术,望之不过二十如许,容貌极为清俊,濯濯如春月柳,只是神态矜贵,略挟冰雪,让人一见便生出几分怯意。若单论俊美,苏慈航也不输乃师,唯风仪稍逊一筹。

      缁衣老者斟酌道:“苏城主来迟了些许,令徒……令徒已经坠崖了。”

      苏星夜冷淡一笑:“邹老玩笑话,我的徒弟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何以至于被诸位逼得坠崖?”

      这话说得傲慢,意思是说他们众人练手,也未必能击杀苏慈航,有人觉得是实话,暗自惭愧,有人心中不悦,却也不敢说什么。

      邹老道:“老朽说得是实话,只不过并非我等逼迫,而是苏慈航主动跳下悬崖。她最后说……”

      苏星夜淡淡地问:“她说什么?”

      邹老道慢慢把苏慈航临死前的话复述一遍,苏星夜脸色未变,瞳中风云变幻,还未等他人反应过来,风声轻振,他已经直接飘下悬崖。

      苏星夜轻功卓绝,在山壁上数次借力,轻飘飘地落在谷底。谷底树木丰茂,十丈之外有流泉飞瀑,碧莹莹清澈溪流蜿蜒而过,风景尚佳,苏星夜四顾,等着苏慈航从某株树后探出脑袋,别别扭扭地喊一声“师父”。

      视线落在溪边染血的剑上,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苏星夜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冰冻住了,迈步极其艰难,而且只敢盯着那口剑,不敢把目光撒向四周。

      他拾起那口剑,一向稳定得可以在花瓣上刻字的手控制不住微微发颤。他终于看到少年残破的身躯,尖锐的岩石从她的胸口刺出,被血染得殷红。

      天地在他眼中颠倒位置,全身力气在一瞬间流失干净。

      苏星夜在马车颠簸中昏沉沉醒来,舆内烛光暧昧,他缓缓睁眸。

      小几对面的中年男人冷冷道:“醒了?”话虽然冷淡,却递了杯热茶过去。

      苏星夜并不接茶,茫然许久,渐渐想起是怎么回事,沙哑地问:“慈航呢?”

      男人沉默片刻,回答:“已经入殓,棺材在后面拉着。”苏星夜运用风游之术先到,白帝城其余人随后才到,赶至谷底时发现他晕倒在地,手紧紧握剑,苏慈航的尸体就在不远处。男人乃是白帝城中医师周越,此次跟来全因为担心苏慈航,若是她不幸受了重伤,有自己在可以及时医治,没想到直接目睹她的惨死。

      周越双手抱臂,微微垂头,脸部线条紧绷,企图开口询问,失败了三四次之后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她有没有什么遗言?”

      男人的骄傲强大似乎已随着少年的逝去坍塌,双手交叠放在几上,抵住额头,衰弱沉闷的嗓音在舆内响起:“他们告诉我,她坠崖前祝我千秋永寿,以免九泉之下,再度相见。”他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捂着胸口喃喃道,“她就……那么恨我么?”呼吸一窒,猛地咳嗽,呛出一大口血。摇曳的烛光拂过他上身,周越也忍不住瞪大眼睛——不过两三个时辰,男人漆黑的长发中竟然生出一绺绺霜华。

      白帝城众人快马加鞭赶回白帝城,周越一夜未合眼,清理苏慈航的尸体,又将某些碎裂得血肉模糊的地方用细线缝补,第二日苏星夜再去看时,白衣少年只是静静躺在那里,脸庞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周越手段高明,不细看完全看不出她身上有缝补的痕迹。

      苏慈航生前,师徒两人相处得并不融洽,苏星夜甚至很少对她和颜悦色,他总是不满意,不满意她的性格、不满意她的武功、不满意她顶撞自己,可是现在只觉得那些不满意都不如她活着重要。他轻轻拨动少年柔软的发丝,摸了摸雪白脸颊,强烈的痛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的心脏挤爆,释放哀恸的洪流。

      周越问:“什么时候下葬?”

      苏星夜摇摇头,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盒,取出一粒碧绿的光洁珠子放入苏慈航口中,轻轻抬她下巴合嘴。

      “辟朽珠?”周越惊异,辟朽珠是白帝城先祖游历海外时带回来的宝物,天生一股奇香,死人含在嘴里可以防止尸体腐坏,苏星夜的意思是……“你不打算让慈航下葬?”

