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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红尘 ...

  •   相对于仙神们动辄数十万年的生命来说,天帝祭礼兴起的时日不算长,以人间时晷计量也不过堪堪数百年罢了,对凡人来说,这却是他们传承了三四辈的重要节日,运作流程早已铭记于心。从清晨净身除晦到傍晚布施放灯,家家户户从几日前便做起了准备,待润玉牵着青玄入城时,整座小城都已焕然一新。

      天帝祭礼是五年一度的重要节日,本地知州以下无不严谨以待,如今人流虽多,却仍显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街上游人如织,街边摊贩遍布,除了些脂粉钗环、布匹家用,便连卖小鸡小兔的都比比皆是。润玉牵着青玄一路走一路看,怀里不一会就揣了一包又一包新奇的玩意儿,谈不上多精美,却颇有意趣。

      可惜这些东西大多大同小异,小姑娘不过是贪一时新鲜,很快就失了兴趣。倒是街边农夫农妇们贩售的小鸡小鸭引起了她的注意。这父女二人俱是天生神兽,在他们面前,不说这些孱弱幼小的生灵,便是等闲灵兽都难以立足。好在润玉的敛息之法早已炉火纯青,而有了发带项坠相助,青玄也得以接近那些往日总是畏她如虎的凡间鸟雀。

      小姑娘满眼好奇地轻轻摸了摸小鸡绒绒的毛发,侧耳细听着它们细嫩的鸣叫。小鸡毛绒绒的身子挨蹭着她的手,青玄歪着头听了半晌,有些犹豫地拽了拽爹爹的衣袖,贴在爹爹耳边小声道:“爹爹,他们在喊饿哩。”

      润玉点了点她小小的鼻尖,有些怜惜地垂下了眼眸:“是呀,阿玄觉得怎么做才好?”

      “都买下来?”小姑娘蹙着眉,犹豫半晌又摇了摇头,“洞府里灵气太足了,它们太小了,承受不了……”想了一会,青玄询问似的仰起了头:“爹爹,等会鲤儿哥哥要来找我们,我们把它们托付给他,可以吗?”

      这算得上不错的法子,对于一个诞生不过百年的孩童来说,能够想到这种地步已是不易,更何况凤凰本就是高傲的种族,“目下无尘”四个字几乎可做绝大部分凤凰的注解,他们习惯了仰望高处便天生难懂弱者的苦楚。

      润玉却不满足于此,他眨了眨眼,循循相诱:“可是这是阿玄想做的善事呀,为什么要让鲤儿哥哥帮你做呢?洞庭湖的水族向来不喜欢鸟族,若是……”润玉故意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小姑娘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随即忧心忡忡地皱紧了眉。

      润玉看得有趣,却没有出言提醒:洞庭的水族便是再讨厌鸟族,总不至于发泄在几只未开灵智的家禽身上,身为继任洞庭君的鲤儿更是广受爱戴,承泽了簌离母子之恩的洞庭水族对他多有回护,绝非几只或是几千只鸡仔可以动摇。

      他只是含笑望着小姑娘嘀嘀咕咕地不断提出想法又否决,心里存了些考较之意。对于离别之人来说,时间总是宝贵的,润玉更是恨不得将一身修为经验通通交付。只是青玄所修的功德之法首重行心性,而行善救苦从来不简单。

      有些善可为却不能为,有些善能为也不能一概而为。或有人能割肉饲鹰、以身伺魔,或有人愿地狱不空、永驻幽冥,润玉却只愿他的小姑娘做个逍遥红尘的世外仙,护佑万人,也为千万人所护。

      三年,不过是三年。纵然有功德金莲相助,青玄修得了一身扎实深厚的修为,可心性的磨练绝非一朝一夕可成,世事浮沉的本领也不能只靠言传身教。这样的道理,润玉分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可这三年来,他却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做着这徒劳无用之事,只盼有朝一日,若是小姑娘遇到了难事、恶事,这点滴零碎的教导能为她点亮一盏明灯。

      许是太过疲倦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情绪伴随着身周的疼痛丝丝缕缕翻涌不息。润玉压了压有些焦躁的心绪,朝小姑娘露出一个揶揄的笑。他伸指点了点小姑娘嫩嫩的眉峰,回首看向了身为摊主的大婶,问道:“大婶,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你们晚上可有肉吃哩?”

