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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来日方长 ...

  •   鸟族事毕,巡狩的下一站当是人界,可润玉却未立刻赶去。怀抱着小凤凰,他缓步慢行,直到感应到旭凤离开了才重新加快了速度。抛去过往种种不谈,润玉对旭凤的了解让他相信旭凤的人格与品行,但出于一片保全之心,天帝还是稍作停留,为雕风的安全再做一层保障。

      小凤凰倒是困得狠了。她本是大病初愈,突破上古元凤所设考验又用去了大半精力,如今已是昏昏欲睡。小姑娘倦得极了,不一会儿就打着小呵欠挨在了父亲的肩头。见此,便是天帝也不由莞尔,他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轻声问:“囡囡可是困了?若是困了便先睡一会儿吧,不妨事的。”

      离了身份敏感的鸟族,天帝也不必再规行矩步以安臣子之心。无人空寂的云层中,润玉面对的便只有怀里的小凤凰和视如亲妹的邝露,那些威严沉郁的外衣便稍稍褪去,露出些柔软温和的内里。可饶是润玉的声音又轻又软,一直悬着心不敢睡实的小姑娘还是惊醒了。刚刚一场浅眠让她清醒不少,小姑娘揉揉眼睛,有些紧张地搂住爹爹的脖子撒娇:“爹爹,囡囡不困了。等会我们一起去玩可以吗?”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又圆又亮。

      润玉哑然。小姑娘才刚经历过一场试炼,比起游玩更需休息才是。可她这样殷切期盼着与父亲相处的时光,润玉又怎能严词拒绝?曾经的夜神也曾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旭凤与母神撒娇笑闹,如今的天帝自然不会让小凤凰在一次次失落中“懂事”。润玉垂眸亲了亲小姑娘的额头,调侃道:“现在说的好听,等会吃馄饨的时候可别挑嘴。”

      感应到旭凤远离了鸟族,润玉便带着生命中至珍至重的两位亲人往人界走去。不必安抚诚惶诚恐的鸟族,天帝的行动也随性了不少。几人收敛了修为悠闲自在地一路前行,竟有几分逍遥散仙的风范。到达人间后,润玉兑现前言,先带着小姑娘和邝露去了人间一处馄饨铺。此时正是傍晚时分,馄饨铺子里的人也由多转少,逐渐松快起来。润玉轻车熟路地要了两碗素馄饨,接着便带着两人选择了角落的一桌坐下。

      支撑这家店铺的老夫妻手脚麻利又勤快,很快两碗热腾腾的馄饨便上了桌。邝露低头望去,只见那馄饨云朵似的飘在汤里,几粒翠绿的葱花亦随之飘来荡去。这街边小食卖相倒是不错,可无论怎么看都不过是人间普普通通一顿简餐罢了,实在当不得六界之主这般记挂。这样想着,邝露好奇地拿起了勺子,坐在她对面的润玉也舀了一颗馄饨细细吹凉,送到了小姑娘的嘴边。

      小姑娘好奇地瞧了半晌,低头就着父亲的手咬住了送到嘴前的馄饨,随即皱起了小小的眉。润玉眉头轻挑,他揶揄地瞧了瞧小姑娘嫩嫩的眉峰,明知故问:“好吃吗?”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从荷包里捻出几枚蜜渍练实喂给了小凤凰,又取了醴泉让她清口。

      小姑娘从父亲指尖叼走练实,嘴里含着这甜滋滋的美食为难地“唔”了一声,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比起仙家所食玉盘珍馐,凡间的粗茶淡饭自然多有不如,更何况这馄饨在凡间也算不得什么绝品美味。食材虽然新鲜却极为普通,清凌凌的汤里更是只放了少许粗盐,味薄而淡,远没有小姑娘平时食用的练实清甜可口。小姑娘体谅爹爹的心情,便绞尽脑汁挤出几句好话:“汤很清澈,味道也、也挺清淡的……”可怜她自清醒起便被金娇玉贵地养着,如今连句吹捧的话都不知如何组织。

