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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求本子 ...

  •   上海。陆府东花园。

      花园里假山林立,正中一棵百年树龄的桂花树,开得正浓。一个身穿水蓝学生服的少女在走廊上驻足,她双手捧着泛有墨香的课本,一双俏皮可爱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桂花树下的少年。

      眉目清秀的少年含笑而立,只见他瘦长的手指在胸口轻轻绕动,指间的竹扇正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翻飞。“啪”的一声纸扇展开,他手腕一拧,纸扇便像只被抛向高空的白玉飞蝶,起落间在金黄的桂花丛中翩翩起舞,少年人眼波一横,一个利落的转身后,急速滑落的纸扇便被分毫不差地稳稳接在掌中。

      “好厉害好厉害!”少女禁不住拍手叫好,清纯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听见叫好声,刚刚练完扇功的少年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冲着走廊上少女笑道:“悦儿!陆师傅不是不让你来的么!”

      少女嘟嘴道:“清风,我那老顽固爹的话有什么好听的!不让我学戏还不许我看不成!哼!从小这不许那不许的闷都闷死了!”

      “不要这样说你爹!要不是陆师傅一心把我们留下,指不定我们师徒几个还在哪里颠沛流离呢。”清风上前安慰道,“陆师傅不让你学戏,自然有他地苦衷,他是舍不得你吃苦啊。”

      陆悦翻了个冲天白眼:“他就是个老顽固!咱不提他!”她忽然像是想起了自己来找清风的正事,高兴地将手里的书递出去,“哎!我把今天的课堂笔记拿来了,喏!你看!”

      清风见到课本顿时眼里一亮,整个人都泛出鲜活的少年气来,“这堂课老师讲的什么!”

      还真是个书呆子。陆悦轻柔地笑了,带着几分少女的娇羞道:“自己看,看不懂再问我。”

      两个人在走廊下捡了个地方坐,清风翻开书和笔记,对照着开始读。

      和煦的阳光从紫葡萄藤架上倾泻而下,微风拂过,点点光斑在清风柔软的黑发间轻轻晃动,偶尔有俏皮的小光点晃过他的脸侧,轻轻吻在他低垂的眼角上。

      啊!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陆悦捧脸,要是让学堂里那些女学生知道,她们偷藏的海报上的精致小生此刻正与她花前月下并肩而坐,还不得羡慕得发疯!说来……这还得归功于老爹,要不是他当时竭力挽留清风师徒住下,现在自己也就没有眼福和耳福喽!嗯!还是给老顽固爹记一功吧!

      “悦儿……”

      “悦儿……?”

      “啊!什么?”陆悦听到清风的叫唤,连忙回神,“怎么了?哪里看不懂?”

      清风见陆悦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轻笑一声,道:“没有哪里不懂,我是说我能把笔记借回去誊抄一份吗?”

      “哦这样啊……”陆悦脸霎地通红,“当然可以!你拿去你拿去!”

      陆悦从小喜爱文学,对天文地理不甚有兴趣,但自从清风开始向自己讨要这方面的课本和上课笔记,她就上了心,每次上课都认认真真不说,老师的板书也是一字不拉地给清风带回来。

      “那等我誊抄完,晚点还给你。”

      “好!”

      清风与陆悦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两人站在葡萄架下又聊起了一些时闻趣事,两人挨得近,远远望去就如一对般配的才子佳人。

      方玉潭自走廊那头缓步而来,见到并肩而立的两人,脚下的步子不禁一顿。

      “师傅!”清风却是立刻便瞧见了他,清越的声音乘着风穿过长廊,温柔地擦过方玉潭的耳畔。

      便是这声叫唤,熨平了方玉潭不自觉间皱起的眉。

      “今天的功练完了吗?”方玉潭作势拂了拂身上月牙色的长袍,一双眼却从清风搂在怀中的课本上扫过。

      陆悦怕方玉潭责怪,抢在清风开口之前道:“练完了练完了!我是从头看到脚的!”

      “是的,师傅。”清风紧了紧手中的书本。

      那收紧的十根手指让方玉潭的眉又不自觉地轻皱了一下,“悦儿,你爹在前厅唤你,快去吧,我和清风有事要出去一趟。”

      “哦……好吧……”陆悦撅起嘴,不甘心地挪去前厅。

      清风跟在方玉潭身后,穿过东花园,一路向西而行。方玉潭的脚步有些快,只专心走路,并不与他交谈,清风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师傅好像有些心事。

      绕过长廊,清风的肚子不适时宜地叫了一声,咕噜一声,也并不甚清晰,走在前面的方玉潭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朝着清风垂下一双墨黑的眸子来。

      他的身形比清风要高大许多,这一垂眸,清风的身子就整个笼在了他的阴影中。

      “可是饿了?”