      这话问的突兀又奇怪,可售卖鸡仔的妇人却说不出一句推搪的话语。眼前的人衣着朴素却又气度高华,分明不是什么高官显爵,却让人忍不住想离他更近些。注视着那双温柔的黑眸,妇人有些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双手,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不自觉学起了村里教书先生的语调,恭敬又难掩亲近地道:“公子放心,有的咧。我当家的去舞龙队帮忙了,晚上烧个兔子给他补补身。”

      青玄闻言便轻“唔”了一声,她看了看妇人鬓边花白的发、面上累累的皱纹,转瞬间便理解了爹爹的意思——若这些无辜的小鸡小鸭该救,那只将被下锅的兔子便不该救了吗?若是连那只兔子也要救,那这些等了数个月才得以饱食的凡人又该如何?

      杀生与自然这样的问题对如今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太过困难,她蹙起眉峰想了好久,最终只能失落的摇了摇头。“爹爹,我们走吧……”小姑娘握住爹爹的手,有些失落的扁了扁嘴:在她短暂的人生中,这是她第一次懂得有些事能为却不可为。

      润玉哑然失笑,他有些欣慰地摸了摸小姑娘软软的发,却并未像小姑娘想象的那样直接离开,而是蹲下身将这一箱小鸡全都买了下来。捏了捏小姑娘肉肉的脸颊,天帝将她单手抱起,另一只手则提起了那箱与他画风全然不同的毛绒绒,带着它们一起走向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

      将小鸡托付给土地公,润玉牵着青玄再次走向了繁华的主干道,青玄有些不高兴地鼓着小脸,小声抱怨:“爹爹作弊!明明说了不能托付给别人的……”润玉却弯着眼睛笑了,他语调轻快地回答:“这不一样嘛。土地公是爹爹的下属,爹爹也付了灵力的。”

      “有什么不一样嘛……鲤儿哥哥还是阿玄的‘叔叔’咧。”青玄小声嘟囔,她牵着爹爹的手晃了晃,试图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救了这一箱子小宝宝有什么用,人家晚上还要吃兔子呢……”

      润玉配合地和她一起晃着手,柔声道:“是呀,阿玄说得没错。”不等青玄反驳,他又道:“可是这也不妨碍我救眼前这一箱子小宝宝啊。行善积德,可不一定非得做什么大事才是行善。况且我给了那个大婶那么多钱,他们这个月也能过得好了呀。”

      “反正爹爹怎么说都有理。”小姑娘斜睨了一眼,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爹爹的意思阿玄明白的,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乃是自然的法则,阿玄才不会去做什么救世主呢。”说到最后一个词,青玄若有所思般加重了语气,引来润玉两声不大不小的轻咳。

      “你啊……”润玉的耳尖有些发红,他无奈地笑了笑,停住脚步蹲下了身。小姑娘警惕地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好像写着“爹爹又要讲大道理了”。润玉挑眉,他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只是用力抱了抱自家的小姑娘,顺势把她抱了起来。

      “我们青玄真是冰雪聪明。”润玉笑道。

      虽然被爹爹夸了,青玄脸上却毫无得色。“救世主”三个字到底还是勾起了些难言的心绪,青玄搂着爹爹的脖子若有所思,她咬咬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见一个人直直撞到了润玉身上。那是个浑身灰扑扑的小乞丐,一头乱发纠结打绺,神色也是慌张警惕多于歉意不安。

      “小哥哥……”小姑娘瞠目结舌,显然未曾想到身为天帝的父亲还会被人扑到。还未等她问问那小少年撞疼了没有,那少年却又急匆匆咕哝一句“对不起”便忙不迭跑开了,融入人群的身影像是入了水的鱼,一下子便没了踪迹。

      “他跑什么呀……”青玄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润玉却并不生气,他让青玄坐在自己的手臂上,自己则缓步上前,向着人流涌动的方向行去。倒是青玄越想越不对味,她搂着爹爹的脖子苦思冥想,终于在远处又一个人与乞儿擦肩而过时反应了过来。

      “是钱袋!”青玄惊呼,“他是来偷东西的!”

