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乱》德音不瑕

4、兄弟

　　政事堂，太尉府，宫中俱跑了一遍之后，洛珏便自行回府处理政务了。说到底太尉府到如今也不过是草创刚成，又无先例可以遵循，诸事驳杂，国中大小军务一天都是停不得的，下面的人不敢决断，又无制度可遵循，多半也只能由洛珏亲自处理，一日下来要处理的大小事务也有百件，加上因为对于朝中的一些事物不熟悉，时常还得去咨询几位散骑常侍，一天下来也是着实忙得够呛。
　　酉时三刻，洛珏府上云板三下，府中之人便知道到了洛珏用饭的时候，厨房便有十数位侍女提着三层的大红油漆盒出来，行至一抄手游廊，再由十数位总角的小厮接过，由管事带着，往洛珏平素用膳的东暖阁去了。
　　众人到时，洛珏尚未往暖阁来，管事便小心将菜布好，便摆手让小厮们退下，自己在一旁的炉子上温酒。
　　“吴管事，太尉传话，今日要与大公子一同用饭，还请你去叫呢。”
　　正在等候时，便有一小厮叩门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行了礼，方才侧着身子说话。
　　“晓得了，你去吧。”
　　那小厮见话传到了，便又行了礼，退了出去。
　　吴管事见酒还温着，也不敢轻易离去，便出去叫了个小厮，让他代自己仔细看着炉子，细细交代了之后，方才走了。
　　出了暖阁，由后廊往西，过一扇小门，是一条南北甬路，后又有一个半大门，半掩着，也无人看管，吴管事便推门进去了。
　　里面是一处小小屋子，一处小小竹林，几个小小花圃，也似是无人伺候的样子，落叶一地，随风卷起。
　　“管事吴宣来，太尉传话，今日要与大公子一同用饭，烦请大公子往东暖阁去。”
　　吴管事整肃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恭恭敬敬站在小屋门口，轻轻叩了两下，便后退两步，欠着身子朗声传了话。
　　“嘎吱。”
　　门被推开，出来的是一位略略有些清瘦的男子，一身青衣，长发如瀑，眉目间净是温和的神态。
　　若是有朝中之人在此，便能一眼认出这看起来温和的男子，便是六年前血洗蓟城，执掌朝政六年的原中书令洛璃，也就是洛珏的兄长。洛珏兵变之后便也不知所踪，乡野之中便传的不成个样子，有说是自裁的，有说是逃去了东胡的，也有说被悄悄下了诏狱的，也编出了不知多少话本剧目，又有说书人戏子到处传扬，乡里城中之人听了，又开始嚼舌根，便愈发不像个样子，以至于一些淫词浪曲也出来了，端的不成个体统。
　　朝中之人多半也不知道洛璃身在何处，毕竟洛珏的太尉府和政事堂也从来没宣布过，宫中也只是将洛璃说成是叛国篡权的逆贼，也没说如何处置，只是如今朝中洛璃旧党被扫的干干净净，人员变动加上新政无数，惹得人们也没了这个心思去追究，毕竟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眼前的更加实在。政事堂的几位倒是知道，但是也只当做是洛珏与洛璃兄弟之情未尽，还是想保他一保，看在洛珏面子上，加上宫中的那位，政事堂的几位也便不言语了，就默认了这件事。
　　至于洛珏府上，倒是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这些府上之人都是洛氏一族的老人了，几代在此为仆为婢的，端的是忠心耿耿，自家的太尉不想说出去，他们便一个个嘴紧得很，加上洛璃平素也不出来，只是住在那小院子里，也不显眼，众人也就当他不在。
　　吴宣见洛璃出来，便恭恭敬敬再行了一礼，却并不搭话，只是在前面带路往东暖阁去，洛璃也没开口，只是跟在他身后走着。
　　这一条路上并没有奴仆侍奉，两人很快便到了东暖阁，吴宣抢先一步开了门，让里面看着炉子的小厮赶快出去，才转过身来对着洛璃行了一礼，洛璃点了点头，便进了暖阁之中，从里面关上了门。
　　“这周遭的仆役全数撤走，四处的角门关上，要是有谁敢在此乱逛，便及时逮住，拖出去打四十板子再撵出去。”
　　见洛璃进去了，吴宣便走到了先前的抄手游廊处，对着那里侍奉的几位奴仆厉声交代了一番，便自己在游廊上站着，看着那些仆役一个个出了门，方才自己回转至暖阁之中。
　　洛璃进了东暖阁，便在主位下手的位子斜签着坐了，看着吴宣在那处忙来忙去，也并不言语。
　　“二公子来可能还要些时间，大公子不如先吃些酒，暖暖身子也好。”
　　洛璃接过吴宣递来的酒杯，便歪在了引枕之上，小酌了一口，却没想这竟是极有力气的烈酒，不由将酒杯搁在一旁，咳嗽了起来。
　　“兄长这是怎么了。”
　　正这时，洛珏推门进了暖阁，见洛璃如此，便健步上前，替他轻轻拍背。
　　“无事无事，只是喝了一小口酒罢了，以为是淡酒，只准备暖暖身子，却没想是烈酒，一时没料到，呛到了。”
　　洛璃接过吴宣递过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笑着对吴宣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洛珏斜了洛璃一眼，便在主位上坐了
　　“兄长来用饭吧。”
　　洛璃点了点头，便在洛珏的对面坐了下来。今日的晚膳比往常更丰富许多，府中侍奉的都是洛珏从辽东带来的老人了，对两人的口味也是极了解的。
　　“兄长在吃食上自小便与我不同，兄长爱吃甜食，我却喜欢咸一些的，时常因此而不高兴，严重时甚至会吵闹起来，谁劝都是不听的，难为的府上的厨子都想请辞了，后来母亲便让我们各自吃各自的，这才合了胃口。如今的厨子还是当年的那些，当年的口味仍然是当年的口味，人却不同了。”
