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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贺生辰 ...

  •   清风天天灌苦药。

      他身上的伤脱了痂,留下几条淡淡细细的粉色疤痕,又过了一阵子,连痕迹也看不见了。

      不见的还有唐苇。

      清风养伤的这段日子总问那些个师兄弟,唐苇大师兄呢?为什么大师兄总不回来?

      大家都是支支吾吾,方玉潭为了整个戏班子,眼睁睁看着唐苇给糟蹋,他咽下多少心酸,大家都知道。可师傅不说,就没人敢跟这个最小的师弟说,清风便时常独自坐在宅子门口,托着腮望着胡同口的大榕树。

      大榕树绿了又黄,前一年的雪灾好像还在眼前,可一转眼,盛夏就匆匆过去了。宅子里的橘子树上长出了一只只小灯笼似的橘子,惹得师兄弟几个天天都围着看,有心急的摘了一只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酸倒一排牙的模样笑趴了一众人。

      戏照旧演,功照旧练,日子就在苦中偷乐里悄悄地溜走。

      清风练功最勤,磨破的鞋都要比师兄们多,他脱下鞋子,平平整整放在一块儿,“喀嚓、喀嚓”,光光的脚丫子踏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清风两腿离地,轻盈的身体拧到半空,伸展的手臂犹如有力的双翅,划过优美的弧线。一时间落英缤纷,片片或金黄或艳红的落叶间仿佛有一只展翅飞翔的玉白蝴蝶穿梭其中。

      第三十个。清风停得稳稳当当。

      晶莹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过尖瘦的下巴,清秀的小脸因为方才的起伏动作透着健康的粉红。少年抬起头,任凭凉凉的风吹干脸上的汗珠。

      “怎么光着脚?”

      清风扭头,也不知何时方玉潭已立在台阶之上,他那双如深潭般的眼睛里,似有点点波光掠过,一时间清风回话都变得结结巴巴:“师父,我……脱了鞋自在。”

      说话间方玉潭已经走到清风跟前,他看着清风一双玉白的脚,俯身蹲了下来。

      盈盈一握的脚踝落在一只微凉的大手里,说不上的舒服。

      “担心买鞋的钱?”

      日以继夜的练苦功,清风的脚掌上已经开始长出薄薄的茧,可拧旋子时脚底板和地面的剧烈摩擦,还是不可避免的在皮肤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细小擦痕。方玉潭知道这孩子平日里很节省,可再节省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

      “师父……我现在是班里吃白饭的,当节省着些……”

      方玉潭查看他脚心的手一顿,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以后穿着鞋练,这些钱,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脚掌上还留着他手指的余温,清风忍不住将自己的小手覆上去。师傅的手可真大,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长大了就能帮师傅赚许多钱,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因为给大家买不起好吃好穿的而皱眉了。

      “呦!回来啦!”王伯的声音在整个园子里回响,今早师兄们都给借去演猴戏了,宅子里只有师父跟他两人,自从唐苇出事后,方玉潭亲自登台演出的次数越来越少,班里的师兄弟们也个个都成了顶梁柱,迅速成长起来。

      清风一阵风地跑出园子,一箱箱演戏的道具正被抬进来,人人脸上洋溢着开心笑脸,看来今儿个登台很成功!

      “清风,箱子重,我给你搭把手。”清风正准备弯腰搬箱子,凭空伸出一只手,将他给拦住了。说话的正是已是小有名气的武生——元宝。元宝搭在箱子上的手没有自己白净,手心更是爬满老茧,是一只属于武生的手。清风有时候看着自己的手会想,也许他更适合旦角,可师傅却让他唱小生。

      “大师兄,我存了一天的力气没处使,你就让我现现还不成么!”清风顽皮地朝元宝扮鬼脸。过去的一年多里,上到识字断文,下到唱念做打,方玉潭对清风每一样都要求极严,却从没让他跟着戏班子出去过。清风也不懂,到底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好,要让师傅一直避讳着,不肯让他随着戏班子露脸。可师傅的话,就是铁打的规矩,清风不敢违抗。

      元宝敲清风脑袋,“你又胡想些什么了!师傅都说了,现在你只需要可劲儿练!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说罢他使劲提起箱子前的一个铜环,清风只好跟在后面——箱子的大半重量都给元宝抗了去。

      那箱子架在两个人中间不时的晃悠,前头是元宝健壮的身影,清风不知看过多少次元宝扮的赵云,要气魄有气魄,要工架有工架。听说他一登台,那响彻天际的亮嗓就博了底下三个好。

      元宝已经成角了……

      此刻两人只隔着一个箱子的距离,可在清风的眼里,却远得如隔了无边的海。

      掰掰手指头,这个月底便是师傅二十九岁生辰。

      师傅的生辰不是小事,到底该闹一闹的。每个人都存了些私心,赚了些小钱的师兄们把藏了许久的钱袋子找出来,寻思着给师傅买茶叶和糕点,跟清风一样一穷二白的徒弟们总不能馋师兄的钱,只能天天抓耳掏腮地想着怎么变点戏法出来让方玉潭高兴。

      就在这样那样的悄悄准备中,方玉潭的生辰如约而至——

      “清风!你看!左边!就左边那个,叫陆海魁,”元宝扒在窗缝边压低声音说,他的眼里盛了满满的崇拜,“陆师傅演的的关羽是行里最出名儿的!”元宝又指着右边说:“右边那个,是陶远铭,红旦哪!”