      “还不到时候。”

      一种毫无征兆的不妙感浮现,周越隐隐不安:“你想做什么?”

      苏星夜的声音冰冷彻骨,像深埋雪中多年的铁剑:“我要萧玄非给慈航陪葬。”

      周越幽幽叹道:“罪魁祸首不是萧玄非。”

      苏星夜冷笑:“那是谁?不是他诱导慈航走上歧路,焉有今日的局面?”

      周越只是笃定地重复:“他不能影响慈航。”

      ·

      御辰教,幽明殿中,教主萧玄非得知消息后久久没有回过神,像是问他人又像是自问:“苏慈航死了?”若有若无的惆怅在心间蔓延。他没有自作多情地把苏慈航视作过朋友,苏慈航亦然,但有些投缘是真的,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赏,那样骄傲耀眼的少年,也只有白帝城才养得出来。

      下属道:“是,探子说孤月君死状惨不忍睹,白帝一见便晕了过去。”苏慈航叛出白帝城后,不愿用旧名,便以“孤月君”为号。其师名中带“星”,她偏偏要用“月”字,悖狂之意不言而喻,引起了不少议论,据说苏星夜知道后忍不住笑言:“好傲气。”

      苏慈航生前与萧玄非饮酒,醉后往往痛骂苏星夜,骂他如何独断专行,不通人情,骂着骂着又哭,流泪说小时候师父带她在云楼辨认星宿,亲手给她做糕点,不眠不休衣不解带照料生病的她……

      萧玄非都只静静聆听,不发表见解。醉酒的人也不需要安慰理解,紧紧需要一个倾诉对象。每回醒来,苏慈航也并不记得醉酒时说过那么多心里话。

      萧玄非不知苏慈航若有在天之灵,知晓自己师父竟悲恸得晕过去猴会是什么心情:不屑?无奈?或是有些宽慰?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教这回怕是要有飞来横祸了。”

      下属不解其意,忙问:“教主有何忧虑?”

      萧玄非淡淡道:“白帝迟早会来找我算账。”

      下属皱眉:“难道是为孤月君的事?可是……可是孤月君不是声明叛出白帝城了吗?”

      萧玄非轻轻摇头:“你不懂白帝的性情,也低估了他对苏慈航的感情,苏慈航即使当面对他破口大骂,仍旧是他的徒弟。他不会觉得苏慈航有错,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那么有错的只能是带苏慈航走上歧路的人。”

      “可是路都是孤月君自己选的……”

      萧玄非笑了笑:“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天底下哪有觉得自己孩子不好的父母?让他们加强戒备,免得等白帝打上门来,败得太难看。”

      万万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苏星夜的怒意和行动力。三日后,他在书房习字,侍卫像受惊的鹿,匆匆闯进来禀报苏星夜已经到了总坛外,纵然教中众人严阵以待,仍旧防不住他。近百人甫拔剑,凌厉剑气迅猛而至,斩断所有的剑,鸣响连绵成一条滑动的长蛇。

      萧玄非赶到总坛外,放眼遍地是断剑。他拾起一片端详,切口平滑,良久,轻轻叹气。过去闲谈时他曾问苏慈航若是交手,她是否有可能胜过苏星夜?苏慈航不假思索地摇头,说不出三十招,自己必将落败。彼时他还以为是对方妄自菲薄,现在不得不信。

      四尊与苏星夜缠斗,武功最弱的李云亭已经负伤,无力再战,魏茗被点中穴道无法动弹;剩下的百里灼与秦凛只受了些轻伤,也已是左支右绌,力不从心。苏星夜身法莫测如鬼神,出招间只见白色的风流转,天衣无缝,防不胜防。

      眼见秦凛情况险峻,萧玄非大喝:“白帝!”

      白色的风停住,秦凛盯着离自己胸口只差毫厘的那一掌,心有余悸。方才困住他们的无形压力也顷刻间烟消云散,天地陡然开阔。

      白帝武功天下绝伦,萧玄非不担心他收不住掌力,顶着冷酷尖锐的目光,他微笑道:“既然是找我算账的,我已经来了,何必迁怒他人?”

      只闻得一个阴冷的“好”字,光阴漏了一拍,白衣人已然到他面前,扣他颈脖。谁都没有料到世间有这般令人胆寒的速度,一时反应不过来,萧玄非大惊,下意识抬掌抵挡,然而实力悬殊,还的两招轻而易举被化解。男人冰凉的手指掐住他颈脖,漆黑双眸中恨意翻腾,浓烈得几乎能化为实质绞杀他。

      众人包围上来,百里灼惊惶道:“教主!”