      “啊……嗯……”离得近了,鼻端可以嗅到方玉潭身上地几丝冷冽墨香,不同于桂花的浓郁,那沁人心脾的清香,让清风忍不住想要上前挨得更近些。

      两人衣角相触,玉潭轻笑一声,他这一笑,刚刚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便荡然无存了。

      “好。那先去吃一些,垫垫肚子。”

      两人穿过宅子西边的圆形拱门,在后街找了个馄饨摊。白玉似的馄饨配上刚出炉的葱油饼,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清风一口气吃掉十个馄饨,葱油饼掰开了与师傅对半分,他小口小口的咬,可葱油饼不禁吃,还是三两口就见了底,正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唇边忽的又多出半块饼来。

      “你吃吧,师傅饱了。”

      清风知是师傅故意省下来给自己的,不禁眼眶一热。

      “我……我也饱了……”清风小声道。

      “是你的,便是你的。”

      又是这句。

      每当方玉潭这样说,清风便知道那是师傅认定了的事,不会有周转余地,就像把丢了钥匙的锁,锁了便是锁了,再也无法打开。

      手上被塞了依旧冒着热气的半块葱油饼,清风随着方玉潭拦下一辆黄包车,与车夫讲了价钱。两人上了车,那车夫脚程不快,却很稳当,不多一会儿便出了他们住的这片城区。

      “咱们要去拜访的,是我最近刚结识的一位朋友,姓邱,是个新派人,你见到了,喊他一声邱先生便是。”提起邱先生,方玉潭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你老是唱别人唱过的本子可不行,邱先生写的本子,很不错。”

      能被方玉潭夸一句不错的人,顿时让清风在意起来。要知道方玉潭平日里是很少夸人的,自己练得再好,在台上再如何风光,换来的也不过是师傅的一个点头,能从他嘴里听到个好字,简直比登天还难。这方先生是长了咱头六臂还是怎么的,竟然能让师傅这样夸他。清风有些好奇,又有些憋屈,胸口闷闷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城市喧哗,这原是饭后午休的时间,清风习惯了在这个点小睡上片刻,黄包车在大街小巷里不停穿梭,虽然行得稳,却还是免不了被如海浪般的晃荡席卷。清风渐渐地困了,眼皮支架不住,但他知晓自己要去拜访师傅很重要的一位友人,所以只能强打着精神暗自在自己大腿上乱掐。

      “困了?”就势将左右晃动的身子往自己怀里一带,方玉潭将清风的脑袋拢在自己肩头道,“困了就歇会。”

      又是那股淡淡的墨香,清风脑袋甫一触到他的肩膀,兀自在识海里浮沉的心便找到了安家的地方,眨眼之间已沉沉睡了过去。

      约莫过了两刻钟的功夫,黄包车终于停在一幢小洋房前。

      “老爷您到嘞~下车走好啊!”

      黄包车夫的声音将清风从睡梦中吵醒,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发现他们停在了一幢挺气派的小洋房前面。清风在上海住了这许久,其实也并没有去过多少地方,此刻放眼看去,他发现这一片都是这样的小洋房,便知道自己大概是进了什么租界里。

      方玉潭感到好笑:“你一付要带兵打仗的样子做什么?邱先生又不是敌人。”

      清风努努嘴,邱丛生虽不是敌人,可听着师傅一句句这样将他挂在嘴边,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膈应。

      穿过疏于打理的小花园,方玉潭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应,结果清风重重一推,那门自外而内的居然就自动打开了。

      这个邱兄真是……对文学痴狂到竟连自家大门也弃之不顾么。方玉潭无奈叹气,所幸他曾经来此拜访过他,心知他醉心文学一向是吃喝拉撒都在书房,便径自绕过大门,领着清风里走。

      洋房里同样疏于打理,大件小件东一样,西一样,好些都落了灰,看上去就没什么人气,直到走进一楼东边的书房,听到从里面发出的沙沙书写声,这才让人确定这小洋房确实是有主人的。

      书房内同样的杂乱无章,一地废纸,连待客的桌几上也摆满各种报刊杂志,书山后埋着个脑袋,方玉潭和清风两人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将他惊动。

      方玉潭再次无奈,上前作了个揖道:“邱兄。”

      这次坐在书山中的人终于闻声抬头,脸上还带着一瞬的迷茫。

      清风一直都觉得有学问的人是花白胡子的老头,有着仙仙侠骨,每日里坐在精致的书桌前挥毫泼墨。然而,这个胡子拉渣,看到他们又是发愣又是傻笑的中年人究竟是……

      “清风,快见过邱先生。”

      清风愣一下,又愣一下,这个……这个就是邱丛生?!

      “诶!不必多礼!”邱丛生站起来,伸出左手。

      台上表现已经很老道的清风,看到邱丛生朝他伸出左手,脸却害羞得一下子就红了。他慌忙去回想陆悦曾经教过的礼节,这才镇静下来,也学着就慢慢伸出左手,用西方的方式跟邱丛生友好的打了个招呼。

      “邱先生,您好,我是清风。”

      邱丛生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发光,“呦!台上威风凛凛小有名气的清风不骄不躁竟还懂得西方的礼数,方兄,你这个师傅做得可真是成功!”