      “是这样的呀。”润玉笑道,“那袋子里不过放了些干果糕点,他既拿到了,也好填填肚子。”他的声音温柔而又轻缓,让青玄下意识低头去看他的神色:“爹爹,你早知道……”

      “知道的。”润玉轻声说,“星辰预示着天下大势,若是阿玄研究得再深一些,这样的小事便也能‘见’到了。”

      “可是他偷东西。”青玄皱着眉。她这样的年纪正是最嫉恶如仇的时候,事事都可分为黑白两面,又有人鱼泪旧例在前,不免对盗窃这样的事十分反感。

      “因为不这样他便活不了。”润玉轻声叹了口气,“他的爹爹和娘亲都死了,相依为命的妹妹还生了重病。他也想过去城里打工挣钱,可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正是城中最富的商户之一,便是有人能帮他,可那些人又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乞丐出头呢?”

      青玄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才小声道:“可是我们可以帮他呀,就像刚刚的小鸡……”

      “可有灵智的人和无有灵智的小鸡是不一样的呀。”润玉也小声回复,“阿玄知道为什么神仙下凡历劫时不许亲友干涉吗?不仅仅是因为会影响历劫的成果,也是因为相比凡人,神仙的威能太大了。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便会引起海啸般的变化,举手之劳便可以将数万人的命运改变。”

      “七百年前,月下仙人下凡游玩时向当地郡王要了三只烧鸡,待他离去后,那郡王便以遇仙为名向朝廷请封,同时奉上了一席奢华无度的‘遇仙宴’,一桌菜便值得上数百平民一月的用度。闻听此事,其他皇子争相追捧,穷奢极欲渐渐成了皇室的代名词,而他们治下的百姓则苦不堪言,最终导致了一个王朝的覆灭。”

      “当是时,可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百姓碗中无粮,权贵却只食鸡鸭身上的一块肉。对月下仙人而言,他不过是吃了三只烧鸡而已,可被他影响到的又何止是三只烧鸡。”润玉轻声道:“贫穷与饥饿无法根除,我纵是使了法术救了那个乞儿,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乞儿等我来救,而被苦难折磨的,也绝不仅限于乞儿。”

      “可爹爹还是帮了他。”青玄低声说,她说得笃定至极,像是丝毫没有被润玉看似无情的话语迷惑。

      润玉一时有些哑然,他确是在那荷包中放了几个银角子,足以让那乞儿带着妹妹看病。可这样毫不犹豫的信任仍然让人温暖,像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

      顿了顿,润玉笑道:“救不了天下人,总还能救眼前人的嘛,是不是?”

      拥挤的人群中,润玉的语声平静而轻柔,青玄喉中却有些哽咽。她知道自己不该哭的——事实上也没什么可哭的,他们谈论的明明就只是最普通的话题。在这难得的一起游玩的时刻,在这属于爹爹的节日里,她应该很开心、很幸福,她应该欢呼、歌唱,她应该喜悦而幸福的微笑——可当她看向爹爹含笑的双眼、瘦削的脸庞,听他毫不在意地担起一切,她胸中翻涌起的情绪绝不是纯然无垢的自豪。

      青玄拼命忍下了眼中泛起的泪意,她把脸埋在爹爹发间,掩住了有些发红的眼圈。待声音恢复如初,青玄才低不可闻地小声抱怨,“爹爹是大笨蛋……说的那么残酷,其实还不是……”

