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Christina文非

73、末路救赎

　　整整一个星期，Daniel一直郁郁寡欢。他在纷乱痛苦的思绪中不能自拔。他渴望理清思路，或是，找到一个自我救赎的方法，让他从懊悔自责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然而，他却什么也不想考虑。往事就像是一把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无时无刻不在残酷地剜割着他的内心。
　　他就像一个登山者，刚刚登上顶峰，还没来得及纵情享受眼前的美景，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从高峰上吹下来，坠入痛苦的深渊。和他一起从高处跌落下坠的还有两个善良无辜的女人。她们在他和百合的婚外恋的打击下，带着震惊，耻辱，羞愧和痛苦离开了人世。死亡之神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眷顾她们，她们不安的灵魂获得解脱。
　　生活对Daniel来说，似乎只剩下可怖的荒芜和一望无际的难以穿越的黑暗。两个女人的死像一张黑色的网笼罩在他的头顶，让他无法解脱。
　　他意识到他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这种感觉既让他感到恶心，又让他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怖。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逃避是他唯一的出路。他下定决心要逃开所有的人和事，忘掉所有的人和事。他爱的，和爱他的，统统都忘掉。
　　星期五的时候，Mandy给他打电话，希望和他谈谈关于孩子的事情。他不想见她，所以略有犹豫。她随即表示她准备拿掉孩子。这个消息让他如释重负。在目前的情况下，他真的无法面对孩子。于是，他毫不犹疑地同意和她见面。
　　Daniel把车停在唐人街附近的一个停车场，然后沿着中央街向Mandy的按摩院走去。正午的骄阳明晃晃的挂在湛蓝色的像宝石一般纯净明亮的天空上，古香古色的唐人街在阳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辉，街心公园的草坪上大片的积雪开始消融断裂，仿佛一朵朵的白云倒映在绿色的湖面，到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而Daniel清醒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是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分居七天之后，Daniel又一次和Mandy见面了。在他们的视线相遇的一刹那，他一直想摆脱的那种莫名的恐慌感又向他袭来，仿佛有一只带着死亡气息的手，穿过一个他看不见的空间，紧紧地卡住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喘息。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无论怎样，他和Mandy之间都必须得结束。
　　而Mandy，也在他冷漠而厌恶的目光中彻底地死心了。
　　她说，“没有孩子你还会来看我吗？”
　　他沉默半晌说，“不知道。”
　　她说，“你就那么恨我？”
　　他说，“我不恨你，我只是恨我自己。”
　　她望着他，眼神充满悲哀，她说，“可是，你有替孩子想过吗？我们的孩子，他还那么小，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我们有什么权利替他决定生死？！”
　　他说，“我以为你是这样想的。”
　　她说，“我不这么说，你能来见我吗？Daniel，我求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和我分开，好不好？”
　　他说，“离婚吧！有没有孩子，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她被他的冷漠激怒了，“我会留着孩子的。你休想摆脱我。”
　　他说，“你错啦！Mandy，我最想摆脱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不知道，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满眼都是你妈妈和你姐姐。她们对着我哭，对着我喊。我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她们全都在怪我，是我杀了她们。”
　　她忍不住低声的啜泣，“可是，Daniel，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他摇摇头说，“但是，我在乎。离婚吧！离婚了，我们就都解脱了！”
　　她说，“怎么解脱？”
　　他说，“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她说，“你果然很自私。我们三个人，还有谁能忘记过去？能重新开始？只有你，Daniel，只有你能！”
　　他说，“这不是自私，这是生存。要想活下去，要想不活在阴影里，就必须得忘记。”
　　她说，“可是，我要怎么忘？她们一个是我的妈妈，一个是我的姐姐。”