      萧玄非冲他们摆摆手,挤出一丝笑,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问:“苏城主,杀我可以,但总得给个罪名吧?”

      苏星夜寒声道:“害我徒弟,还不够吗?”

      “苏慈航说你生气的时候很可怕……看来是真的。”

      听到爱徒的名字,苏星夜目光一凝:“她还说过什么?”

      萧玄非被掐得喘不上气,艰难地说:“你先放手,我慢慢跟你说。”

      苏星夜丝毫不担心他能逃脱,干脆地松手,冷冷乜他。

      萧玄非调匀气息,似笑非笑道:“她说你从来不夸她。”

      苏星夜蹙眉道:“她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还得指望我的夸奖过活?”

      萧玄非摸着被掐青了的地方笑道:“好,就当你说得对。她说在你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错的,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满意,总是说她远不如苏源。”

      苏星夜半晌才幽幽道:“这也是事实,她天赋确实不如苏源。将来继位城主,我难道不该严格些?”

      “她做什么你都要管……”

      “师父管束徒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苏星夜抢白,嘴角下撇,“放任她,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萧玄非笑着连说三个“好”字,慢慢道:“不过除了这些,她也跟我说过你的好。”

      苏星夜目光一闪,似期待又似忐忑,犹豫地问:“她说了哪些?”

      “他说在她小时候,你带她看星星,下厨哄她,她病了照顾她……不过后来就没有了。”

      苏星夜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有些不信任地问:“她怎么跟你说这么多?”嗓音稍显异样。苏慈航越长大,渐渐寡言,鲜少再与他推心置腹,他经常都搞不懂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不想她竟会和萧玄非说这些话,难免有一丝怀疑和嫉妒。

      萧玄非淡淡道:“都是醉酒后说的,她都不知道自己跟我说过这么多。”

      苏星夜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方才因为苏慈航柔软下来的眼神又开始结冰,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萧玄非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多了好几个大窟窿。

      萧玄非苦笑:“苏城主还是要杀我?”

      苏星夜冷冷地问:“不然呢?”

      萧玄非露出难以捉摸的浅淡笑意:“冒昧问一句,苏城主爱令徒吗?”

      苏星夜被这个直白的问题杀了个措手不及,眨了眨眼,沉静如水的脸上泛起涟漪,生硬艰涩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源在世时他还年轻,人生第一次当师父,跃跃欲试,展露更多情绪,那时你若问他爱不爱自己的徒弟,他当然会毫无保留,毫不遮掩地回答“爱”;可是他如今年过四十,习惯把所有真实情感隐藏在波澜不惊的神色后,包括哪些深沉的爱意。就像天底下所有不善言辞的父亲,可以为孩子付出生命,却笨拙得吐不出一个“爱”字。

      他不爱自己的孩子吗?慈航自幼体弱,夜晚睡觉手脚冰凉,他不辞辛苦寻来旸谷暖玉为她制床;她练功求快捷,不甚走火入魔反噬,周越给她配药他从来都要先试才敢喂给她;她离开白帝城后,他夜不能寐,每每从她横死的噩梦中惊醒。他并不是一个感情特别丰富的人,不会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投入这么多。怎么会不爱呢?他一步步把苏慈航抚养长大,教她诗文,授她武艺,失去苏源的那些日子痛苦全靠她抚慰,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说爱苏慈航。

      萧玄非管观察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若有若无笑道:“看来慈航坠崖而死,苏城主真的很伤心。”

      苏星夜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玄非慢条斯理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这么在意她的死,那么为什么轻率地下结论,匆匆找个替罪羊,而不敢深究迫使她自杀的真正凶手?”

      苏星夜勃然大怒,恨意入骨:“慈航虽然性格偏执激烈,却不是是非不分的孩子,不是你加以误导……”

      “苏城主!”萧玄非冷冷打断他,“你未免太低估苏慈航了。你说得没错,她个性确实偏激,但绝不是会被牵着鼻子走的人。我对她的影响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大,真正能影响她决定的人只有你!她会离开白帝城不是受外物影响,而是彻底放弃修复师徒关系——她甚至不肯在用你给她取的名字。你我都心知肚明,光凭那些武林人士杀不死她,她为什么会选择跳崖而不再多等等?因为她觉得你是去杀她的!她心如死灰,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跟你撕破最后脸皮!”看着苏星夜脸色遽变,他毫不留情补刀,“你不会有错,那么错的只可能是我,是苏慈航——你们名门正派的师长都是这么自以为是吗?”