      只是知女莫若父,她虽保持着声音平稳,润玉却还是察觉了什么。他放低胳膊,把青玄抱在臂弯间,有些无奈地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哪里笨了?不公与恶意无法根除,可我们至少可以做力所能及的事。”

      青玄却不看他,她揉搓着自己绣着银线的衣角,小声反驳:“爹爹已经做得很好了。”

      “还差的远呢。”润玉自嘲一笑,他知道小姑娘想到了什么,也知道她才是最该知晓事情始末的人。若他此去当真一去不回,他的小姑娘也不该负担着“害死父亲”的想法度过一生。

      “天下的恶无法根除,天下的善也不一定必得好报。”润玉看着女孩的眼睛,认真地说,“爹爹努力了近百年,也不过堪堪创造了一个可以让好人安心生活、畅所欲言的天界,若想在六界范围内达到这样的目标,怕还要数十万年的努力。”

      “可这归根结底不是因为大家都认可爹爹的想法,也不是因为坏人坏事消弭殆尽,而是因为爹爹是天下最强、最有权势的人,而权势和力量向来不是万用的通行证,爹爹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一个天帝理所应当做到的罢了。在更多的地方,在天帝的威权到达不到的地方,那里又是什么样子呢?”

      喧闹的人群中,润玉抱着他的小姑娘信步而行。周遭分明杂乱拥挤,却谁也未曾发现这对父女的格格不入。年轻的天帝向他的小姑娘认真讲述着自己的想法,态度端正地仿佛在面对一个修为对等的朋友,“身为天帝,我本便该向世人展示上天的公道,以前的我无有能力也不在其位,如今我既有此良机,又何妨奋力一搏?”

      “我所经历、我所看见的一切不当再被后来者承受,我既有了你,又怎能让你活在一个只能靠运气、靠出声、靠上天眷顾的世界?”

      “阿玄,你是爹爹最重要的人。当你满身疮痍,我无法对你说,这是你的命、是你生不逢时、所以活该承受一切;可当我面对这世上千千万万个阿玄时,我便能够视而不见,只当他们是蝼蚁、是微尘、是可以随意抛弃无需在意的东西吗?”

      “……爹爹说过,这世上的苦难与恶意无法根除。”小姑娘抿着唇,许久才挤出这一句话。

      “是呀,所以只做力所能及之事便好。”润玉弯着眼睛笑了笑,他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青玄的脸庞,逗得小姑娘绷不住脸、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只是爹爹担的不是一般的职位,我是天帝,若只是汲汲营营、做顺心自在之事,又何以称之为天?”

      “我做不到天下大同,却可让恶有底线、善有回报,让世上的人努力便有报偿,让公道与正义总有到来的一天。”

      “——这才是能让我家阿玄自由翱翔的世界嘛。”润玉笑道。

      青玄重重地“嗯”了一声,她用袖子粗鲁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大声说:“谢谢爹爹!”而后张开小手抱住了爹爹的脖颈,啾啾亲了好几口。

      润玉被亲的耳尖发红,忍不住暗自松了口气。他虽是笑着的,心里却着实有些懊恼。愈是临近上药,身上的伤痛便愈发激烈,也使得他的心绪比平时更为敏感,如今便连话都不会说了。好好的温馨教女却硬要扯什么大道理,结果把女儿惹哭了,实是不该。

      转移话题大法再度发功,润玉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青玄的后背,笑问:“舞龙来啦!阿玄要不要看?”闻言,小姑娘不情不愿地从爹爹怀里挺起了身子,磨磨蹭蹭地扭过了脸,却见一个硕大鲜红的龙头突然出现在眼前,惊地她“啊”地一声,差点一道冰凌打出去。

      这样的情况哪还容得人有什么感伤之情,青玄紧张地大喘了口气,待她回过神来才愕然发现他们正站在舞龙场地之内,直直面对着舞龙队的前进方向。那坏心眼的爹爹分明是仗着灵力相护、眼界出众便故意为之,堪堪把小姑娘吓了一大跳。

      想明这点,小姑娘气鼓鼓地哼唧了两声,随即压下怒气,狡黠地转了转眼睛。她甜甜地问:“爹爹真好,为了阿玄,爹爹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呀?”尾音拖得又软又长。

      润玉想到阿玄圆溜溜的眼睛就想笑,他扭过头尽量笑得不那么明显,却还不忘含糊地应两声:“嗯,除了有损爹爹原则的都可以。”

      “那阿玄要吃蜜渍菱角!”小姑娘大声说,“每天都要吃一碗,不、两碗!”