　　他望着她，悲哀的眼神再次将她打倒。他说，“你总算记起她们是谁了。一个是你的妈妈，一个是你的姐姐。她们不仅仅是百合的亲人，也是你的。在你决定报复我们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现在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所有的一切。太晚了，Mandy，一切都太晚了。我们错得太狠了，只剩离婚这一条路了。”
　　她恨恨地说，“你以为甩了我，你就自由了？”
　　他说，“不是自由，是解脱。”
　　她忽然一怔，她终于理解了这个急于甩掉她的男人的心。只是，她明白得太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平静地望着他，目光忽然充满哀伤。不知道是为她自己，还是为他。
　　她说，“无论怎样，一段感情的结束和开始都是值得庆贺的。你想喝点儿什么？红酒，还是咖啡？”
　　他说，“咖啡吧！我一会儿还要开车。”
　　她说，“红酒吧！反正一杯酒也不会误事。”
　　他沉默不语，她知道这是他的默认。她走到茶水间，在那里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她从柜子里拿出两片白色的小药片，□□，放进酒杯，再注满红酒。
　　暗红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流光溢彩，红艳艳的闪着光芒，像流动的血液，又仿佛炽热的生命。她晃了晃酒杯，药片迅速溶解，不落痕迹。
　　她凝望酒杯轻声说，“没有人能真正的解脱，Daniel。你不能，我也不能。”
　　她端着酒杯回到客厅，他正在凭窗远眺，对面楼下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那里不安地徘徊。那人的身量他似乎很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她把他的那杯酒递给他，红色的酒液浓得像火，像她对他的情，更像她对他的恨。是爱，是恨，她早已分不清楚，两者都让她依恋，都让沉醉，都让她执迷不悟。
　　她在他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你在看什么？”
　　他说，“我好像认识对面那个人。”
　　她向窗外瞟了一眼，街道上空空如也。她说， “哪有什么人？我怎么没看见？”
　　他不语，啜了一口酒，良久说，“真的要打掉孩子吗？”
　　她笑笑，“不打，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你呢！我要带着他找你讨债。”
　　他也笑笑，“就知道你舍不得。其实，无论怎样都行，只是，不要让他学会恨。”
　　她望着他，眼里有怨，有恨，有柔情，“没想到我们竟是这样的结局。”
　　他避开她的目光，“我也没有想到。”
　　窗外的天空澄碧如洗。他忽然记起，他和百合初遇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长空，纯净透亮，一片湛蓝。
　　她望着他，“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还会爱上她吗？”
　　他低声说，“不知道。”。但是，憔悴的双眸却忽然迸射出痛苦的柔情。
　　Mandy望着他燃烧着深情与痛苦的眼眸，嫉妒和仇恨的怒火在她的胸膛里燃烧。她对他举起酒杯，“如果一开始你就不爱我，该有多好。”
　　Daniel望着她，低声说，“对不起。”
　　她说，“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他啜了一口酒，“只有这句话是我发自肺腑，真心真意想对你说的。”
　　她说， “时光倒流，我绝对不会让她住进家里。”
　　他的眼前浮现出女孩俏丽的身影，一对幽深的眸子，清澈明亮，如两湾清泉。她握住他的手，“我叫百合，百合的百，百合的合。”。
　　他想，或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爱上她了吧。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急的敲门声。Mandy微微皱眉，她已经一个星期不见客户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冒失鬼。于是，她走过去开门，想把这个不速之客打发掉。
　　门刚一打开，一个瘦肖的身影像幽灵一样闪了进来。
　　Mandy一怔，“老梁？”
　　Daniel急忙转身。
　　老梁憔悴而苍白的脸因为兴奋泛着潮红，一双闪着光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Mandy警觉地问， “你想干什么？”
　　老梁笑笑，借以掩饰内心的不安。然而，他眼角和唇边的肌肉却不由自主的痉挛，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他从怀里抽出一把尖刀，对着Mandy，然后，他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我没有家暴，我什么坏事也没干！你为什么要报警？”
　　Mandy顿时脸色苍白，隐隐感到一阵头晕。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时间似乎凝固了。
　　Daniel慢慢走到Mandy身边，“Mandy，别动，别出声。”，他用极平稳的口气说话，眼睛却始终盯着老梁。“是邻居报的警，他们听到你们吵架的声音，这件事与我们无关。”
　　老梁挥着刀，歇斯底里地大喊，“就是她干的！我什么都知道！诺尔都说了。我杀了她，我把她杀了。谁让她骗我！她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在外面又找了一个男人！”
