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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五章 初登台 ...

  •   手中一杯香茶,几个早早来到的茶客坐在棠皖茶馆听小曲儿,低低议论着现下的局势。外边的天一日一变,风声越来越紧,听说是要打起来。可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能做什么?躲哪里都是挨枪子,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在这茶馆里逍遥。

      清风挪下方凳,在镜子前颔首。

      他一身茶衣儿,腰上围一条巾子,黑彩裤配大袜,活灵灵一个俊俏的张继保。

      元宝掀了帘子进来,“呦呵”一声,杵在清风跟前左看右看,觉得他这两个垂在耳边的发髻十分有趣,用红丝线扎着,像个善财童子似的。

      “元宝哥!”清风被看得有些羞赧,扯着宽大的衣角,羞赧地低下头。

      “挺好看!”元宝嘻嘻笑着,举了描眉的笔道:“眉毛那里再添添!”

      “大师哥,我学艺不精。”清风做个鬼脸,乖乖抬高脖子让元宝为自己勾眉。

      元宝拿笔细细勾勒,见清风眉毛像蝴蝶翅膀似的扇个不停,不禁朝他打趣道:“怕了?”

      “嗯,有点儿。”

      第一次上台,说不怕那是假的。清风知道师傅怕自己第一次登台挑不住大梁,就给他挑了个戏份不多的角色,可即便是这样,他心里还是端着。

      “上台就好了”,元宝大咧咧地笑:“台下那是瞎紧张,上了台啊底下的人一叫好,那感觉就像飞了天似的!”

      入夜后,茶馆里的人渐渐多起来,茶博士举着长嘴茶壶在人声鼎沸的大堂里身姿矫健,大烟杆里漫出的烟雾随着他的穿梭来回盘旋,整个茶馆热闹得就像锅刚煮开的水。

      拉琴师傅两撇八字胡一抖,将琴架在膝盖上调弦。琴声吱嘎一响,底下突然就一静,嗡嗡的吵闹声跟被一口吞了似的,就连那半阖着眼吞吐烟雾的老烟枪都坐直了身子。

      只听台上一声:“走哇──”紧接着,大锣纽丝响起。

      戏开演了。

      清风出场晚,就在一边听场,这出《清风亭》方玉潭请了其他戏班子来搭台,几个角儿清风都不认得,他就捧着师傅的茶壶小心翼翼地候着,碰到方玉潭下台就将茶壶捧上去,给他润润口。

      一晃过了四场,方玉潭下得台来脸上浮着层薄汗,清风照例奉上茶水,又将别在腰后的扇子取出,为他扇风。

      “这幕就到你,不用伺候了。”方玉潭轻啜了口茶,将茶壶顺手搁在后台破柜上,伸手撸了把清风的童子发髻,“师傅在台上等你。”

      师父在台上等你。

      心跳跟小鼓似的,清风眼眶一热,险些让眼泪花了刚勾好的脸。

      小锣一击。

      “儿呀,上学来呀!”

      清风撩起帘子,念道:“来了。”

      二黄摇板一过,清风唇轻启,一串儿清脆的音就像林间欢快的小溪流,听得人心尖儿都要给提起来似的舒爽。

      “忽听得老爹爹呼唤于我,我这里走向前忙把话说。参见爹爹。”

      “好!”

      众人捧好!

      清风却觉不出元宝说的飘飘然来,他在戏台中央看着端坐在前的方玉潭——他是张继保,方玉潭是张元秀。他是师傅在冰天雪地里救下的,张继保是张元秀从桥洞下抱来的,一养就是一十三春。

      底下的观众探长了脑袋,台上这张继保从前也没见过呀!听说是兰锦戏班新捧的小生,呦!可真俊!

      “喂呀──”

      撕边打锣一击,众人的神可算是给拉了回来。

      头戴白毡帽的张元秀急急问道:“儿啊你为何啼哭啊?”

      张继保张张嘴,又瘪下去,再张张嘴,竟是发不出声。

      众人憋了气。

      清风知道他该哭着喊:你二老不是我亲生父母,我要我那亲爹,亲娘啊!可词儿是这个词儿,话到嘴边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咽下了去,只余两行清泪,静静滑落。

      他真把自己当成了张继保,眼前的师傅是捡他当成亲儿子养的张元秀。养父含辛茹苦一十三载,从襁褓那么大将他养育成人,教他读书,教他做人,可这张继保怎么忍得下心,将双亲生生逼死在面前呢!

      他怎么硬得下心哪——!!!

      底下等得急了,有人扯着嗓子喊:“到是说啊!”

