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桑》冬日鸢尾

43、归

　　媵娘把道观当成了香堂，带着儿子修安每日焚香祭拜，却封了山门，寻常人只当道观已经凋敝了。阿四在道观四周布了仙障结界，别说是妖魔，就是寻常的神仙也难发现这里。
　　龙萫来的时候，阿四已经快要生了，阿四感谢媵娘平日的照看，从不让媵娘把自己当个上神拜，她拜那正殿里的三清老祖就够了。
　　龙萫却是从来没把自己当过上神，还伏在自己身上哭的震天动地，龙女是在海水里泡大的，眼泪也多，阿四的衣衫前襟湿了个透，从此就留在了观里。
　　清曳偶尔会过来看看，带一些吃食用度，只是目光从不愿意在阿四的肚子上停留。
　　阿四生虺儿的时候，疼了三天三夜，龙萫没见过这阵仗，慌乱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倒是媵娘指挥着烧热水，准备剪刀细布，最后让龙萫和修安守在外面。
　　好不容易生下来了，却是一条青虫一样的小东西，还有点像蛇，阿四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仔细，天边已经黑云滚滚，隆隆作响。这是雷劫，阿四让媵娘赶紧抱着虺儿，带着龙萫和修安躲进了三清老祖身后的地洞中。
　　阿四知道上神降世，要历雷劫，神位越高，雷劫道数越多。现在她好歹知道，她儿子的爹肯定也是位神，不是普通的妖或是仙。
　　当第一道天雷穿透屋瓦，直接打到身上的时候，阿四开始默默数着，数到九道天雷的时候，后边没停，三十六道天雷的时候，也没停，七十二道天雷的时候，还没停，阿四已经没有意识再数，直接昏死过去了。
　　当阿四醒来的时候，她只想知道，当年幾寻他娘生他的时候，到底被劈了多少下。她昏迷了七天，虺儿就饿了七天，好在媵娘拿了一些米汤和鱼汤来给虺儿充饥。
　　清曳趴在床边，满脸倦色，龙萫说清曳上神赶来时，雷劫还未过去，挡在阿四身上，生生受了最后五道天雷，又拿了许多灵芝仙草来给她灌服下去。
　　阿四让媵娘抱来虺儿，指着清曳对虺儿说，“虺儿乖，来见见舅舅。”
　　清曳一拂袖，转身脸色铁青的走了。