      ——我让你收我当徒弟了吗?你经过我同意了吗?你以为我想要这个名字吗?好啊,是不是我把四肢斩下来还给你我们就算一笔勾销了?你那么厌恶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少年歇斯底里的吼叫在耳畔回响,苏星夜太阳穴青筋直跳,怒不可遏:“你胡——”

      萧玄非抢在他前头反问:“我胡说么?你比我更清楚真相就是如此!你当然无法承认是自己一步步逼死了唯一的徒弟,可是又无法接受她死去的事实,所以只能找个迁怒对象来求得心安。我反正不是你的对手,如果杀了我真的能让你放下心结,请尽管动手。”说罢,他摆出引颈就戮的泰然姿态。

      周围众人屏息以待,紧张地注视两人。他们相隔甚近,如果苏星夜执意出手,神仙也救不了萧玄非。

      苏星夜狰狞的神色逐渐沉寂,默然无言,长剑猝然出鞘,指向对方咽喉。

      萧玄非的目光滑过剑身,露出了然的神情——那不是历代白帝的佩剑“长歌”,而是苏慈航随意在一个铁匠铺买的剑。看来杀他这件事,苏星夜非常郑重。

      漫长的沉默后,苏星夜轻声道:“杀了你也无济于事。慈航不会回来。”他没有承认自己的错,也没有否认,安静地收剑归鞘,脸色意兴阑珊,就像万物凋零,只剩落寞的荒芜雪原。他转身离开,众人不敢阻拦,自动让出一条空旷的路。

      萧玄非向前跟了几步,询问:“苏城主,苏慈航下葬了吗?”

      “……没有。”缥缈的声音远远传来,苏星夜就像一阵风似的消失。

      ·

      苏星夜回到白帝城,周越以为他会同意举行葬礼,让苏慈航下葬,可他把苏慈航安置在里屋,自己睡外间。

      得知这个决定,周越如芒在背,悚然问:“你想做什么?”苏星夜看起来很正常,但熟悉他的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某种东西完彻底碎裂,再也回不来了。苏慈航的消失让他变成了一副徒有其表的虚壳,就像一尊毕肖的人偶,无生气地活着。

      苏星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缕诡秘的笑:“这样……她应该会来看看我吧?”

      周越的心脏越跳越快,试探地问:“再收一个徒弟?”不仅是出于心理上的慰藉,白帝城也不能没有继承人。

      苏星夜倦怠地笑了笑,像一缕吹之即散的轻烟,摇摇头道:“养不了了。”他三十岁时失去苏源,彼时他还年轻,熬过痛苦,收养了苏慈航;如今慈航也走了,他的一腔心血也跟着散尽。他的爱已经枯竭,没有办法像对待前两个徒弟那样尽心竭力地抚养第三个孩子。他以为苏源死后再没有什么困难能击溃他,苏慈航轻易做到了。

      他含着哀苦的笑轻声道:“南宫给我卜过,说我命中注定无徒,我原先不信,现在不得不信。”

      连续十二夜,苏星夜辗转反侧,梦中是无垠的黑暗,他一直期盼着少年的到来,她没有任何回应。

      第十三夜,熟悉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十五岁的少年,雪颔冰颊,俊美得近乎凌厉,从冰冷的血水里蹚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像嘲讽,又像无奈,幽深双眸悲喜莫测。

      思念让洁癖抛之脑后,苏星夜屏住呼吸,颤巍巍伸出手,像呵护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轻轻抚摸她惨白的脸颊:“师徒一场,究竟是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呢?”

      苏慈航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话语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大概都是不幸。”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突然多出无数道细小的裂纹,整个人就像摔碎的镜面,破裂成无数块,化作血水。

      苏星夜泪流满面地从梦中醒来。

      他没有点灯,摸索着跌跌撞撞走进里屋,跪倒在床边,咬牙吞没呜咽,在黑暗中抚摸少年柔软的发丝和缺乏温度的脸颊。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刻,一切仿佛是虚无的,他可以暂时欺骗自己少年只是睡着了。他惧怕光明到来,粉碎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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