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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倒仓 ...

  •   从邱先生家回来后,方玉潭再也没有提起过本子的事情。他不说,清风只道是邱丛生那天给的本子师父不喜欢,便也没有主动提起。平日里白天练功,晚上登台,他与元宝两人一文一武,一起长大的伙伴间往往一个眼神就能够知晓对方的心思,彼此在台上配合得倒是天衣无缝。

      有陆海魁这个泰斗罩着,日子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不知不觉中已临近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是个大日子,按照每年的惯例,晚上都是要上大戏的。顾而陆老板特意在十四那天,提前开了赏月大会。

      十四夜里,月亮已经很圆了,明黄的一轮挂在天际,偶尔有丝丝薄云飘过,缠绵悱恻淡如轻烟,似乎要把凡间的人都带去仙宫,与那嫦娥与玉兔共舞。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闲吟秋景外,万事觉悠悠。此夜若无月,一年虚过秋。”

      陆家庭院里,摆了糕点茶水,众人齐聚一堂,赏月品茶。清风乖巧地坐在方玉潭身侧,他并不曾饱读诗书,吟诗作对也插不上嘴,只捧着手里黄澄澄的月饼,专心地吃着。

      这月饼是上海一家百年老字号做的,皮薄馅足,每逢中秋都要排上很长的队才能买到。清风最爱豆沙馅的,尽管此刻他已经细嚼慢咽地品尝了,可转眼间,那月饼还是没了小半个。

      舌尖轻扫过双唇,感受着唇齿之间还来不及消融的香甜,清风眯了眯眼睛,暗自叹了口气。他们这些要登台唱戏的,最忌讳的就是身材走形,像月饼这么甜腻的东西,即使再喜欢,也不能贪嘴。

      “好吃?”

      方玉潭见身边半天没有动静,低头一看,着实有些忍俊不禁。

      “嗯!”清风口齿含糊道:“好吃。”

      分明还是个孩子。

      “喝点普洱茶吧,可以挡住些油腻。”

      紫砂茶杯中,映着几点碎了的月光,清风抬起头,目光正好与方玉潭对视。他们离得那么近,方才的话兀自还在耳边盘旋不去,此刻仿佛只要伸伸脖子就可以触到对方薄薄的嘴唇。

      如果亲一下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

      轻呼一声,清风被自己的想法吓坏,手里的杯子也因为惊诧而起的身子歪了杯沿,几点热茶眼看就朝着方玉潭的袖口上泼去。

      “师父!”清风慌忙去掸落泼在方玉潭衣袖上的水珠,手指慌乱地去探他藏在衣袖里的手腕,“师傅!烫着了吗!”

      清风的手指修长圆润,他唱的是生,指上功夫练得了得,平日里又刻意保养着,此刻这双素白的手被莹莹月光一照,当真如玉一般。

      方玉潭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嚯的站起身,声音听起来隐隐有些发颤,“不碍事的,我再去沏一杯。”

      清风见方玉潭起身离开,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失落,他自己衣服上也沾了几滴滚烫的水,便盯着那几点水渍,微微发愣。

      吟诗后,自然是要亮亮嗓的,陆海魁的几个弟子们陆陆续续过了嗓,等到方玉潭从灶房沏了新茶回来,清风已经站在了人群中央。

      烁烁银辉,翩翩少年郎。谁也不能想到,眼前这样一个举止得体的少年,曾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小乞儿。

      方玉潭握紧掌中茶杯,一双温和如水的眸子随着场中少年的身形移动。

      清风向前两步,一双明亮有神的眸子睁得溜圆,随后只见他身形一顿,开嗓便唱:“浩然正气冲霄汉,惊醒了星斗闪闪寒。骇浪奔涛增婉转,风叱云咤也缠绵……”

      他唱的是《赤壁之战》里的一折,刚开嗓,底下就有人捧好,陆海魁也是满意点头面带微笑,忍不住朝身边的方玉潭道:“真是后生可畏啊,咱们这些老家伙,都不中用喽!”