      坐在父女对面的邝露很快接收到了小姑娘投来的求救视线,她咬着馄饨的动作顿了下,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亦发觉了天帝难得的调侃。天伦之乐邝露本不该打扰,可邝露与小凤凰相依为命了那么些年,早已对她视如己出,又如何经得住小姑娘这般可怜巴巴的眼神?故而邝露接收到信号的瞬间便下意识替她想起了解围的办法。

      与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不同,邝露到底当了许多年的“一人之下”,她镇定自若地又舀起一颗馄饨品了品,如同作报告般认真点评:“姑娘说的不错,这味道确实清淡,难得的是价格便宜,用的料又极新鲜。这荠菜口感极好,配的咸菜也极得宜……”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一个比一个煞有介事,让原先只想打趣小凤凰的润玉愈发好笑起来。他忍下唇边笑意,有些无奈地敲了敲桌子,轻声道:“你也跟着胡闹。”话虽严厉,润玉眉宇间却全是清风朗月般的笑意,像是脱去了一层厚重朦胧的面纱,如今才露出疏朗活泼的真容。

      ——仿如时光倒流,离了天界,眼前之人竟愈发像是那个逍遥温润的夜神大殿。

      邝露一时有些晃神。她忽然想起,如冰似雪、夙夜不懈的天帝原就极善于苦中作乐、忙里偷闲,他原是那种无论怎样恶劣辛苦的环境都能过得很好的人。夜神之务繁杂辛苦,极耗心力,一夜便要布下凡间一年的星夜,更要推算天机运势以合人界气运。这样繁重的工作足以让任何人无暇他顾,可当时的大殿却偏偏做得举重若轻。

      这样绝不轻松的职位甚至因其辛劳繁杂而空悬多年,直到大殿封神时才被突然提出。人们猜不出天后讥讽笑容下的另一层隐意,可对天后欲让大殿疲于奔命的用心却是心照不宣。若润玉识趣,便该借此做出个庸庸碌碌、忙于公事的模样以让天后放松警惕,可润玉却不屑为之。温润顺从的皮囊之下,他分明长着一副铮铮傲骨。天后的威胁再严峻,也没能阻止他提升自我,世间的评价再苛刻,也不妨碍他自得其乐。

      日复一日间,润玉自顾自长成了一个有趣又温柔的人。焚香品茶、读书手谈,他总是懂得如何于寒冬寻到春意;书棋六艺、演算悟道,处处都可做融冰化水的契机。繁复劳累的职司困不住真龙,钻研星相占卜的同时,曾经的夜神从未落下过自身修行。谈笑间掌控万星,行动时万水如意,孤寒的夜里,润玉让自己活得潇洒又从容。

      这样一个人,纵是命运要将他摧折也难如意。烈火烧不熔、万雷不能碎,世如熔炉,煅出一个光芒璀璨的润玉,而被烈火天雷灼烧改换的,却不只是曾经不合时宜的天真与期盼。少年侠气换作帝王仁心,浅笑轻语化为冰雪之威,忙里偷闲变作夙兴夜寐,赌书泼茶改为梳理天下。百年来彻夜通明的烛火见证过他的不停歇,如今遍布全身的创痕彰显着他的不放弃。而今,污秽已扫,晴空已至,收获之时姗姗来迟,万年孤独的人也终于挣来了属于自己、永不背弃的天意,可——

      邝露心口一痛,她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掩饰般大口咽下了勺中的馄饨。滚烫的事物顺着喉咙滑下,邝露轻吸了口气,强自压下了胸中激荡的情绪。她悄悄抬头看了看对面浅笑的人,被那放松又温和的神情刺得浑身发痛。

      在小凤凰尚不能化形、润玉未入鬼界的日子里,邝露见惯了天帝如冰山冷湖般沉静的神情。那时候的润玉很少笑,他如履平地般踏过所有试探、为难或是他人眼中难以逾越的险境,飘渺得像是天界终年环绕的流云,沉稳得像是积雪难化的昆仑。而今,云散了、雪化了,邝露看见阳光洒在伤痕累累的冰川之上,春水汩汩而流。