      “不行!”

      “咿——爹爹赖皮——”小姑娘吐着舌头刮了刮脸,“羞羞!”

      舌战群雄也绝不怯场的天帝陛下在言辞比拼上遭遇了首败,润玉尴尬地咳了两声:“你年纪还小,要多吃练实,这种零食等长大了再吃也可以嘛……”

      “那我明天就要长大……”小姑娘沉着脸说,引得爹爹又是一阵取笑。父女两人一路走一路玩,摸过了木制的龙角,分食了敲碎泥塑神龙后从龙身里涌出的零嘴小吃。他们一路走一路笑,跟着凡间无数家庭一起涌到了洞庭湖边。

      润玉领着小姑娘上了湖边早已定好的小舟,含笑看着小姑娘把玩着仅剩的几个团子,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凡人好奇怪”之类的话。

      “哪里奇怪了?”润玉问。

      “就是……嗯,他们明明那么尊崇龙,却要把做好的泥塑神龙打碎,供起来不好吗?虽然没有爹爹好看,我看那个塑像也蛮用心的嘛……”青玄捏了捏手里的糯米做的团子,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从怀里取出早已写好的字条塞进了团子里,“为什么要把这些吃的塞在龙的身体里呢?直接分给大家吃就好了嘛。”

      润玉笑着看她动手,自己也取出一块糯米团子去掉外包的油纸,而后将写着自己心愿的字条揉进了团子里,“要是阿玄是被供奉的神仙,阿玄希望他们每年都做一个只能在庙宇里供奉的泥塑木雕,还是希望做一个能把好吃的分给大家吃的器具?”

      青玄“哼”了一声,她皱皱鼻子,故意道:“我希望他们把好吃的都供给我!”润玉却只看着她笑,直看得小姑娘忸怩地红了脸。

      “一、二、三!”两人一齐数着,待到第三声话音落下,父女两个同时松开了手,任凭团子直直落进湖水中。在他们周围错落分布的无数小舟上,人们也前后不一地投入了自己的团子,闭目祈求天帝能够因为他们的施予而聆听他们的祈愿。

      与此同时,凡世各地的人们也纷纷用自己的方式施予他人,或是施粥分饭,或是在山林间放下几盘碎米,无数人、兽得以饱食、也有无数人得以借此传递心中最真诚的愿望。

      “有没有鱼来吃我的果子呀……”身为天帝之女,青玄像其他人那样没有合掌闭目,她好奇地趴在船边往下看,小声嘀咕着:“鱼儿鱼儿,快来吃我的果子呀!”仿佛应和一般,水中忽的浮出一道白影,有什么细长又矫健的东西浮了上来,破水而出,而后“啊呜”一口吃掉了青玄的团子。

      青玄不惊反喜,她欢呼一声抱住了笑嘻嘻破水而出的鲤儿,开心地叫道:“鲤儿哥哥!”

      “阿玄放心啦,你的果子可是天帝亲封的洞庭君吃的,愿望肯定会实现啦!”鲤儿吃完果子便重新化做了人形,他抱了抱青玄,而后熟门熟路地一扑,准确无误地搂住了天帝的腰。“润玉哥哥!”鲤儿开心地唤道,兴高采烈地挨在了天帝的身侧。

      润玉揉了揉他柔软的发,目光却望向了水中。碧波荡漾中,一个模样憨厚的龟族少年慢了一步浮现出来,他半身沉在水中,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笠泽余安见过天帝陛下。”

      “不必多礼。”润玉笑道,“今日难得有暇,便不论职位高低了。蟹青伯一向可好?”