      方玉潭只是笑,摆了摆手道:“小孩子家家,还差得远呢。”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清风双手作揖,唱道:“老将军,珍重此身经百战,珍重了,东风初送……第……一……”

      唱到“一”时,他的声音像浪尖般不断拔高,众人正听得兴致高涨,不料那盘旋而上的声音却突然一抖,竟是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清风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发不出声音,自他登台以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被那十数双眼睛盯着,一时愣在当场,脸上顿时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来。

      方玉潭皱眉,还没来得及发话,坐在边上的元宝已经抢先站起来打圆场了。

      “呦!清风!是月饼吃多了吧!”

      大家听了纷纷忍不住笑起来。

      “我……对不住……我重来……”

      清风耳根子红透了,小声咳了几下,清清嗓子,又兀自开始唱,可是声音每每到拔尖的时候,原本圆润清脆的嗓子却好像总是使不上劲。清风有些焦急,额角微微渗出汗来,磕磕绊绊将最后的一句唱完,勉强下了场。

      方玉潭见他嘴唇有些发白,垂着头站在自己跟前,严厉的话到了嘴边拐了个弯终是没有说出来。

      “怎么回事?”

      这显然不是因为甜腻的味道呛到了嗓子,这分明是另有缘故。

      “师父……我……咳……咳……”清风觉得嗓子很难受,特别是刚才唱完那一段,嗓子里就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小蚂蚁在爬动。

      他的嗓子不知怎么了,这几天似乎总是有点痛,但并不明显,外加身体也没受到什么风寒,一直以为过几天就会好,哪知今天竟然在大庭广众下丢了脸。

      清风好像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吓得小脸煞白,吞吞吐吐道:“师父……我嗓子难受……”

      听见清风说嗓子难受,方玉潭的双眉紧紧蹩了起来。唱念做打,唱排第一,没了嗓子就是毁了根本!清风现在是正当红的小生,要是他的嗓子有个三长两短,那还了得!

      陆海魁也皱起眉头,他边听清风说,边上下打量他,见他此刻站立在跟前,身量比坐在椅子上的方玉潭要高出一大截,恍然大悟道:“玉潭,我看你是昏了头,清风怕是也到了倒仓的年纪了。”

      倒仓的年纪……

      方玉潭抬手,轻轻拂过清风不甚明显的喉结,心下了然。

      他是比同龄人瘦小些,这几年跟着自己东奔西走,自己还一直将他当成个孩子……转眼之间,竟也是到了长成大人的年纪。

      是自己疏忽了。

      方玉潭闭了闭眼睛,稍一思忖,对陆海魁说道:“还请劳烦师哥用土法子煎几帖药,给清风服下去。”

      药很快就煎好了,是元宝亲自端来的。元宝经历过倒仓,现在的声音较之从前更加浑厚,显得底气十足。他吹着碗里的热气,一边安慰清风不要担心。

      “倒仓的时候每天睡觉前只要对着墙念三次墙壁大神保佑我嗓子没病,嗓子就一定能好!这是小时候我娘告诉我的。”

      “元宝哥,你骗人!”清风咯咯地笑,把苦苦的药喝个精光。

      元宝捏着鼻子,一脸嫌弃:“清风,你喝药的本事可又长进了!这黑乎乎的药我怎么闻怎么恶心!”

      “我不是小孩子啦!”清风作势要把元宝在自己脑袋上“行凶”的手甩下去,“别摸我脑袋,师父可说了,倒仓后我是大人了!”

      “清风,我宁愿一直都做小孩子,住在咱师傅从前的宅子里,从前虽然苦,可大伙儿都在一块。一起摸黑练功一起调皮捣蛋一起挨罚,多好。”元宝边说眼里边露出了对从前生活的向往。

      被他一说,清风俨然也想起了从前的生活。这些时日他们躲在上海,也不知道那些失散的师兄们都过得怎么样,北方现在全是战火,上海虽然看着繁华,也只是粉饰下的太平罢了。

      元宝见清风一时间沉默不语,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唉!其实长大了也不错!等你长大了就来我屋里跟师兄弟们挤,现在天天跟师傅睡一床,无时无刻不被他盯着练功……”元宝说到这里打了个冷颤,抱着胳膊搓了搓自己的鸡皮疙瘩,“噫……想想都觉得恐怖。”

      和师傅……分开吗?

      不再睡一张床……

      睡在一起……不好吗?