　　当天夜里，阿四回了孟山，找玄骐要了几坛桑落酿，躲在帝女桑上的树屋中，一坛接一坛的喝。八十一道天雷，什么都给劈出来了，连带阿四这一万多年的记忆。龙萫说，幾寻受伤不轻，在关雎宫闭门修养。阿四想，好歹有天帝天后照顾，该是不会差的。
　　可是，她的三哥没有了。
　　那个打小疼她、护她也欺负她的三哥不在了，那个带她上树下河的三哥，虽然鱼烤的不好吃，但是现在如果还能给她烤，烤多少她都吃。她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喝酒，就是三哥带着她来玄骐这里，在一棵不起眼的桑树下，偷偷挖出一坛，两人躲在树上喝完。
　　她也记得无论自己有什么事，第一个找到自己的一定是三哥。三哥带她去凡间看戏，带她去偷果子，带她......。
　　这万八千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与她自己相关的，几乎桩桩件件都有三哥的影子。
　　她还欠了三哥好几个月的衣裳没洗呢，三哥先前还说让她多叫几回三哥，怕以后不经常听到。
　　阿四觉得有些不真实，仿佛三哥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一会儿就会提着酒坛来找她一样。
　　玄骐把双眼肿的的像桃子一样的阿四带回篱笆院，活了这么久，许多事情明明都已经看淡，可是如果能让风家那三小子回来，他愿意把所有的酒都拿出来。
　　玄骐在阿四酒醒后，问她，要不要去阿爹阿娘的府苑看看，他们每一日过的都不易。
　　阿四想了好久，眼泪不停的往下流，她说，她没脸去见阿爹阿娘，她把三哥弄丢了，要把三哥找回来。
　　其实她也是不敢回去，太害怕见到阿爹阿娘难过的面容。
　　临走的时候阿四在阿爹阿娘的府苑上空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转身回了玄清观。
　　于是这三百年里，阿四和龙萫一起，天上地下的到处查看，到处寻找。
　　虺儿也习惯了自己的阿娘每隔几天总要出去一两天再回来。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不忘了带回一些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偶尔萫姨也会给自己和修安哥哥带回一些大个的珍珠和海螺，后来更是海星、海胆、蚌壳什么都有，阿娘后来干脆准备了一个大瓮，圆圆扁扁的，专门装这些东西，里面还养了很多好看的小鱼小虾。
　　阿四也经常回玄骐那里，陪玄骐下两盘棋，顺带喝两坛酒，走的时候再带两坛。自从她告诉玄骐她生了虺儿，每次回来的时候，玄骐都会给她带很多吃的，各色鲜果点心，甚至有时候还有一些小衣服，阿四知道，玄骐如何能准备出这么精致的东西，那天蚕玉衣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工，他们兄妹几个打小就穿。
　　虺儿每晚睡觉前，阿四都会给他讲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树要怎么爬才不惊到上面的鸟，孟山桑树上的桑果有多么甘甜，生水河里的鱼有多肥美，外公外婆有多么慈祥，舅舅舅母们有多好。
　　偶尔虺儿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孟山，阿四就会说，等找到你三舅舅我们就回去。
　　清曳头一百年来的时候，还别扭，不愿意多看虺儿，但是会跟阿四时不时的说起一些上古时候的事，说那时候的天有多么蓝，海有多么广，那时候也没分什么四极四裔，帝父带着诸神在大荒中狩猎，夜间的时候众神在一起把酒言欢，看星河流转，听泉客引吭高歌。
　　他说他不明白，帝父为什么要带着诸神陨落。
　　阿四也不明白，但是她说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唯有本心。
　　后来虺儿生出了四足，会走的时候，见到清曳也会咿呀的叫‘豆豆’，阿四给清曳解释虺儿在喊他舅舅，清曳慢慢的就愿意抱着虺儿飞上飞下的逗着他玩儿。
　　有一日，阿四正在院中带着虺儿和修安玩竹蜻蜓，就见龙萫从正殿方向过来，还带了两个人，阿四抬头一看，顿时两眼湿润，模糊不已。
　　阿四抱起虺儿，迎着来人走过去，对着来人告诉虺儿，
　　“虺儿，叫大舅舅，二舅舅。”
　　来人正是大哥风昀和二哥风脩。大哥本来就黑一些，线条刚毅的脸上，也红了眼眶，接过了虺儿，转头擦了擦眼睛。二哥自来就比大哥柔和善感一些，把阿四搂在怀里，哽咽着说：
　　“我以为你不再认我们了。”
　　阿四闻言，伏在二哥肩上抽咽不止。二哥在阿四背上轻轻拍了拍，好一会儿，阿四擦了擦眼睛，带着大哥二哥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阿四给大哥二哥介绍了龙萫和媵娘，龙萫红着眼眶，估计也是想起了三哥，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就回了房间。媵娘拿了一些茶水和鲜果，带着修安去正殿上香祈福，把空间留给阿四他们叙旧。
　　“阿囊布谷，”虺儿从大哥身上爬下来，又爬到阿四的身上，替阿四擦着眼睛。
　　“阿娘没哭，阿娘是高兴，虺儿记不记得阿娘以前跟你说过的孟山的大舅舅和二舅舅。”阿四看着虺儿，指着大哥二哥说道。
　　虺儿点头说记得，拍着手高兴的问阿四，是不是要回孟山了，二哥把虺儿一把抱住说：
　　“回，今日就回，二舅舅带你去摘桑果，去生水河抓鱼好不好？”
　　虺儿拍手大声叫好，丝毫没有疏离感。
　　大哥风昀看着阿四说：
　　“阿爹和阿娘很想你，好几次你回玄骐那里，阿娘都偷偷的去看你，回来就整夜整夜的哭。”
　　“大哥二哥，三哥没了，我......我不敢回去，我害怕见到阿爹阿娘，他们会不会怪我，没有把三哥带回来，呜呜呜......。”
　　阿四哭的像个孩子，风昀摸着阿四的头，轻声说：
　　“如今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儿，如果你的孩儿在外面，有家却不能回，你是什么心情，更何况阿爹阿娘。”
　　阿四顿住，许久后点点头。
　　稍晚些的时候，阿四简单收拾了一下，主要是虺儿的一些衣物。
　　跟媵娘和龙萫告过别，说自己会经常回来的。虺儿有些舍不得修安，把大部分玩具都留给了修安，还邀请修安去孟山玩儿。

　　就这样阿四带着虺儿回到了孟山，那晚阿娘抱着阿四和虺儿痛哭一番自是不提，却是阿爹虎着一张脸，独自坐在一旁，任谁也不理，直到虺儿在阿四的示意下，奶声奶气的跑过去，喊着“哇主布”，才展露笑颜的红着眼眶，一把抱起了虺儿。
　　大嫂二嫂带着侄儿侄女和虺儿在一起玩，一家人说说笑笑，都有默契的没有提到三哥。
　　夜深的时候，阿爹站在那身铠甲旁，旁边立着已经豁口的劈天战戟，阿四走过去轻轻靠在了阿爹的肩上，阿爹一手抚着阿四的头，一手抚着战戟上的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