      一百年了,邝露还是第一次见到润玉这样笑。他的幸福近乎满溢而出,让人心中甜且涩。

      见润玉似有所觉般抬起头,邝露急忙转过身去,问老板娘又要了碗馄饨。好在润玉此时一颗心都挂在了小凤凰的身上,才叫邝露逃掉一顿宽慰。而坐在邝露对面的小凤凰则一脸认真地倚着爹爹吃饭,全然未曾发现邝露姑姑的一时感伤。

      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凤凰向来是挑剔的种族,自诞生起,小姑娘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普通的事物。只是她虽不爱这味道,却极贪恋父亲视若珍宝、小心对待的举动,因而这粗陋无味的馄饨吃了一颗又一颗竟还未满足,只恨不能吃到天荒地老。倒是润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轻咳一声捏了捏小姑娘的耳垂:“不必这样勉强自己,以后还有机会呢。”

      小姑娘这才放下勺子,冲父亲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这笑容温暖有力,照得人浑身温暖起来。润玉不自觉回以笑容,他从袖中取出帕子为小姑娘拭了拭嘴角,温声道:“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囡囡不要怕。”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们还有三年的时光可以共度。

      在小姑娘化形的第一百天,润玉特地着了天帝朝服,在旭日初升时为她赐名。耀眼的日光与温柔的星光交织缠绵,在这日夜交替的光景中,细密的金线将父女二人紧紧连结。借着血脉之利、君臣之礼凝成的金线,一朵虚幻又静美的金莲从润玉心口飘入了小凤凰的额间:在正式告祭苍天后,上天允许了天帝将自己的功德分与他血脉相连的臣子与女儿,而小凤凰从此也有了于时光长河中标定自身的名字——“青玄”。

      “凤凰身负‘德、顺、义、信、仁’五德,从此你便专修福德之道,不染劫数、不沾因果,寻声救苦、应声随机。青玄,可记得了?”赐名之仪临近结尾时,天帝如此说道。他神色肃然,低垂的眼眸里全是温柔的神光。

      “青玄知道了。”小姑娘亦认真稽首还礼。她恭敬地接过了父帝特意为她量身定做的功法秘籍,执大礼叩拜君父、叩拜赐她生机的苍天大地。日轮渐升,光芒万丈,霞光映了她满身,润玉垂眸看着小姑娘乌黑的发顶,心里满是平静与满足。他知道,从此以后,有了功德金莲相助,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冰凤再不会被天地所憎,长空万里,这世界可供她任意遨游。

      之后的日子悠闲又自在,他们一同走过千山万水,尝遍了人间千姿百态。每过两季,润玉便从体内取出一朵功德金莲送入青玄丹田助她修行,又带她体悟自然之美、红尘兴衰,以悟天地之道。他们在竹林里悠然徜徉,于江河中轻吟泛舟,见日出朝霞满天,品落日千户尽染。日复一日的相伴中,小姑娘愈发活泼开朗、自由自在,天帝也越加习惯于在人界处理事物。除去润玉每过半年便须返回天界疗伤外,他们像是一对真正的散仙父女,散漫又自在享受着日升月落的每一天。

      这是润玉期盼了近万年的生活,纵是有那么一星半点不如意,也琐碎温暖地叫人难以忘怀。润玉本以为一切就会这样顺理成章的走到结尾,可在相处之日临近结束时,现实给了他一瓢冷水,让他既怒且痛,酸涩难言。

      ——为了尽早化形,青玄竟偷偷自残。

      按理本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形,毕竟离开鸟族时青玄便已化形成功。可元凤留下的朱果实在非同凡响,同生灵玉的效果叠加后更是难以抑制,为小凤凰淬骨炼髓的同时也使她积累过厚,逼得完美化形的小凤凰复生羽毛,退回到了半人半兽的模样。