　　洛璃笑了笑，搁了筷子，捻起一块枣泥山药糕，慢慢吃了，方才道
　　“人总是会变的，一成不变的便不是人了，便是乡下的村夫，家中的奴仆，城中的小贩，性子也是时常变化的。上到大宋太祖，当初也是大周的忠臣，也想着平乱，却很快便成了个反贼头子，连宗亲也不知杀了多少数，不知变得多大，如今我们这些后人读史书，也时常想不通怎会有这般大的变化。我只说变了就是变了，也没必要因此伤春悲秋，或可探求一二这人为何而变，也要等到百年之后的史家去为此耗费心力了。”
　　洛珏听了，嗤的笑了一声，并不反驳，仍然吃饭。
　　洛璃却并未再动筷，靠在椅背上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约莫半刻光景，洛珏便用完了饭，取了一边的茶水漱了口，方才喝了一小杯酒。
　　“今日请兄长来，不为别的事情。早日里去见了姑母，她提起了小妹的终身大事，说的是南边的卫国的三公子赵晗宇是个极好的人，正好凑一段婚姻。我也想小妹已经及笄，父亲母亲也都不在了，自然也只有我们能够做主，便听了姨母的话，让小妹来蓟城，有机会去与这位三公子见见，若是她自己喜欢，对面也有意，我想着这也是一段不错的姻缘，若是她自己不喜欢，或是对面不喜欢，那也便罢了，终归还是看小妹自己的意愿。我已经派了人去南边打听这位赵晗宇的讯息，想来过一些时日终归是能带来消息的。只是如何能让两人见个面还是难的，终归这是家事，对面又是一国公子，我也不好找其他人商议，便只能请兄长给个法子了。”
　　洛璃闻轻声笑了笑
　　“你也是个灯下黑，你如今是一国执政，太尉之尊，那赵晗宇虽然是卫国公子，却应该只是个并不起眼的庶子罢了，若是你有分毫的将小妹嫁与他的意愿，那边自然无有不可的，倒是随便找个由头又是什么难事？或是送个国书，或是互派个使臣，再私下与卫主说一声也便好了。只是我担心你与姑母想的虽好，却也是忽视了一些事情，我洛氏本就是大宋国中数得上的豪门，你又是执政，就算只是单纯的小妹的婚事，也能被别人看成是我洛氏的联姻大事，如今你选一个他国的庶子联姻，保不齐有干涉他国之事的嫌疑，更有可能被他们视作支持这位庶子去做卫王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又该如何？”
　　洛珏皱了皱眉，这就是为什么他并没有像洛璃一样入主政事堂的道理了，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虽然天资聪颖，但是在政事外交之上却少了一些弯弯绕绕，并不能像洛璃一样事事周全，面面俱到，若是他亲自执掌政务，少不得惹出一些乱子来，便像这小小的婚嫁之事，他却连联姻这般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更不用说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事了。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法子，你便让姑母行书卫王，请求两国互换质子便是了。”
　　“质子？”
　　洛珏闻言更是惊诧，这个名词在数十年前，列国攻伐最为激烈的时候倒是常常会听见，但是如今列国各安自己的疆界，各自的实力也差不了太多，没有击败他国的可能性，也便不需要用交换质子的方式来达成所谓的联盟或者停战了。
　　“质子之说，今年来确实是少了，但也不是没有，前几年楚国与赵国便换了质子。质子多半是王室之中的庶子，我宋国宗室之中的庶子不在少数，随便扔一个去也无妨，质子虽然是自家国内定，但是若是对面有要求，也自然会考虑，你直言要赵晗宇，卫国不会为了一个不担任任何职位的庶子而拒绝。加上卫国近年来专心于镇压国中登州莱州的乱民和蛮人，也怕我们突然南下，你这时与他换个质子，对面自然高兴，你再加些添头，卖一些马匹之类的，他们自然无有不可了。”
　　洛璃见洛珏沉默不语，便知道他是在自己思索打算，便并不出声打断，又捻起了一块枣泥山药糕吃了起来，洛珏说的没错，他对于这般甜食几乎毫无抵抗力，小的时候有段时光因为甜食吃的过多，竟胖的像个球一般，也就是被逼着学了武，加上断了许久的甜食，方才克制了下来，至于后来的年月，一桩桩事便没停歇过，也没什么心思去搞这些吃，只有如今，方才卸下了之前的担子，能快乐的享用自己喜欢的糕点。
　　“兄长说的有理，明日我再与刘銮商量一下，并去政事堂问询一下。”
　　洛珏回国神来，见洛璃低着头，慢慢嚼着手中的枣泥山药糕，不由觉得好笑
　　“兄长喜欢这枣泥山药糕的话，我便让厨房每日做一些送到兄长住处。”
　　洛璃闻言，圆了圆眼，尚未咽下嘴里的糕点，开不了口，只能点头，洛珏看了，愈发觉得有趣，又觉得可爱，竟笑出了声来。洛璃见他嘲笑自己，不由的有些恼怒，便斜了他一眼，没想到洛珏笑得更欢了。
　　“太尉，兵部差人来了。”
　　恰这时，门外的吴宣轻声禀报了一句，打断了两人。
　　“知道了。”洛珏应了一句，便转过头来看着洛璃
　　“那我便先走了，兄长若是愿意便在这里坐坐再回去。”
　　洛璃点了点头，目送着洛珏离开，方才又软在了引枕之上，再取了一块糕点慢慢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