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录》晁采

5、五 离思

　　民国五年。
　　北平火车站。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火车站门口，苏召寒推门下车，站定。他伸手理了理衣领，然后绕向车的另一边，打开车后座的门。
　　那是一条被百蝶穿花旗袍包裹着的腿，穿着微跟的小黑皮鞋，只单看腿就能看出一种旖旎的情思来。赵含晴从车上下来，右手拎着一个小皮箱，左手挽着苏召寒的手臂，脸上是如阳光般明媚的笑意。
　　“这么高兴呀。”苏召寒偏头看她，眼睛里都是宠溺的笑。
　　“是呀，少帅大方，带含晴去杭州玩，含晴自然是愿意的呀。”她说话的尾音往上翘着，像只小猫。
　　苏召寒刚要说话，只听得面前传来一声，“哟！”
　　是姜伯然。
　　“贤侄这是要去哪啊？”姜伯然身后跟着四个人，军服扛枪，整齐划一。许是因为他们同苏召寒处在不同阵营的缘故，含晴只觉得这四个人像是魑魅魍魉，一个个阴沉得很。
　　“在北平呆的闷也闷死了，每天就那么几个地方可去。这不是琢磨着上杭州，感受感受江南风情。”苏召寒说。
　　“这位是？”姜伯然把眼睛放在了含晴身上，“哦！大名鼎鼎的含晴姑娘是吧！苏贤侄好福气呀，去杭州还带着温香软玉一路同行，这含晴姑娘多少兵士商贾，文人雅客都追不来的，贤侄当真是好不快活呀！”
　　“姜叔说笑了，且不说我一向习惯含晴作陪，这火车上难免无聊，含晴还能陪小侄逗闷解乏，闲来还能听上段戏文，倒也不错。”苏召寒笑着，将含晴挽着的手臂抽出来，搭在她的肩膀上，“至于旁的，姜叔过来人，自然懂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自然自然，你这会享受的小子！”姜伯然也笑，含晴不知道这些人都如何能这么淡然的虚与委蛇，只冷眼旁观，一言不发，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把青楼女子的模样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哟，含晴姑娘手上拎着的箱子里装的什么呀。”姜伯然瞥了一眼含晴手里的小皮箱，“贤侄莫怪，姜某负责北平治安，这进出城带的行李，是有义务查一查的。”
　　“不过是些女人的东西，姜爷也要查吗？”含晴这才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她攥紧了自己的皮箱，朝姜伯然开口。
　　“没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聒噪了。”苏召寒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含晴听话的抿了嘴，才又转头看向姜伯然，“姜叔见笑。”
　　姜伯然不可置否，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只挥一挥手，说，“查！”
　　姜伯然身后那魑魅魍魉便走上前来，拿过赵含晴手里的皮箱，当街就地打开，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少帅！”含晴跺脚。
　　“还不闭嘴！”苏召寒回头呵斥她，姜伯然横肉堆砌的脸上毫无表情，只看着那边检查箱子的魑魅魍魉，一言不发。
　　“报告！没有可疑物品！”魑魅魍魉中的一人对姜伯然说。
　　“还不快把箱子还给含晴姑娘！贤侄啊，实在对不住，这前一阵儿北平有个小贼，我们一直没抓到，这才无一例外的检查进出城人员携带的行李，贤侄莫怪。”姜伯然那张老脸又挤出那一丝笑意来，假模假式，平白让人觉得恶心。
　　“不妨事，那姜叔辛苦，我们这就走了。”
　　“去吧去吧。”
　　眼看着苏召寒二人的身形进了火车站，姜伯然才转身，冷笑一声，“窝囊废！真不知道张督军天天都防着他什么！”

　　包厢门被敲响的时候，赵含晴正处在将睡未睡的昏沉中，她被敲门声惊醒，然后瞪大了眼睛看向对面正在看报纸的男人。
　　苏召寒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起身打开了包厢的门。
　　外面站着的正是沈由，这次接应他们的人。
　　“这是我的副官沈由。“他对含晴说。
　　”赵小姐。“沈由说。
　　这一声赵小姐，像是一颗石子扔进了她的心如止水，泛起一层层交替不歇的涟漪，含晴起身颔首，不曾言语，但心里却好似跑过了千军万马，震的她五脏六腑发麻。赵含晴十几岁在伶花馆挂牌，从此不管何人，大街上的行人车夫，还是红楼里的莺雀来客，并方才的姜伯然，叫她都是含晴姑娘。她没觉得怎样，八大胡同里出来的，不像世家小姐一般，出门进去都有人唤声小姐好，都是被称作某某姑娘，无非是占个一等清吟小班的名位，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这就是她们的身份。
　　可是沈由却叫她，赵小姐。这让赵含晴不得不胡思乱想起来，赵小姐，赵小姐，多么好听的三个字呀。其实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本不必如此在意，可是沈由，那是苏召寒的副官，他初次与自己相见，便称呼自己赵小姐，这使赵含晴无法不遐思，这是苏召寒授意的。
　　“到时候少帅与我将在溧水下车，劳烦赵小姐独自去杭州了。”她忽的听见沈由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和少帅一同走吗？”含晴脑子发懵，晕乎乎的。
　　“张敬虎定然有人守在杭州等我下车，所以我必得提前离开换上另一辆火车方走得掉。”苏召寒看着她，开口解释道。
　　“所以少帅，需要含晴按时抵达杭州，制造假象，拖延时间。”她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接着苏召寒的话说。
　　“嗯，你很聪明。”他点头了。

　　她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就到了江南，她听见黑暗中悉悉簇簇的声音，赵含晴知道，那是苏召寒要走了。
　　“这便到溧水了。”她说。
　　“嗯。”她看不见，但这个声音就像是印在她脑子里一样。
　　“到时候谁和我一起下火车？”含晴又问。
　　“我走了以后我的人就会进来找你。放心。”苏召寒的声音很平静，她想从里面听出点什么别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赵含晴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的到底是什么，或许，不过是离别前那种不舍而已。
　　溧水到了，她透过月光看到苏召寒和沈由都已经配好了枪，准备火车一停就立刻从窗户离开。她从没希望时间变得这么慢过，车速一点一点变慢的时候，她知道，这可能是她与苏召寒此生见的最后一面了。
　　火车终于停了下来，不过一两分钟的空当，沈由已经从窗户跳了出去，确保外面没人。苏召寒踩上窗沿的那一刹那，他听见身后那女人的声音。
　　“少帅！”她顿了顿，“保重。”
　　他回头，看见女人哽咽声音里含着水光的双眼，他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探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短暂而温热的吻。
　　“含晴，谢谢你。答应我，世间万物可死，你必得好好活着，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