      清风一惊,抬头看到方玉潭黝黑的双眼。

      雪瀑似的白髯轻轻抖动,方玉潭再次试探道:“儿啊?”

      这一声儿啊,彻底将清风从故事里头拉了出来,他慌忙定了定神,装出无赖撒泼的模样,继续念道:“你二老……不是我亲生……父母,我要我……那亲爹……亲娘啊……”

      边念边哭,倒好像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方玉潭的救场及时,大家也只当是事先安排好的,小小骚动在清风声泪俱下中平息,只余下满场的叫好声。

      该哭哭,该喊喊,该断情的断情。

      一出戏,分分合合,道尽人间悲欢。

      嫋嫋烟雾还没有散,茶馆里几个伙计自顾自忙活儿,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开始评说晚上这出戏。

      “方老板可发啦!前段日子红了元宝,这下那个叫清风的娃娃可又要红喽~”

      “咳!我看不见得!”一个厚嘴唇的伙计正在抹桌子,闻言一停,理直气壮道:“我看得戏可多了去了,要不是有方师傅的救场,今天这个清风可下不来台喽!”

      “呦!老四!就你还戏看得多!你之前拉黄包车,有空听戏么!”

      老四很不服气,双手叉腰道:“怎么就没空看戏!我小时候家里隔壁就是戏园子,穿着开裆裤就开始听戏,什么戏不知道啊!”

      正说着,兰锦戏班的众人收拾好东西抬着箱子出来,那几个伙计见打头的方玉潭沉着张脸,便纷纷禁了声。

      夜已深,平日里早该冷清的街道上却是黑影重重,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几不可闻火药味,几个醉汉从酒肆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也不知瞧见了什么,还没等发出骇人的叫声,就被悄无声息地勒紧脖子拖进了巷子里。

      灯笼早已灭了,众弟子忙活了一晚上,纷纷枕着好梦入眠。前院后院都悄无声息地笼在黑黢黢的夜里,只有一方豆大烛火映在东厢房的纸窗上,将夜色微微照亮。

      方玉潭双眉轻锁,端坐在花梨木书桌前,他手心里卧着把红木板子,这沉甸甸的板子也不知多少人用过,在灯火下油光发亮。手指轻轻摩挲着板子,方玉潭的脸埋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一双眼睛却是目光如炬,紧盯着清风单薄的背脊。

      “你二老不是我亲生父母,我要我那亲爹亲娘啊。”

      清风在墙角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戏台上念不出的词儿。

      他声音微微发着抖,好几次都仿佛要续不上气。身后的伤疼得厉害,那是下了戏后趴在箱子上叫方玉潭打的。师傅举着刀坯子,正抽一下,反抽一下,一连抽了十下,抽得他两眼发黑,可偏偏又不敢喊出声来,怕惊着茶园子里的人。

      又过了许久,屋里的烛火渐渐暗了下去。方玉潭取下油灯罩子,挑一根细棒轻拨灯芯,矮下去的灯火顿时往上窜了窜,重新将跪在墙角摇摇欲坠的人儿照亮。

      首次登台,不求他能一鸣惊人,想要磨的不过就是那份心性,但清风这不适时宜的晕场实属不该。戏比天大,登了台就得有登台的样子,虽然下了戏已经罚过了,但那是遵循梨园行的老规矩,现下才是真正师傅对徒弟的管教。

      方玉潭思及此,又垫了垫手里的板子,终是沉下脸道:“过来。”

      清风老老实实念完最后一遍,低低回了声“是”。他扶着墙壁,将身子的大半重量都挪到胳膊上,可膝盖处一动就钻心地疼,刚撑起的左腿还没立直便是一阵无力的酸软,“咚”的一声,半撑起的膝盖又重新磕回到地上。

      一次一次站起来,一次又一次磕回去,清风心急如焚,偏偏双腿不听使唤,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噙着泪弯下身子,向前膝行一步。

      他猫儿似的在地上慢慢摸索,拖着两条又麻又疼的腿,从墙角到书桌不过短短几步路,却生生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师父……清风错了。”

      乖乖跪在方玉潭腿边,清风伸手摇了摇师傅的裤脚,尖瘦的小脸仰起来,大眼睛里续满将落不落的泪水。

      瞧他这模样,方玉潭只觉得心尖上都疼。

      打戏打戏,有哪个徒弟学戏不挨打。学得不好要打,学得好也要打,清风今天台上这副样子,换了其他师傅指不定已经被打了个半死,自己拿刀坯子抽的那几下,都是收了力,避了要害打的,说到底还不是心疼他。

      可他现在这样巴巴地望着,倒好像是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冤枉了似的。

      怎么会如此呢?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小弟子身上就乱了……

      罢了罢了。

      方玉潭扔了手里的板子,终是不忍心,将人扶起来抱至膝头。

      “师父……?”