      “义父一切都好,是我最近修行有些障碍,想请……请……”长相憨厚的少年偷眼瞧了瞧润玉,在心里反复回想了两遍来时义父的嘱托才敢继续下去,“想请润玉哥哥指点一下。”话到结尾,已是声如蚊蚋。

      润玉也不在意,他照例也摸了摸少年的头,温声应了句“好”。待润玉亲手将他扶起,名为余安的龟族少年才拘谨地从水中取出一个小包,嗫嚅道:“我从家里带了些菱角、莼菜,不值什么……陛、润玉哥哥尝尝、尝尝。”

      见此,鲤儿也直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献宝似的推给润玉,“润玉哥哥,这是我亲手采的莲子和银针,润玉哥哥快尝尝!”

      “顽皮。”润玉轻笑,他先向余安道了谢才接过两人带来的“土特产”,“晚上便做给你们吃,可好?”

      这当然没什么不好的。既然义弟和故人之子都已来到润玉身边,润玉自然要招待他们游玩。几个人在凡间集市里逛了又逛,直到天色渐暗才回转到了临时租住的客栈。润玉借了客栈的厨房去煮莲子羹,几个年岁小的则坐在大堂里叽叽喳喳谈论着白天见到的杂耍。

      “我看见了,那个凡人把那——么长的剑吞下去了!”玩得久了,余安也放开了许多。到底是未经人事、未履红尘的小少年,说起新奇事时眉飞色舞,十分激动。

      “还有人吐火了!”鲤儿也跟着补充,他专注修行的时日多了,对人世的了解便少了,“可他分明一点灵力也没有。”

      “可能是什么特殊的法术?”余安道,“我听说凡间也有专门研究道经的人呢,若是开发出什么与众不同的术法也是有可能的。”

      比起这两个“土包子”,在人世游玩了三年的青玄无疑经验丰富。她得意地清了清嗓子,朗声说:“才不是呢!是油!他们把油从口中喷出来,喷出的油只要从火焰上经过就能变成一大片火焰啦!那个剑是有机关的,才没有真的吞进去呢。”

      “这样吗?”

      “可是那样不会烧到嘴吗?”

      无数疑问瞬间冒了出来,几个小的叽叽喳喳说得开心,待润玉端着粥回来时都还在讨论。莲子粥清香四溢,蜂蜜淡淡的甜味映衬着大米的原香,犹为勾人,便是青玄这样挑嘴的人喝了半碗也颇有些意犹未尽。只是在坐的除了润玉都还算得上是孩子,只有余安见了润玉的到来收敛不少,鲤儿和青玄心里都还记挂着刚刚的话题。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碗里的粥刚一喝完鲤儿就忍不住了,他还记得刚刚被青玄嘲笑“见少识窄”的事,虽不至于告状,却也忍不住出言询问:“润玉哥哥,你以前也经常出来玩吗?”

      闻言,润玉扫了眼挑眉做得意状的青玄,心里大概清楚了刚刚的局面。他笑了笑,回答道:“当然了,人界可是很好玩的呀。”

      鲤儿的脸一垮,他本以为润玉会说“少年时还是修行为重”,这样他便可借机呛一下那只得意洋洋翘尾巴的小凤凰,没想到润玉哥哥竟也是这样的回答。

      鲤儿表情如此生动,简直不像那个外人面前端正守礼的洞庭君,润玉弯着眼睛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地又为他盛了碗粥。鲤儿的想法润玉自然明白,可此时已不再是当年那样困窘凶险的处境,润玉也不愿让他一味修行,磨灭了那份少年心怀。

      润玉道:“少年时自当修行为重,只是修行修心,若能长些见识、交往更多的友人,那也是很好的。若是一心求快,不免伤了根基,也于日后的成长有害。”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鲤儿,直看得鲤儿心虚不已,怀疑自己修行过速伤了心肺的事已被这位义兄发现了。

      倒是青玄见此赶忙圆场,“哎呀,快到放灯的时间了,我们去看灯!”