      这倒没什么,身为鸟族,小凤凰一向以自己丰美华丽的羽毛为傲。更何况退回半化形状态的她也并不丑陋,除双臂重化羽翼外,她与普通人类也没什么不同。爹爹姑姑都不以为意,小姑娘便也懵懵懂懂,直到临近祭典时才恍然不对。可此时已然太晚,小姑娘期待许久的人间祭典明日便要开始,短短数个时辰内,邝露又能从哪里为她找来遮掩幻形的法子?在人间,这样的祭典本就都大同小异,更何况而这几年他们早已共度过太多节日,比起邝露身负的重任而言,这小小的人间玩乐实在不值一提,更不值得为此大动干戈。

      可邝露不知道,对小凤凰来说,这个祭典是不一样的。

      天帝再入鬼界的日子已然临近,邝露终日忙碌。她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了天帝亲自探查演算的山河大阵上,如何安排各位仙君轮流刻画大阵便已使她心力交瘁、无暇他顾。此时此刻,邝露只求自己能尽量完美地完成陛下所托,为天帝再入鬼界后的天地再设一层保障,也让天帝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完成心中所愿。有了这项极端重要的任务压在心头,邝露下意识便忽略了向来懂事听话的小凤凰。

      苦求不得,小姑娘便连吃饭都蔫蔫的。纵是无数遍告诫自己要懂事、不能给爹爹姑姑添麻烦,可事到临头,眼看与爹爹共度节日的希望愈发渺茫,她到底还是红了眼圈。午饭后,小姑娘自己捧着典籍重温功课,她翘首以盼等了许久,爹爹还是没能在夜晚前赶回,只有忙着准备爹爹补身汤药的邝露姑姑形色匆匆地走来走去。天色渐渐暗了,小姑娘的希望也彻底落空。她抱着爹爹留下的功课垂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心情低落地更衣洗漱。

      同邝露姑姑道过晚安,青玄抱着爹爹的逆鳞躺到了床上。她左思右想、辗转反侧,残存的那点理智到底还是没能拗过内心的渴望,青玄开始忍着头疼在记忆中翻找可行的办法。藏身于父亲神魂的日子让小姑娘被动得知了许多,只是那份记忆过于庞大,每每触及便让她头痛欲裂,故而长期被封闭在神魂的角落,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一番翻查后,青玄终于想到了一个馊主意。她“噔噔噔”跑下床,从抽屉里取出夜明珠塞进了被子里,随后整个人一拱一拱地也钻进了被窝。借着莹莹珠光,小姑娘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覆着羽毛的双翼,一咬牙、一努力,颤抖着对自己下了手。

      秉承了与父亲一脉相承的谨慎,青玄甚至记得办事前布下隔音防护的结界,便连屋外不远处守护的天兵都未发现不对,还是晚归的天帝发现了些许端倪。巡视诸郡的天帝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邝露正在隔壁休息调息,唯有御殿将军尽忠职守地守在洞府之外。

      润玉知她劳苦,便没有惊扰邝露,只与破军交流几句便放心地回了房。一番梳洗后,疲惫至极的润玉按着惯例敲了敲小姑娘的房门,以此告知自己的归来。

      “阿玄,可睡下了?中午吃得那么少,现在可是饿了?”白衣银冠的天帝轻叩门扉,声音温柔。他提着一袋新摘的练实,本打算待小姑娘应声后便递入房内。可没想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比起小姑娘娇软的身影,首先到来的却是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润玉面色一变便推门入内,随即便看到了小姑娘未及藏好的一根带血羽毛。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天帝头回发了火,他冷着脸看着裹着被子缩成一小团的小姑娘不说话,气氛一时冷得像冰。若是小姑娘说个软话也就罢了,可她虽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嘴巴倒是和她父亲一样硬气,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却还是不发一语,瞧着可怜又倔强。听到声音匆匆赶来的邝露本也板着脸在旁为润玉助阵,此时见她这副模样却不禁软了心肠。

      邝露偷眼瞧了瞧气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的润玉,轻叹一声将小姑娘搂在了怀里。“阿玄,跟姑姑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这样让爹爹和姑姑多心疼呀。”邝露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柔声劝说。这样的温言软语让小姑娘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她一张小脸全埋在了姑姑怀里,“呜呜”的哭声闷闷地传出。