      方玉潭也跟邱丛生握手,他俩是前不久认识的,当时清风的一台戏还没完,这个邱丛生硬是跑进后台缠着自己为他讲戏。邱丛生的名头在文人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方玉潭刚开始只以为他又是个戏痴,两相探究后才得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豪。

      “方兄,你还年轻,考虑考虑再上台嘛!”

      师徒俩到上海逃难本是寻求陆海魁的一时庇佑,没想到陆海魁这人极念师兄弟间的旧情,为人又仗义,对元宝也是真心喜爱,对他们师徒几个是一再挽留。最后方玉潭无法,只能就这么跟着陆家搭班住了下来。只是他一心教清风学戏,捧他上台,自己却是退居幕后,再也没上台亮过嗓子。
      “有清风就够,我的心血都在他身上。”

      师傅……

      清风喉头一酸,眼前似有万千云烟飞掠而过,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邱丛生瞥见清风眼里含泪,心知这气氛着实有点沉闷,连忙打圆场道:“来来!清风小师傅快唱上几段拿手的!让我过过戏瘾!”邱丛生虽然早年留过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戏迷。回国后不但从事新文学的倡导工作,还写出好几本反应新时代的戏本子,深受年轻戏剧爱好者的追捧。

      清风连忙收了情绪,他在书房里踱了几步,不过眨眼之间便好似换了个人,虽不勾脸,不着戏服,一张嘴便如飞泉鸣玉。一曲唱罢,又是一曲,清风心知是师傅有求于邱丛生,便不知疲倦般地为他唱遍万象众生。

      直到夕阳西斜,大戏痴邱丛生才想起自己光顾着听戏,显然忘了正事。他一拍脑袋,在屋子里团团转悠,终于从几本书下寻来一盘点心。

      “我这……咳……你看我这也没什么准备,茶水也是凉的,叫你们看笑话了。”邱丛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苦笑道:“清风小师傅不要怪罪哦!”

      “不会,不会”,清风连连道,他正唱得口渴,接过茶水便喝。

      两人本就是来求戏本子,平日里生活苦惯了,本也对吃喝没什么讲究。邱丛书又道了声告罪,便兀自去自己卧室里寻戏本子,留下方玉潭和清风两师徒在书房里等候。方玉潭对着白墙上悬挂的一副牡丹图出神,清风便对着他长身而立的背影出神。也不知那邱先生将戏本子丢在了卧室的哪个角落,又或许根本是散作了一片难以收齐,眼看天光愈发黯淡,他一直都迟迟未归。

      方玉潭将视线从层层叠叠的嫩黄花瓣上收回,转身一看,发现清风竟不知何时已经在椅子上攒成一团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深,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细长浓密的睫毛抖个不停,方玉潭轻轻上前几步,修长食指慢慢拂过清风唇角,红唇轻捻间,雪渣子似的糕点粉末便纷纷沾在了他的指尖。

      从卧室回来的邱丛生遇见此情此景,硬生生将一声高呼吞回肚子里,他默默驻足,将手里高举的一叠厚纸收拢在胸前。夕阳的最后一丝余光透过玻璃窗,折射在他厚重的镜片上,他忽然捏紧了手里的稿子,脸上露出一阵狂喜来。

      刚入秋夜,城市天际已经扯开了藏黑的天幕,借着路灯薄弱的白光,邱丛生蹲在太阳花圃前,扒拉着那片许久没有打理的花草。没扒拉几下,他就失了兴趣,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道:“梅兰竹菊自古以来都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最爱,你看看我……太阳花都养不活,这份心境,怕是这辈子都赶不及喽!”

      “邱兄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感叹这事?”方玉潭含笑道。

      “我这还不是怕把你的宝贝徒弟吵醒么!”,邱丛生拂了拂袖子,盈盈一拜道:“小弟特约大哥来此花园——一——叙——啊——”

      “你这唱腔倒是学得愈发精妙了,不如改天登台,过过戏瘾!”

      “不敢不敢!”邱丛生哈哈大笑,将随意插在口袋里的几页稿子交予方玉潭:“说正经的,今天见了清风,我倒觉得,先前写的这戏本配不上他。”

      方玉潭接过他的心血翻看,见纸上字迹工整,圈画删改繁多,就知道邱丛生是花了大心思的迟,不禁疑道:“这……邱兄为清风量身定制的戏本子,怎么会不合适。”

      “方兄啊!”,邱从生长叹一声,“都说唱戏的日日给自己装扮,在台上再风光出彩,唱的却永远是别人的戏。刚才看到你们在书房里的一幕,才恍然大悟,我虽口口声称自己是新时代的人,却未免也落了这俗套。这新戏本子虽好,但那也是别人的故事……”

      这样的一对师徒,这样的一个清风。

      邱丛生微笑着,将怀里剩下的本子一点点撕毁,“我要写属于你们自己的戏,为自己哭,为自己笑,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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