      润玉扬了扬眉,暂时放过了这个问题。他当先起身,领着三个孩子往外走,鲤儿苦着脸跟在身后,心知这肯定要秋后算账了。他拉了拉小伙伴的袖子,希望余安能趁着与润玉独处的时间为他讲讲情,却只得到一个“爱莫能助”的回应。余安的袖子都快被鲤儿拽歪了,可出于对润玉的敬畏,他硬是没敢回一句话。

      润玉走在前面,对后面打打闹闹的动静听如不闻,只顺手买了几盏花灯让孩子们拎着玩。他带着几个孩子去了之前订好包厢,而后打开了窗户。漫天灯火伴着星光映入屋内,几个孩子一时都摒住了呼吸。

      这是属于红尘俗世的美,是与湖底明珠遍布、波光粼粼不同的景色,它代表着盛世与祈愿,更代表着无言的信任与祝福。在经过了无数荒年与灾难过后,这些与天界分隔两界的凡人似也知晓了天帝的更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飘风的祈年灯上,书写着的不仅是放灯人对明年的祈愿,更增添了对护佑着风调雨顺的神明的感激。

      其中种种自不必提,待灯火们已经飞到肉眼难辨的地方时,润玉带着孩子们回了自己的洞府。年纪尚幼的青玄先被哄着上了床,鲤儿也被带到了润玉的房间休息。润玉单独带着余安去了客房,两人面对面盘膝坐下,余安也化出了那瓣功德金叶。润玉令余安先尝试炼化,可一向顺从恭敬的少年却迟迟未动。

      咬了咬牙,余安翻身下床跪下,他将那瓣功德金叶高高举过头顶,鼓起勇气一口气道:“太湖水族自恃并无半点功绩还请陛下收回此物!”话说得太急太猛,直说得余安涨红了脸。眼见着迟迟没有回音,余安偷眼望去,却被天帝逮了个正着。

      “哦?只是这样?”天帝笑问。

      余安心中一阵狂跳,他本就是憨厚谨慎地性子,如今一个紧张,便不管不顾地什么都吐了出来:“我我我、我还想辞了少君之位!”他话一说出口便知不对,赶忙补救道:“小仙不过是个修行尚浅的玄龟,自知跟脚粗鄙,德不配位,请陛下另择贤能,臣、臣……”

      天帝压在身上的视线仿如千钧,余安脑子一片空白,来时打好的腹稿全忘了不说,还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润玉见他这样懊恼也不由一笑,他扶起少年,强行把他按在了座位上:“这不是蟹青伯的意思吧?他既让你还了这金叶,便不会提出更多的请求了。”

      余安眼巴巴地抬眼看着他,小声道:“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这话倒也不错,比起其他跟脚不凡的水君,他们太湖一系犹为寒碜,湖君乃是一只得道的大青蟹,少君也没好到哪去,真身不过是一只黑不溜秋的乌龟。如此跟脚却偏偏主理着陛下母族故地,无论是蟹青还是余安心里都是十分不安。

      他们本是废天后荼姚任命的水君,荼姚的本意原也不过是折辱曾经的情敌,故而跟脚卑鄙、修为低弱。百余年前,陛下刚刚即位时,他们就该被一撸到底,可陛下偏偏延续了他们的位置,甚至奖赏他们在鸟族重压下保住水族的功绩。可蟹青知道、年纪尚幼的余安也知道,在鸟族监视下的日日夜夜中,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能做到,旧主托付的太湖,他们并没能守好。

      像是听到了余安心里的话,天帝加重了语气反驳:“你们一直做得很好。一方水君是否称职,看得从来不是跟脚修为,而是是否能护佑一方族众。既如此,和你们是何种族又有何关系呢?若一定要论族群,当年的浮黎天帝乃是元始天尊的化身,如今我不过区区一条应龙,又如何能与三清并肩?”