      “爹爹明明都答应我了……说好了要一起去祭典的,可、可是……”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别提多委屈了,邝露却听得又想气又想笑。她缓声安慰着小姑娘,同这只涉世未深的小凤凰细细讲着道理。

      “阿玄乖,不哭了好不好?”邝露说,“这次祭典去不了可以去下一个嘛。过几日便是中元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放河灯好不好?祭典总有许多回,可我们青玄只有一个,为了这样的事伤了自己,太不值得了,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小姑娘抽噎着反驳,“那不是别的祭典,那是爹爹的祭典……五年才有一次、呜……”话没说几句,她又抽泣起来。

      青玄被邝露搂在怀里,天帝也不必再对着女儿含泪的眼。润玉僵硬的身姿因此放松了些许,他疲倦地揉了揉自己发痛的眉心,一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疗伤上药的日子越发近了,又失了上天专赐的功德金莲镇压,近些日子润玉实是伤痛难熬。可他隐藏的功力愈发深厚,向来维持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便连邝露都未曾发现有什么不对。而今面对着小姑娘令人心碎的哭声,润玉终于克制不住地露出了几分疲色。痛楚将他裹挟包围,在小姑娘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润玉甚至分不清那让他难以忍受的疼痛来自何方。

      润玉没有大声呵斥似是不识大体的小姑娘。他只是有些吃力地弯了下腰,将床榻上散落的带血羽毛一根根收入怀里,随后轻轻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发顶,无声叹息。“爹爹不知道囡囡这样在意那个祭典,是爹爹不好。”威严冷峻的天帝放软了声音,“可是阿玄,你不是一个人。你在做决定前要先想一想那些爱你的人,想一想他们能不能帮你,也想一想你要做的事会不会伤害到他们。”小姑娘仍呜呜哭着,她的每一声啜泣都像是在润玉心上划了一刀,流着鲜红而温热的血。

      烛光下,润玉的眼尾泛着浅浅的红。他无声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里起伏的心绪,平静地继续了自己的话语:“青玄,你是天帝之女,你与其他人有很多不同。”闻言,小姑娘从邝露怀里怯生生探出头来,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害怕地看着润玉,生怕润玉说出什么与“失望”相关的字眼。润玉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他面色不变,只向前一步摆正了小姑娘的身形,让她脱离邝露的怀抱独自坐好。

      顶着小姑娘愈发忐忑的目光,润玉从容继续:“而你与他人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你的父亲,他比常人更加强大、更加有力。”这样自夸的话语几乎不像是出于润玉口中,便连邝露都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小姑娘更是小口微张,神情里充满了迷茫。润玉却笑了,他揉了揉青玄凌乱的发,缓声道:“我是天帝,可我也是你的父亲。任何时候你都可以依靠我、信任我、向我求助,知道了吗?”月色遮掩了天帝泛红的耳尖,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身姿挺拔可靠,像是一座亘古永存的高山,永远伫立、不可摧毁。

      小姑娘愣住了,含在眼里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委屈山洪一样爆发出来,她既安心又难过地扑进了父亲的怀里,一叠声说着“对不起”,间或夹杂着几句“说好了”之类的细碎语声。润玉怜惜地亲了亲她毛茸茸的发旋,待哭声渐停,便从怀中掏出帕子,唤来水灵浸湿了为小姑娘净面。

      “好了,快睡吧。”天帝温柔地说,“明晚的灯市不容错过,明早的庙会也是不可多得的体验,不是吗?”见小姑娘红着脸扭捏地点了点头,润玉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以后遇到处理不了的事该怎么办?”

      “先问爹爹,再问姑姑……”小姑娘嗫嚅着回答,她的下巴都快戳到自己的胸口了。一番宣泄后,青玄也钻出了牛角尖。她使劲低着头,自己也觉得自己傻透了:世上怎么会有爹爹办不成的事呢?再难的事也不过是弹指之间便可完成,而爹爹强大又温柔,原本就是什么愿意依着自己的。见润玉挑挑眉仍不满意,小姑娘赶紧补充:“绝不自己伤害自己,阿玄要为了爹爹和姑姑保重自己!”

