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乱》德音不瑕

3、狼庭

　　　 待得众人退去，偌大的厅堂之中，便只剩了洛珏与刘銮两人仍坐着，只是不说话。
　　“如今方才知晓执政之难，便只是一个小小的主意，轻易便能牵扯出多少事来，钱粮人事等等，这还是可以见到的，下面那些人怎么执行，如何方知小民不至于因此而破家灭门，也不至于让那些官吏束手束脚无法运作，真的是无处不难。”
　　刘銮苦笑了一声，却起身对洛珏行了个礼
　　“太尉府的事情倒还其次，昨日太后递了条子来，请太尉今日去宫中一趟，还请太尉不要耽误，早早启程才是正理。”
　　“我今日还真是四处窜来窜去，倒活像只被猫撵的耗子。”
　　洛珏笑骂了一声，却也并未就此停住脚步，话音刚落便已然起身往太尉府外去了，刘銮见如此便立马跟上。
　　“如今身为太尉，心境却和从前有许多不同，自幼父亲便教导我和兄长，要懂得忠君辅国的道理。我洛氏承蒙先王恩德，世代镇守辽东，执掌大军，本来该做的不过是整顿军备，戍卫边疆，这般朝政之事与我家本无什么关系，但洛璃奉先王之旨入朝为官，后来却行兵变之事，控制朝政。如今我也是兵变上位，若是交出权柄，以传统看来少不得一个粉身碎骨，若是自己倒还罢了，你们这些跟着我的人，也断断是逃不得的，我一个人身上便牵扯着数千人的身家性命，这便是早已骑上老虎背了，但若是不交出权柄，则全无人臣的样子，这和洛璃有什么区别，到底是辜负了父亲的教导。况且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忧心的还有日后若是有人以我和洛璃为例子，在行兵变之事，岂不是要大乱了。”
　　刘銮替洛珏打开了车门，送他进了车里，自己却也一下进了车中，坐到了洛珏的身边。
　　“说什么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要说兵强马壮者为王，也不是从你这里起来的，我大宋是如何立国的，为什么神都中的周天子，已经无人再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是逢年过节派一两使臣入京朝拜一番罢了，多数时候只是个遮羞布罢了。当今之世，是大争之世，用进废退，适者生存，若我大宋不争，便会亡国，若你不争，则后果也可以预料。况且如今王上年幼，太后又是你的姨妈，你就算是以外戚身份摄政，也没人可以说有什么不是。再者，这般年岁，虽然人人口中都讲着所谓的仁义道德，但是若是纯粹遵循这般仁义道德，是无法在这般浑浊的世道里活下去的，天下之事，到底不是非黑即白，多半还是灰的，只是怎么看罢了，若是想要保全自身，唯一的出路也就是避世隐居，这般消极避世之举，我认为并无什么可取之处，倒不如既然已经如此了，便好好执政，待到王上成年前，你便慢慢讲权柄交回，慢慢清除你自己的势力也便是了，这样也也不至于有什么秋后算账之类的。”
　　洛珏沉默不语，只是靠在软垫上，半阖双目，似是睡着了一般。见他如此，刘銮也只是轻笑一声，便静静坐在一旁。
　　洛珏的这个样子，让他想起了他从前第一次见到他们两兄弟的时候。
　　他出身辽东刘氏，也是宋国之中数得着的世家，若说辽东军队掌握在洛氏手中，那辽东的政务则几乎掌握在刘氏手中，因而两家关系极好。但是从小到大，辽东战事不断，他从小出仕，也忙得脚不沾地，洛珏洛璃两兄弟则一直和他们的父亲在外征战，知道他十八岁，三人才第一次见面。
　　洛璃比他大两岁，洛珏比他小三岁，因而他十八岁的时候，洛璃恰巧二十岁，就要行冠礼了，但是此时，他们的父亲洛轩却突然撒手人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洛轩的葬礼上。
　　彼时洛璃洛珏两兄弟操办葬仪，洛璃总是红着眼，却能迎来送往，将诸事做的妥妥帖帖，交好的世家，没什么往来的，乃至略有仇怨的，他都能应付妥帖，虽然总是累的站不住，却也撑着不说；洛珏却不同，也是红着眼，跪在灵前，不怎么出声，若是有交好的来，或许还招待一二，其余人则一板一眼，甚至并不答话，虽然如此，但是一跪一天，时常便泪流不止，虽不出声，刘銮也能看得出他的悲戚。
　　彼时他们并不熟识，因而也只是尽了礼节，并未多言，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兄弟两个。
　　后来葬仪之后，洛璃便成了辽东大都督，洛珏为副都督，两兄弟打了不少仗，自然还是洛璃更多一些，军功积累不少，此时洛璃却自请辞去辽东大都督之职，入京为一文官，将辽东交给了洛珏。后来便是洛璃兵变，两兄弟几乎反目成仇，洛珏的昔日好友几乎都被洛璃下了狱，抄家灭门的也是有，他也是因此被贬到了新罗都护府去，差点便成了一个小卒。
　　至今他也是没能明白洛璃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他还没想明白，洛珏便找到了他，两人一起重新夺回了辽东大军，并再度兵变将洛璃赶了下去，只是洛珏却未对洛璃如何，只是将他关在了自己的府邸之中，或许是还有兄弟情义，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刘銮仍不知晓，他只是仍旧小心谨慎地替洛珏操心着朝中的大小事务，至于其他的，他从不多言，也不多问。
　　“太尉，已经到了。”
　　车外仆役的声音打断了刘銮的回忆，他便立马替洛珏打开了车门，自己先下了车，洛珏方才下车。
　　“我仍在此等你。”