      想象中的板子没有呼啸而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软的怀抱。清风似是有些不解,可方玉潭的怀里太暖了,在这寒冷的夜里就如最和煦的阳光,散发出的源源不断的温暖,让人控制不住地想要汲取更多。

      清风忍不住偷偷揪起方玉潭的一片衣角,仿佛这样就能和师父靠得更近。

      “今天的事先记下。”

      不是没有看到怀里人的小动作,只是这些……方玉潭都默许了。他甚至觉得有些愉悦,嘴角不自觉地有了个微小的弧度。

      “跪了那么多次,总该长点记性了。”

      清风似是听到一声若有若有无的叹息,屋里的烛火又暗下来,他被暖烘烘的怀抱拥着,有些昏昏欲睡。

      静谧的空气缓缓流淌,方玉潭低头望着脑袋困得抬不起来的清风,大手轻柔得当地为他按着腿。他不喜女子,除了会唱戏,也没别的什么本事,在这乱世里,也没有想过能有一个像样的家,但此时此刻,他搂着清风,却忽然心生出些别样的情愫来。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划破长夜,一时间大地震颤,老屋吱嘎作响。方玉潭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将清风抱在怀中,急急向外跑去。

      “师傅,怎么啦……”清风正睡得迷瞪,睁眼看到几条凶猛肆虐的火光,不禁有些呆了。

      “方班主!大事不好!外头打起来啦!”王伯衣衫不整,大呼小叫地跑过来,眼里满是焦急,“附近的巷子都给炸了!”

      “快!王伯!快去将所有弟子都叫过来!”爆炸声依旧没有停歇,外面的哭喊声已经连成一片,然而这种紧要关头,方玉潭的眼里却丝毫不见慌张,他将清风留在廊下,返身回屋开始收拾细软。

      不用王伯叫唤,弟子们早已经自发赶来,他们打出生没见过这等架势,一个个跌跌撞撞地赶到方玉潭面前,等着师傅拿主意。

      在这冲天的火光里,方玉潭长身而立,他手里捏着一沓关书,目光从众弟子身上一一拂过。

      “与家人团聚也好,自己安身立命也罢,取了关书就走,我不强留。战火无眼,大家各自保重。”

      关书在风中簌簌作响,方玉潭的声音嘶哑,然而一字一句却像烙印般刻在众人心头。

      “师父!!”

      “师父———!!”

      弟子们纷纷跪拜在地,也不知谁一抹眼泪,取了关书毅然决然地转头离去。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炮声隆隆,震得人耳膜刺疼。

      离开……留下……关书……拿走……

      清风听得迷迷糊糊,师傅是在赶他们走吗?戏……不唱了……?

      不要,不要走。

      可是更多的人走了,一个接一个的从清风模糊的视线里离去。

      无边无际的火光,宛如地狱之焰,更多的枪声混杂进炮声中,分裂割据的混战模式让这片大地从此不负平静,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可阻挡,在这飞扬的尘埃然寻常老百姓的生命却如蝼蚁般苟且。

      王伯赶了马车上前,受惊的马儿长长撕鸣,炸开的尘土卷着碎石尖瓦破空而来,方玉潭将清风护在自己怀中,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老宅在弥漫的硝烟中残喘,朱红回廊若隐若现,东边塌了一片的围墙已经被火光包围,这座见证过太多历史的老宅,仿佛也在此刻回望着自己。

      一点炮火击中了那雕有并蒂莲的门头,门垣在巨响中爆破,方玉潭瞳孔剧缩,长鞭狠狠一甩道:“驾──”

      马车风驰电掣地带着众人往郊外跑去,,清风的背重重磕在身后的胸膛上,浑沌的脑袋渐渐清晰。

      他们……他们这是要去哪里?马车上都有谁?

      都有谁!

      元宝……还有呢!还有呢!

      一路的残垣断壁,炸开的尸块随处可见,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灌入双耳的风。

      清风抖个不停。

      “别怕……不要看……”方玉潭将大手覆在清风的眼睛上,掌心触到一片湿润。

      “师傅……师傅……”清风泪水啪嗒啪嗒在方玉潭的手背上滴落,哽咽道:“家……家没了!”

      “师傅再给!!”方玉潭每说一个字,便将清风搂得更紧,“师父在,家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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