      “知道就好。”天帝板着脸道,“念你初犯,就先不罚了,下不为例。”

      这回青玄可不怕了,她抿出一个笑来,信任又期待的点点头,同时乖乖地伸出两只翅膀让爹爹和姑姑上药。好在小姑娘也是怕痛的,每拔一根羽毛都要挣扎许久,所以伤口并不太多,而青玄由润玉精血所铸,恢复力远比一般凤凰强大。在上品伤药的作用下,不过多时,那些细小的伤口便已愈合结痂,让邝露姑姑心疼地吹了又吹。趁邝露低头呼呼,润玉冲小凤凰挑了挑眉,而顺利接受到父亲隐意的青玄则愈加愧疚地扁了扁嘴,回给爹爹一个“绝不再犯”的口形。

      邝露这些日子实在是累得很了,为青玄上药更衣后便忍不住地露出了疲色。润玉见她神色疲倦,便劝她回去休息,自己则留在了小凤凰屋里,为小姑娘更换被褥,打算等小姑娘确实地睡着了再离开。好在青玄本不是个闹腾的性子,原也不会彻夜不睡地闹人,再加上白日里功课繁多,她本就是累极了的,如今更是沾上枕头便睡得昏天暗地。

      润玉不愿给她压力,便随意拿了本书卷侧坐一旁,做出一副握卷细读的模样。待小姑娘呼吸愈发均匀,润玉才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侧头注视着小姑娘无忧无虑的睡颜。许是因放下了心中的包袱,睡梦中青玄的唇边还带着甜甜的笑意。看得润玉不禁摇头浅笑,他无奈又纵容地虚点了两下她的鼻尖,随后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甫一出门,润玉便看到了门外不安徘徊着的邝露。邝露眼下青黑,一张脸上写满了愧疚。润玉见她便是一叹,他挥出一道灵力扶住欲要行礼告罪的邝露,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快去休息吧,原也不是你的错。”说罢,他指尖轻动,便有浅蓝的灵力唤来仙侍服侍邝露入房歇息,自己却孤立院中负手望天。

      片刻后,这片天地重归平静。璀璨星河下,天帝长身玉立。那些予他温暖与支持的人安然入梦,他却独立寒宵,浑身都沁着挥之不去的孤冷。冷风中,润玉微阖双眸,一时有些恍惚,无数往事疏忽而过,又在眼睫轻扫间如风流去。恍惚也不过是片刻,世事如尘,而润玉的肩上抗着太多。如

      既然答应了青玄明日去玩,润玉便没有爽约的道理。索性他向来昼伏夜出,这近千年来更是习惯了不分日夜地处理公事,如今不过少睡一晚倒也不算什么。

      青玄此前的担忧也并非无由,凤凰应龙一类天生神祗向来难以掩藏真身,便是以润玉如今修为,制作一样幻形掩身的灵宝也耗费颇多。但润玉到底是不同的,剐龙台上百年催逼早已让他把此后万年的潜力一并烧尽,虽使他濒临油尽灯枯,却也使这枯朽之身蕴含了无限伟力,足以得偿所愿、再不负至亲之盼。

      从怀中取出一丸丹药压制因动用灵力而将到来的伤痛,润玉摊开手掌,任由灵力洪水般涌流而出。从天上前往人间城镇食梦的魇兽也被这灵力吸引,连蹦带跳地回到了主人身边。润玉含笑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随即倚在池边大石上开始了自己的雕琢。

      魇兽紧挨着主人卧下,将头枕在了主人的膝上。它好奇地看着那双纤长有力的手穿花蝴蝶般翻动,浅淡的光芒便在指掌翻覆间时隐时现。天帝有命,世间万物莫敢不从,以灵力为偿,润玉取星辉为线,月粹为梭,用流云与清气织就锦缎,又取己身一片鳞甲雕琢炼化,熔成了一朵小小的水滴。

      待到第二日清晨,润玉亲手将星月打造的发带编入了小姑娘细软的长发,又将水滴做成项链挂在了她的胸前。随着小姑娘掐诀号令,只见一道水光闪过,两只青蓝的羽翼便化成了双臂。青玄稀罕地瞧着自己细白的双臂,欢呼一声抱住了爹爹的腰。