      清风眨了眨眼睛,一时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夜深露更重,方玉潭将赏月的友人们一一送别,回房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丝寒气。

      房内浓浓的药味还未散去,清风面贴墙壁,瘦长的双腿充分打开,照例在睡前撕着腿。他已是过了孩童的年纪,腰腿也只会越来越硬,如果再不勤加练习,回功只会越来越快。

      方玉潭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绪浮动。梨园弟子都怕倒仓,倒得好自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倒得不好,能留在台上当个配角儿那都算是好的,只怕是要白受了那“坐科班”的苦,到头来还需另谋出路。

      他一路走来,见过太多年少成名,然而一夕倒仓,多少风光不再,郁郁寡欢的人不在少数。方玉潭自诩早已经看淡这些人生中的大起大浮,然而这事真临到了清风身上,那万般焦灼的不安竟让他再一次生出无可奈何来。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清风背脊轻颤,方玉潭转身掩了门,伸手扶正他的腰,低声嘱咐道:“不要分神,躺下罢。”

      “是,师傅……”

      清风的嗓子有些低哑,他躺在床上,见方玉潭脸上不见喜怒一片淡漠,知是师傅有些生气,便又低低唤了一声:“师傅……”

      可他这猫儿一样的讨巧并没能让方玉潭的脸解冻,相反的,自己此刻左腿的脚腕子已经被牢牢攥在师傅手中,清风知道自己今晚逃不过罚,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笔直瘦长的腿越过胸口,擦过泛红的耳朵,一路被压至身后的被褥,虽然是最基本的毯子功,但今晚方玉潭压得特别狠了些,清风在心中默默数过五十却不见师傅有放开他的意思,心知任凭他哭叫师傅也不会心软,索性闭紧双眼。

      “我今日罚你,是因为隐瞒嗓子的不适。”说完,方玉潭用力把清风的腿又往下压了几分。

      疼!疼啊!

      “师傅清风知错了!”清风疼得满头大汗,眼见腿跟快断成两截似的,惊恐和痛楚齐齐涌上心头,即便知道方玉潭罚人的时候最心硬也忍不住求起饶来。

      果然,方玉潭面对清风的求饶充耳不闻,只冷冷答道:“遇事需有分寸,今日若不是有赏月助兴这段,你这般盲目自信,改日登台可不就误了大事了!”

      是啊……小错不改酿成大祸。陆老板心肠再好,他与师傅也是寄人篱下,若他因为瞒着嗓子不适拆了陆家班的台,损了的,可不单单是师傅与自家师兄之间的感情啊!

      是该罚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光亮渐渐暗了,清风蜷起身子偏了偏头,发现红烛即将燃尽,滚烫的烛泪在桌沿上洒了一圈。很快,一个阴影压了过来,将他的视线彻底遮挡了。

      方玉潭脱了外衣,见清风半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眼里闪着毫不掩饰的愧疚和自责,心下蓦地就是一软——是自己将他逼得太紧了。

      见方玉潭坐上床,清风努力将疲惫不堪的身子往墙壁靠了靠,好给他腾出更大的地方来,只是这简单的动作却还是扯到了腿上的肌肉,将他疼出一身薄汗来。

      方玉潭伸手为他掖好被角,在他胸口轻轻拍道:“睡吧。”

      清风疲倦地点头,意识沉浮之际忽然想起元宝的话,便嘟囔着朝墙壁大神许了愿。

      方玉潭半支着身子,见清风上下唇微微开合了几次,俯下身才听明白那蚊子叫似的话,不禁失笑。

      小傻瓜……

      去求墙壁大神的保佑,还不如来求求师傅。

      身边的人呼吸逐渐绵长,有些紧绷的小脸也逐渐变得恬静,方玉潭曲起左臂将清风轻轻拥在怀中,一只手钻进被子轻柔灵活地为他按揉双腿上的穴位。

      酸疼不适感让清风不安地弓起了身子,方玉潭慌忙隔着被子轻拍他的背,一边在他光滑的额头上落下细细的吻。

      睡梦中的清风无意识地将脑袋晃了晃,将脸埋进了他觉得异常温暖的地方。

      夜,在平静中缓缓流逝。在所有人眼中出尘淡漠的方玉潭,也只有在那人熟睡的夜半时分,才会卸下厚厚的面具,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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