　　洛珏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往宫内去了。
　　宋国开国之主原本是蓟城县令，周季天下大乱，本是领兵准备镇压叛乱，奈何上官吃了败仗，准备推卸责任，欲置之于死地，气恼不过，方才起兵造反，得了偌大江山。称王之后，便将王宫设在了蓟城，宋国苦寒，百姓并无什么钱粮，于是这宫殿也并不宏伟，甚至有些寒酸，直到文王之时，承平数十载，方才大修了一次，添了不少宫宇，才看起来像个王宫了。
　　宫宇分东西两宫，宋王居建章宫，太后居未央宫，只是如今宋王年纪尚小，便与太后一同住在未央宫，久而久之，便甚少有人往建章宫去了。
　　“太尉，太后娘娘已经在内等候了，请您直接进去便是。”
　　未央宫外，内侍曹昉早早便候着了，见洛珏来，便赶忙迎了上来。
　　洛珏点了点头，曹昉便欠着身在前面引导，到门口时，便大声唱名
　　“骠骑大将军，英国公，上柱国，太尉洛珏到。”
　　旋即门便大开，曹昉欠着身子让开道路，待洛珏进入后方才入内，让人把门关上了。
　　未央宫内，凤座之上的洛璇抱着年仅五岁的刘鸾，正在哄弄，刘鸾则似乎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仍然睡眼惺忪，只抓着洛璇的衣角撒娇。
　　“臣洛珏，拜见王上，太后。”
　　洛璇见洛珏来了，便抱着刘鸾起了身，
　　“在未央宫便不需这么多虚礼了，来人，给太尉赐座。”
　　一旁的侍者便搬来了锦凳，洛珏谢了恩，便落了座。
　　“今日叫你来，也不为了别的事，只是前几日狼庭大汗差使者来，说是要派使团来，却也没说究竟是为什么而来，只是含糊其辞，我见了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说好生招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我想着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心里到底是放不下的很，毕竟近来听说狼庭的势力壮大了许多，不似从前先王之时了，加上似乎近来也并没什么事，突然派使团来，总是让人觉得奇怪，你在辽东这么多年，必然也是更了解一些狼庭，所以叫你来问问。”
　　洛珏略略沉默了片刻，便答道：“若是在臣看来...”
　　话音未落，洛璇便打断了他的话句，
　　“在这便不必称臣了，只当是回了家便好。”
　　洛珏愣了片刻，旋即便明白了过来，轻笑了一声，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今日已然与几位将军们商议过，如今狼庭势大，这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只是狼庭不到十年，兼并了不知多少部落，体量虽然大了不少，却尚且没有消化掉，如今也是叛乱频频，狼庭大汗的当务之急仍然是整合各部落，镇压二心者，然后吞并剩下的一干小部落，并无与我大宋开战的本事和意愿，至少一两年之内是不会的。我准备再征召四万到六万大军，前往辽东戍守边疆，太后请放心，国中大军三十万，多半是久经战阵的老卒，钱粮也还充足，并不惧怕狼庭，想来这次大汗派人来，虽然必然有其不可告人的使命，也不至于危及国家，太后宽心便是。”
　　洛璇听了这话，方才将先前揪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恰巧这时刘鸾又睡着了，便让内侍抱着他去殿中了，又屏退左右，只留下了自己和洛珏两人。
　　“国事交给你和政事堂，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但是家事还是要和你多说几句。你我没什么要交代的，只是瑶儿，她今年也已经十八了，过了及笄的年纪了，却还在辽东守着。你们父母早亡，也没给她定下个婚事，长兄如父，但是璃儿如今又...也就只有你我替她操这个心了。我本想着，洛氏的女儿，终究还是能让她享享福的好，不必再想我这般在这宫中蹉跎了一辈子，只是国中年纪差不多的男子之中，并无人合适，倒是南边卫国的三公子赵晗羽，我听闻是个极好的，便差人去看看。你看什么时候让瑶儿来蓟城，有机会便让他与赵晗羽见一面，若她自己愿意，那边自然也没什么不肯的，不过是个庶子，做个闲散公子的，少不了富贵，也能成一段好姻缘。若是她不肯，便再找找，或让她自己挑选，虽说如今在室女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到底还是希望她能得一段姻缘。你这个做兄长的，自己不愿意娶妻纳妾，自然有你自己的考量在里面，我也劝不服你，但是妹妹的终身大事，还是要放在心上一些。”
　　“姑母说的是，珏儿记住了，回去之后便修书，让瑶儿来蓟城。”
　　洛璇听了，便点了点头，
　　“太尉府上事情不少，也别太累着自己，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这边没什么事了，便早些回去吧，得闲了便来坐坐。瑶儿的事可要放在心上，璃儿..算了，早些回去吧。”
　　洛珏起身，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太后，太尉已经走了。”片刻之后，送洛珏出去的曹昉回到了殿中，见洛璇坐在椅上发呆，便轻声禀报了一声。
　　“狼庭来了”洛璇回过神来，见是曹昉，便轻声嘀咕了一声。
　　“是，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