      见她这样开心,润玉也不由一笑,待他想起当训诫几句时,小姑娘却警觉地松了手,装模作样地窜到一旁拿着镜子左看右看。这一看倒真让青玄发现了什么,她吐吐小舌,用镜子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不好意思地道:“爹爹,右边的花苞苞好像有点歪……”

      闻言,润玉也不禁有些尴尬地侧了侧头。他轻咳一声,想说什么却又先笑了出来。最终,润玉还是没说什么,他嘴角勾着浅浅的笑,招呼小姑娘近前坐下,随即松开了小姑娘花骨朵似的两个小髻。

      这也怪不得润玉手艺不精,仙神们改变发式往往念动法随,对润玉来说,如凡人一般真正动手梳发已是几千年前还未封神时的事了。那时的他倒是手巧,可如今这门手艺早已在忘川水的作用下忘得七七八八。

      仔细回忆着过往的经验,润玉小心地握着青玄乌黑柔软的发,生怕弄痛了他的小姑娘。眼看发型就快成型,润玉也稍微松了口气。他瞧了瞧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项链坠子的小姑娘,似是随意问道:“阿玄怎么想起来要拔自己的羽毛?”

      听到润玉问话,小姑娘下意识便仰起头想与爹爹对视,却被爹爹轻拍了下发顶。她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软乎乎地笑,重新摆正了脑袋:“爹爹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嘛……我觉着我也行,就想试试。可是那太疼了,我才拔了几根就疼得受不住了。”说着,青玄信誓旦旦又讨好地道:“所以我就只拔了几根!我也是怕秃的嘛,爹爹不生气了好不好?”

      梳发告一段落,润玉转到了小姑娘的正面查看这一次的成果。闻言,他没好气地并指敲了敲小姑娘光洁的额头,又想气又想笑:“你还想拔几根,嗯?”见小姑娘讷讷地低着头不说话,润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祖母那时是不得不为之,若非如此便不能保住她的亲人。此一时彼一时也,祖母无力为之的事爹爹富有余裕,你又怎能用当时的眼光看现在的事呢?”

      见小姑娘垂着头不说话,润玉又诱哄似的道:“便不说这个,阿玄这么漂亮的羽毛,拔了多可惜呀,是不是?”被训了几句又夸了一句,小姑娘终于抬起了头,她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可是这样半人半鸟的样子不好看呀,出了门要吓坏那些凡人的。”

      “仙凡有别,在凡人面前自然要隐藏。刚刚给你的发带和项链都有遮蔽的效果,这世上修为低于爹爹的人都看不穿,可是爹爹自己却看得清楚。”润玉指了指青玄手臂上受伤的地方,认真地说,“这样美丽的羽翼,爹爹日日看都不会看腻。若是伤了,才真是白璧有瑕,让爹爹难过又心疼。”

      “可我已经这样了……爹爹不喜欢,呜。”闻言,小姑娘没精打采地垂着头,哽咽般啜泣了一声。她用胖乎乎的小手捂着自己的脸,看起来难过极了。

      “顽皮。”润玉却没被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骗到,可纵是知道这只小凤凰多么擅长撒娇卖乖,他也终究难以对她硬下心肠。故而,润玉还是如她所愿,和声道:“好啦,伤好了就又漂亮了,我们青玄是天地间最好看的凤凰了,对不对?”

