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7th
厚重的灰尘和潮湿的味道。黑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这条楼梯到底通向哪里,可木暮有种微妙的直觉,觉得三井一定就在前方。他扶着墙壁,一步步摸索着前行。
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了光。
昏暗的光线,从另一扇半掩的门里透出来,有些闪烁不定,像是蜡烛的火焰。木暮扒在门边窥视,他看见了十字架——和绑在十字架上的三井。
平日桀骜的少年,此时像垂死的天鹅一样低着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赤裸的上身已经血迹斑斑,旁边的铁架子上排满了形形色色的刑具——真实的地狱景象。
穿着黑色长袍的削瘦女人,拿起一个瓶酒,缓缓从他头顶浇下去。伤口受到巨大的刺激,少年抽搐了一下,痛苦地睁开眼睛。
“还活着啊。”女人轻蔑地笑:“真顽强,跟他一模一样。”
三井只是虚弱地哼了一声,连看都懒得看她,然而脖子突然被有力的大手卡住了!
“连表情都一样不屑,该死的……”女人凑近他耳边,用尖刻的声音小声说道:“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么?想知道么?呵呵……”
“我把他杀了!亲手杀的!知道么,他临死前,也是这副痛苦的样子……”
三井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秃鹫一样的眼珠变得赤红——这不是人类的眼神,她已经疯了!他开始勉强挣扎起来,可是于事无补,他被绑的死死的,几乎动都动不了。卡在喉咙处的力量越来越大,他已经不能呼吸了。
三井绝望地闭上双眼。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远去,整个人仿佛在水上漂浮着,渐渐的似乎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要死了么?死了也好。
可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只差一步,就能逃出去了,逃离这个修罗场,和他一起。
那个书呆子,是不是还在东南墙角傻等他呢?
傻瓜,不要等了,快走吧。一个人走。不要回来。
“三井!!”
……熟悉的叫喊,是谁……
喉咙的桎梏因震惊而放松——能呼吸了!三井睁开眼,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拼命地冲过来,猛地撞在修女长身上,两人一起倒向一旁的架子。
巨大的声响,惊起尘土飞扬。
“咳……咳咳……”
过了好一会儿,木暮被灰尘呛得醒了过来。他有些恍惚地看看周围,这才想起方才发生了什么,于是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拼命爬了起来。
“三井!三井!你没事吧?”
“没事!你怎么会……算了,一会儿再说这个,你先把我解下来,快点儿!”
“好、好……”木暮手忙脚乱,费了很大劲把绑三井的绳子都解开了。三井有些站不稳,扶住十字架,看木暮一脸担心的样子,勉强笑了笑:
“我没事,别大惊小怪的。你快去看看疯女人吧。”
木暮这才想起被自己撞倒的修女长,赶忙去看她的伤势。三井则咬紧牙,忍着痛自己把上衣穿上,衣物摩擦伤口产生的剧痛疼得他呲牙咧嘴。
“三、三井……”
木暮忽然小声地叫他。三井刚勉强扣好最后一枚纽扣,抹掉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问道:“怎么了?”
“她……她……”
木暮指着修女长的身体,声音颤颤的,似乎十分惊恐。三井凑过去看,映入眼帘的是见惯的惨白脸孔,只是那秃鹫般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了焦点。她的头磕在铁制的架子上,一大滩暗红的血正从黑色头巾下面不断涌出——
“她、她死了!……她……我……”
我杀了她!
木暮呆若木鸡,嘴唇颤抖不已,只是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口。那个危急而混乱的瞬间,他想的只有救三井,根本来不及想后果,更没想到自己这一撞居然害死了修女长。
忽然眼睛被捂住了。那双手同样也在颤抖,手的主人却努力用镇定的声音不断在耳边重复说:“别看……没什么大不了的……别看了……”
两人就这么靠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觉木暮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三井才慢慢挪开手,小声问他:“好点了没?”
“嗯……”木暮木然地点点头:“我……我去告诉安西院长……”
“告诉他?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是我把修女长……我把她……”
“你疯了!”三井把木暮扳过来:“这件事你跟谁都不能说!说了你这辈子都完了!就算不用进监狱,杀人犯的称号也会跟着你一辈子,甩都甩不掉!没有人会收养杀过人的小孩,你永远都出不去了,这儿的所有人都会欺负你,最后你只能死在这个鬼地方!”