      “陛下!”余安一急,他下意识便要起身,却被天帝按了回去。天帝扶着扶着余安的肩让他坐好,自己则将醇厚纯净的灵力一点点打入了他的身体,助他炼化那片功德金叶:“不必妄自菲薄。当年鸟族日日徘徊于水面之上,太湖水族一年便失去了尽七成的族众。动辄得咎、处处小心,若非你父与蟹青伯拼死上谏,也不会有如此多的水族存留至今。”

      “我们什么都没能做到……”余安眼眶有些湿润,被水族同胞唾骂为“叛徒”的日子才刚刚过去了百年,便是连他这样幼小的孩童也看惯了水族成片的尸体。甚至在他年少无知时,他也与自己的父亲先任太湖君争执过,骂他软弱无能,骂他无力护佑子民,便连奋起一搏的勇气都没有。

      往事如烟,余安愣愣想了一会,直到面前的功德金叶都开始消融了才晃过神来,他慌道:“陛下,我不能用这个!义父说了,如果您能在入鬼界之前炼化了这个……”

      由于他的拼死抗拒,润玉也不得不停了手。天帝揉了揉他的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已说过了,天下没人比你们更有资格统领太湖。当年因为我的存在,太湖水族罹患无妄之灾,若有罪,有罪的也该是我才对。太湖的龟山岛至今还在被水族祭祀,先任太湖君的努力也没有人能忘却,这些年来,我一直非常感激。”

      “这瓣功德金叶本就是你们该得的,别让我良心不安,好吗?”

      余安被他说的心里发热,可他向来是个执拗的性子,直到此时还敢犟着脖子反驳:“不是这样的!若不是龙鱼族,我们怕是早已死在了战场上!废天后无德残暴,又与陛下有什么关系!”他十分气愤地骂了一会废天后,直到那功德金叶已经融了一半才恍然不对,顿时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陛下!”余安急道,“当年陛下起事时我们便没能帮上什么忙,这回起码让我们做点什么吧!”

      功德金叶已融合完成,润玉转身悠闲地喝了杯茶。他含笑看着余安,温和却坚定地看着他道:“当年的事本就是不成功便成仁。若是能成,不用水族也能成,若是不成,又何必让水族共沉沦?因着先天帝的制衡之术,若水族能存,跟随着我的鸟族也幸存部分。”

      “而今也是一样,我已自蹈死地,便不必让其他人同我一起下地狱了。”天帝轻轻抱住龟族少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更何况我并非十死无生,若非已知必胜,我不会做这样的打算。阿玄年纪尚幼,我怎能独留她在世间?”

      余安一怔,他想起天帝看着青玄的眼神,惊慌不安的心忽然就定了定。他埋在润玉怀里,小声道:“真的吗?”

      “真的。”润玉淡定地拍了拍他的肩,眼也不眨地继续了自己的话语,“若能有增加胜率的办法我自然会做,如今不收你的功德金叶也有原因。身为开辟鬼界的首功者,上天单独赐我九朵完整的功德金莲,实在不需更多的功德金叶锦上添花。”

      余安被劝服了。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动作实在是没大没小极了。他红着脸左看右看,小声又迅速地嗫嚅了几句“润玉哥哥对不起”。

      “这时候倒知道喊‘哥哥’了。”润玉揶揄,“既然你身负任务而来,想必蟹青伯也在家等着你的回信吧?”见余安不好意思地点头,他亲了亲余安的额,笑道:“那我就送你回去了?”

      缩地成寸,咫尺天涯,润玉带着余安来到了太湖湖畔。在余安躬身告别时,润玉看进了他的眼里,认真地做出了自己的保证。他说:“余安,我从来不是什么英勇无私的人,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自己、为我所重视的一切打算。请你相信我的这份自私,相信我必将成功。”

      “太湖之冤不敢或忘,先任太湖君的死也将得到真正的平反。终有一日,我将还你们一个朗朗乾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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