      润玉向来是个内敛的人,而几万年来,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直白都献给了不会为他动容的人。像是受尽了不被理解的苦楚,待小姑娘出世,润玉便一直赤诚以待。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剖开心肺,将满怀爱意倾泻而出,也正因此才有了如今“恃宠而骄”的小冰凤,她活泼善良、从不曾怀疑过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果然,正如润玉所料,小姑娘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么患得患失。她从指缝里偷眼瞧着润玉的神色,见爹爹并没生气,才笑嘻嘻地放开了手。青玄一本正经地反问:“可是爹爹自己却从来不露出真身呀?”说着,她刻意撅起了小嘴,软乎乎的小脸上好似写着“爹爹骗人”几个大字。

      润玉哑然,他几乎猜得出小姑娘下一句想说什么,可他偏偏无法辩驳。润玉无法告诉天真无邪的小凤凰,让他感觉丑陋不堪的不仅仅是鳞片下的一身伤疤,更多的是面对至亲之人绝望疯癫却无能为力的遗恨,是因伤痕累累便软弱求死从而开启娘亲近万年苦痛人生的愧疚,是被奸人所骗背弃生母甚至向仇人渴求亲情的悔恨屈辱。

      这些事,她不必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面前的小姑娘还在仰着脸期待地瞧着她的爹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满是狡黠又期待的光。小姑娘的得意几乎要掩盖不住了。润玉挑眉回望过去,只觉得小姑娘眉梢眼角的笑意几乎遮掩不住,身后也像有一条兴高采烈的尾巴正摇得欢快。

      润玉又想笑了。在青玄的身边,他的威严、他的苦涩总是维持不了多久。他看着她欢快活泼的样子便从心底觉着幸福,而这幸福与甜蜜根本无法掩饰。又一次的,润玉纵容了青玄的小小心机,他点了点小姑娘的鼻尖,有些无奈地道:“说吧,这次又想要什么?”

      小姑娘欢呼一声,她笑眼弯弯,声音清脆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看爹爹的角角!”她话一出口润玉便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可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后悔起了前些日子带小姑娘去看凡人画展的举动。

      “爹爹的角长得不好看……”润玉苦笑,他张口欲要拒绝,可话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了。

      “爹爹的角角,阿玄日日看都不会腻。”小姑娘活学活用地用润玉自己的话堵了回去,她看到润玉板着脸摇头叹息也不害怕,反而蹭过去抱着爹爹的手摇了起来:“爹爹,今天可是‘天帝祭礼’,大家都说能摸到龙角一年都会幸运,爹爹就让囡囡摸一摸嘛……”

      “那不过是凡人穿凿附会。”被凡人尊崇的天帝本人艰难地抵抗着小姑娘的温言软语,挣扎着试图抗拒,“阿玄若是喜欢就去摸城里的‘龙角’,好不好?那个才是祭礼所用的真正‘龙角’……”

      这样毫无威胁的语言当然吓不住胆大包天、诞生不过百年就敢闯元凤考验的冰凤,润玉很快败退在了小姑娘的撒娇声中,无奈地现出了龙角。这对半透明的角早已不是幼年时稚嫩短小的模样,它们生得长而有力,有着挺拔的弧度与晶莹的外表,虽遍布裂纹旧伤,却更显风姿卓绝。那纤长有力的双角生在润玉如玉般的额头上,为他平添了几分非人的清圣之美,润玉本人却毫无所觉。他只是蹲下身、微微低头,心甘情愿地任凭小姑娘柔软而未经世事的小手触碰抚摸。

      在这个角度,润玉是看不到青玄的神情的,他却无比笃定自己得到的绝不会是轻视或是恐惧。润玉知道自己如今是怎样一副丑陋模样,七百年鬼界血战使他满身创痕,新伤累着旧伤,便连这双角也更加难以入目。可即便如此,哪怕这样难堪狼狈的姿态他自己都会觉得恶心,可青玄却绝不会嫌弃。这只无法无天的小凤凰,她给予润玉的远比润玉给她的要多的多。

      小姑娘珍惜无比地抚摸着这双伤痕累累的角,眼圈慢慢红了,她凑过去,轻轻亲吻了下龙角上一处明显的缺损。润玉如她所愿现出双角,本也是想让她知晓保重自己,如今见她这样伤心却又后悔起来。他收回龙角,搂着了青玄小小的身子,软声道:“已经不痛了,阿玄不必在意。”顿了顿,润玉抱着小姑娘站起身,笑着转移了话题,“我们去玩啦,阿玄开不开心?”

      伴随着小姑娘重重地点头,润玉一步迈出,天涯化作咫尺,呼吸间,他们踏入了万丈红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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