“可是……我杀了人……我……”
“这疯女人本来就该死!”三井摇着木暮的肩:“你快给我发誓,说这件事除了我之外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快说!”
“不行……不行……”木暮挣扎着摇头:“我必须得忏悔……我杀了人……”
“你敢!”木暮的挣扎让三井伤口迸裂,可为了制止木暮,他也顾不上痛了,扭住木暮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给我听好了,她死在这里,咱们俩都脱不了关系,难道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被这个死女人虐待过吗?!”
最后一句话让木暮像被雷击中一样愣住了。是了,如果自己说出去的话,在这个忏悔堂里发生过的一切都会被公诸于众。人是他一个人杀的,怎么可以连累三井呢?
“对…你说得对,我不能说……”
“再保证一遍,看着我的眼睛说。”
木暮深吸一口气,看着三井的眼睛说:“我保证,除了你之外,不会再跟任何人说这件事。”
“这就对了。行了,你快出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可是……”
“让你走就走,别啰嗦!”三井不耐烦地吼道:“你看你现在这样,呆在这里也只能添乱。趁现在弥撒还没完,赶快回宿舍去把衣服换掉!”
木暮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上沾的血,让别人看到的话确实不妙,只好说:“那……那好,你自己要小心啊……”
“少废话,快滚!”三井把木暮推出门,又把门关好,这才放心地长出一口气。忽然他腿一软,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此时忏悔堂里只剩他一人,方才强装出来的镇定终于全部瓦解了。其实他怕得要死,只是在完全崩溃掉的木暮面前,他不得不勇敢。
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三井缓缓爬到修女长的尸体旁边。她的眼睛始终不曾合拢,瞪得大大的,仿佛仍然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三井凝视了她几秒钟,终于伸手把那双眼睛合上。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一滴滚烫的水珠无声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很快就干涸了。
离开礼拜堂的木暮跑回空无一人的宿舍,慌乱地换上干净的衣服。看着地上染了血污的衣服,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急忙捂住嘴,推开窗子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杀人了。本来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是他夺走了她的生命。他已经成了罪人。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噩梦。绝对是噩梦。
对,是梦,一定是梦。明天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本来的模样。
木暮扶住窗框,这样安慰着自己。
可是当他抬起头时,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噩梦。
因为他看到,本来灯火通明的礼拜堂,已经化为一片鲜红的火海。
这才是真正的地狱。
火焰和浓烟中,不断有凄惨哭叫声传出来。大部分孩子都侥幸逃生,安西院长也在修女们的搀扶下及时逃出,幸免于难。但并非所有人都这么幸运。幸存者们在安全距离外注视着熊熊烈火,在震惊和恐惧中忘记了语言。
木暮也在人群中。他跌跌撞撞赶来,混乱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隐约知道这场火的原因,但他不愿去想。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三井!三井有没有出来!
他焦虑地四处环顾,在幸存的人中间挤来挤去,寻找三井的影子。
“没有……没有……”
他喃喃地道。
没有三井。三井还在里面。
伴随着刺耳的警铃,消防车终于赶来了,但是他们拒绝进入火场搜索,理由是火势越来越大,现在里面已经不可能再有生还者了。
这或许是个借口。但同时也是事实。里面的人,一定已经全都死了,包括三井。
木暮站在角落里,却如同浮在半空中一样,毫无真实感可言。周围的嘈杂仿佛一瞬间全部消失了,胀痛的耳膜只能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三井死了。
三井死了?
三井死了!
木暮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味道,也感到了疼痛。
不是梦。不是梦啊。
头脑一阵眩晕。他蹲下,把脸埋在双膝之间,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却抖得像秋天的落叶一样。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眼泪把镜片弄的一片模糊,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脸,尽管灰土土的,眼神却仍然明亮如昔。
“真没用,就知道哭。”
说出的话总是很毒,可被握住的手,却能感到真实的温暖。像是怕他会突然消失,木暮死死攥住那只手,勉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身后的教堂火光冲天;可是在这个无人注意的小小角落,此刻的他们很安全。
“为什么这么做?”
混在幸存的孤儿中间,木暮小声地问身边的三井。三井注视着即将在烈火中坍塌的礼拜堂,轻轻地回答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
“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12月24日午夜,圣马可的火光将漆黑的夜空映得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