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Christina文非

74、因缘和合，聚散有时（终结篇）

　　一个星期，整整七天，百合却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自从她绝情地把Daniel赶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下子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她已经准备逃了，为什么Mandy还会这样狠心，连一丝退路都不给她？为什么妈妈会决绝地选择自杀？在最后一刻，妈妈到底在想什么？这些问题她问了自己千百遍，一直到把自己问得精疲力竭，肝肠寸断。
　　在漫长的煎熬中，她的神经变得异常脆弱。一个人的时候，她经常会莫名的抽泣。在大街上，如果碰到一个和妈妈千惠相像的人，她会马上放慢脚步，然后，不由自主地迎着她走过去，然后，再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哭得泣不成声，浑身战栗，像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Daniel。但是，当一个人脆弱的时候，往往更想对人诉说心事，更希望有人指点迷津。没有Daniel，她再也没有人可以诉说心事，她感到孤立无援。她跌进了痛苦的深渊，却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
　　她在痛苦中煎熬，也在煎熬中痛苦。在她的心里，她早已视Daniel为父亲，兄长，朋友，知己，恋人。她对他的爱纯洁狂热，热情奔放。她常常想，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地绝望？Daniel让她心疼，也让她怀念。她很想让他知道，她是如此的思念他。思念他温文尔雅，思念他宽容睿智，思念他温柔缠绵，思念他稳重亲切。可是，她必须得使劲儿地挣扎，拼命地反抗，跟那股强烈的思念的力量较劲儿。她告诉自己必须要远离Daniel。
　　所以，她拒绝他的看望，拒绝和他深层次的交谈，她毅然决然地拒他于千里之外。不是因为她无情，恰恰是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Daniel。她知道他像她一样痛苦，一样煎熬，一样难以释怀。
　　姥姥和妈妈的死是他们之间永远也无法超越的障碍。她和Daniel将永远背负罪名。他们背叛婚姻，背叛亲情。在世人的眼中，他们是道德的叛逆者，是亲情的践踏者。世人骂他们忘恩负义，卑鄙下流。他们永远也逃不出那些恶意的，毫不掩饰的，肆意妄为的鞭挞与指责。
　　如果，罪名背负太多，负担太重，他们必定难以承受其重。与其忍辱负重的活在阴影里，倒不如放下，各自安好。
　　星期四，人流手术的前一天，Daniel给百合打电话，他想要陪她，可是，被她拒绝了。
　　他哭着说，“百合，别生我的气，别怪我。我不想活在你的憎恨里。”
　　她泣不成声地说，“Daniel，我没有生你的气，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我只是不能见你。”
　　她固守着她对妈妈千惠的在天之灵的一种承诺，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减轻他们的罪过，就可以请求逝者的原谅。可是，她不知道这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电话，她不知道这竟是他最后的请求。
　　可是，即使她知道又能怎样呢？因缘和合，聚散有时。又有谁能真的改变命运？
　　星期五，她去诊所做流产手术。
　　诊所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屋，外面看上去倒很像当地的民居。接待员很和蔼，脸上带着很愉快的表情，一直在微笑。
　　但是，百合却笑不出来。
　　如果失去是成长的代价，她已失去太多。她的妈妈，姥姥都已离她而去。Daniel也离她而去。除了这个小小的胎儿，她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她即将失去她和Daniel的孩子。她和她的孩子未曾谋面，永远也不会谋面。
　　当初，孩子在她子宫里安家的时候，她感到厌恶和惶恐。现在，要生生地把他拿走，她却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即使吸了笑气，她仍然痛得手脚发抖。
　　突然之间，一切变得如此的荒凉，如此的寂寞。好像她失去的不是一个她不想要的胎儿，而是Daniel和她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千丝万缕的缘分中最细小，最微妙，却又最浓烈，最直接的一种联系。从此，她和Daniel再无瓜葛。她和谁都没有瓜葛了。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独处。对她来说，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感觉简直就是一种酷刑。她从诊所出来，沿着十二大街缓缓步行，一路走到第七大街，市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正午的骄阳从澄莹碧蓝的天空中洒下无数色彩绚丽的光带，一切的一切都闪闪发光，光彩夺目。再有几个星期就是北美最盛大的节日圣诞节，圣诞树上的彩灯在橱窗里熠熠生辉，五彩缤纷的彩带妆点缀着城市的街道，到处都是过节的气氛。
　　然而，这欢快的气氛并没有让百合感到欢愉和平静，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如雪，她的眼眸依然透着无尽的哀伤。她孤独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周围的一切好像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感到一股沉闷的，痛楚的压力，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令她喘不过气来。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强迫她，牵引她，让她向中央街的方向走去。她越走越快，苍白的额头已经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变得心慌意乱起来，好像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在离她而去。这感觉她是如此的熟悉，妈妈自杀的那个晚上，她已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应。如今，命运之神却再一次对她露出狰狞的面目，它的魔手已经紧紧地卡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她早已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远处的街道上，突然响起尖锐刺耳的警笛声，一辆辆的警车呼啸着从她身边驶过，向唐人街的方向疾驰而去。
　　百合走到唐人街附近的时候，那股牵引的力量似乎更强烈了。她像被钉住一样，静静地伫立在繁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种无法解释的悲哀紧紧地攫住她的心，泪珠沿着她的脸颊纷纷跌落，那是一种无声的绝望的哭泣。有什么东西好像一下子冲进她的身体，然后又一下子从她的身体里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再也摸不着，触不到。（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