　　Daniel低声说，“老梁，很抱歉，这件事我们没有帮到你。”
　　老梁抬起头，嘴唇抽动了一下，“她瞧不起我，说我没本事。”
　　Daniel说，“夫妻之间打架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我相信，等经济危机过去了，你一定能找一个好工作。”
　　老梁盯着Daniel看，好像要看进他的心里，“你有没有拿刀对着人？她从来都不怕我，可是看见我拿刀对着她，她吓得直发抖。她必须得死，我不能让她再骗我了。”
　　Mandy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Daniel说，“你先把刀放下，我们好好谈一谈？”
　　老梁格格地笑了出来，“你们都太聪明了，我不会再上当了。”
　　Daniel对他感到厌恶透顶，“你想要什么？”，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他伸出手掏出车钥匙和钱包扔在地上，“我的车，钱，都在这儿，你可以拿走。我绝对不会报警。”
　　老梁摇摇头，“你知道我要什么。”
　　Daniel紧紧地盯着他手里的刀，“你要什么？”
　　老梁咧开嘴，露出牙齿，“诺尔死了，我要找个人陪她！”
　　他怀着巨大的仇恨向Mandy猛扑过去。
　　Daniel向老梁冲过去，想要夺下他的刀。他根本就没把这个形容枯槁苍白憔悴的男人放在眼里。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老梁的刀，可是，他忽然感到头晕目眩，他的胳膊乏力，脚步不稳。
　　老梁狞笑着把刀用力地刺进Daniel的身体。
　　Mandy尖叫着抱住摇摇欲坠的Daniel，她的心一阵刺痛。“原来他若出事，我会这样痛。”她想。
　　老梁又扑上来，没有目标，没有计划，他根本就不在乎会发生什么。Daniel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Mandy挡在身后。
　　血从他的身体里喷射出来，似乎并没有那么疼，他的神经已经麻痹，一点儿抵抗力也没有了。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然后，他精疲力尽地倒在Mandy的怀里。
　　他看见Mandy苍白的嘴唇在哆嗦，他看见她脸上泪水纵横，她似乎在喊着他的名字，但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好奇怪！困扰他多日的那种紧张而惶恐的感觉消失了，他感到心神安定，好像正在接近一种很美妙的事物。他的周围一片亮光，温暖和煦，好像五月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空气中忽然弥漫着百合花的香气，清新淡雅，然后，所有的感官消失了。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老梁显得有些困惑。他握着沾满鲜血的尖刀，僵在原地。他实在不明白这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Mandy的样子很可怕，她的脸色苍白，瞪着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望着老梁。好在她的恨和痛苦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杀红了眼的老梁向着她扑过去。尖刀刺进她的身体，她软软地躺在Daniel的身上。
　　Mandy感到极度的空虚和疲惫。她紧紧地抱着Daniel微软的身体，他的余温还在，足以慰藉她苍白的情感。她微笑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可以将他们分开。
　　老梁把手里的刀扔得远远的，他再也不能杀人了，他杀不动了，精疲力竭了。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眼神飘忽，他又瞥了一眼那把丢掉的刀上，然后，他死死地盯着它看。他想像结束别人生命一样，也用这把刀了解自己的残生。他走到它的旁边，蹲下来。淋漓的鲜血掩盖了它的冰冷和苍凉。它就在他的手边，但是，他却连碰它的勇气都没有。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拨打报警电话，911。他准确无误地报了自己的位置。他终于解脱了。过不了多久，警察就会找到他。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地毯上。他看起来憔悴不堪，哆哆嗦嗦，全身的骨节都像散了架一样。这时，如果有人从外面进来，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个看起来可怜而窝囊的男人就是那个连杀三人的杀人狂魔。
　　卡尔加里炽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他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一尘不染的湛蓝色的天空。他知道他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这样温暖明媚的色彩了。
　　从此，他的世界只有一种色彩，浓浓的，雾霭一般的黑暗笼了过来，一望无际，永无止境。而他，将在黑暗里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