      大清早,兰锦戏班的孩子们一个个探着脑袋,都朝堂里张望,师傅真是了不得,来给他贺生辰的可都是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清风看到师傅左侧坐着个高大男子,那张脸即使不上妆也是威风凛凛,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大咧咧的豪爽。右手边的人则生了一张五官柔和的脸,笑意盈盈的样子也着实好看。

      “都进来吧。”

      方玉潭一唤,众弟子鱼贯而入。

      “见过各位师叔。”清风学着大家的样子鞠躬。

      “玉潭,果然是青出于蓝啊!哎!那个小家伙……我好像见过你。”陆海魁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元宝,突然一拍桌子叫道:“小子!你是最近唱关羽的那个吧!来来!起个霸看看!”

      元宝看向方玉潭,只见方玉潭对自己微微点头,他丝毫不敢怠慢了,便深吸口气,做了个漂亮的提甲亮相。

      陆海魁口里念道:“锵锵锵锵锵……cei!”

      云手、踢腿、弓箭步……元宝年纪虽不大,练得却是一板一眼,他对着京剧名家也不怯场,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满是大家风范。

      “嗯!有点意思!”陆海魁点点头。

      陆海魁口里的有点意思,那意思可就大了。方玉潭连忙站起来欠身道:“师哥过奖了!元宝还要请您多指教呢!”

      元宝得了赏,自是高高兴兴下去了。众弟子们一一上去献了生辰礼,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挨个讲了一遍了,最后才轮到辈份最小的清风。

      清风柔柔的黑发编成细细的辫子顺在脑后,他心里紧张得很,本来想好的贺词,被师兄弟们说了又说,可他也没读多少书,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来。

      人家说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清风干脆撩起衣摆,跪倒在方玉潭跟前,闭着眼睛先磕三个响头。

      “清风一定好好学,报答师傅!”

      方玉潭见心爱的小弟子磕红了额头,连忙将他扶起来。他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这孩子跟着自己也快有一年了。

      “清风没有拿得出手的贺礼,就给师傅唱一段《三娘教子》。”

      给自己顺口气,清风张口就唱:“薛倚哥在南学我懒把书念。怀儿内抱圣贤转回家园。在学校众学生都揭我短,他说我无亲娘难解难猜……”

      好俊的娃儿!好清亮的声音!

      清风一出口,陆海魁和陶远铭皆是暗自在心里惊呼,原来方才躲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小弟子竟有这等潜质。

      这个方玉潭,竟把一块璞玉藏得如此之好!

      一段唱罢,屋子的人都发出啧啧称赞声。

      “好一个薛倚哥。”陶铭远招呼清风过去,问道:“叫什么名儿啊?”

      “清风。”

      “哦,年几了?”

      “十二了。”

      陶远铭是越看越喜欢,本还想多问问,却听见方玉潭说:“都出去吧,今天的功不许落下。”

      清风见自己一曲唱罢,方玉潭脸上并没有多少笑容,心凉了一大截。

      他一定是唱砸了。

      等他们都出去了,陶远铭终于忍不住在一边调侃道:“师兄,你真小气,不过是问几个问题么,又不会把你的宝贝给抢了。”

      方玉潭陪笑道:“远铭啊,不让他们出去,还不让你给宠坏了!”

      陶远铭撇嘴。

      陆海魁也笑,“这孩子将来准有出息!你给他安了什么角儿?”

      “生。”

      “哎?”陶远铭瞪圆了眼,“我当你让他唱旦角儿呢!”

      方玉潭看着门外,又重复了一句:“想好了,就唱生。”

      一室的酒香。

      夜幕降临后,三个多年滴酒不沾的师兄弟聚在一起,各自的唱腔回旋在窄小屋中,婉转轻柔、温文潇洒、霸气无畏……宛如回到十多年前站在旷野迎风而唱的少年时代。

      几个师傅在屋里饮酒对唱,清风和师兄弟们在廊上搭了张桌子,托师傅生辰的福,他们的晚饭也加了菜,过年都吃不到的鸡肉,从辈分最大的师兄开始,一人分一块。

      滑嫩的鸡块佐着喷香的栗子,除了清风,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

      “清风,你怎么了?”元宝担心地问。

      放下手里的筷子清风闷闷道,“师哥,你说我今天唱得还成吗?”

      “成!不信,你问大家!”

      一桌的师兄弟都点头。

      清风盯着碗里的鸡肉发呆,为什么他总觉得,师傅不开心啊。

      夜里,方玉潭唤了清风过去。

      熟悉的房间,他不知已经踏入过多少次,可这是头一次在屋里闻到酒味。

      “来了?”方玉潭坐在书桌前,神色有些迷离,他那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多年不饮酒,令他此刻有些不胜酒力。

      清风连忙奉上茶水,给方玉潭捶背捏肩。

      他轻重拿捏得极好,方玉潭舒服地叹出口气来,“清风,你来兰锦多久了。”

      “师父,快一年了。”清风垂着眼,转而来到方玉潭跟前,跪在地上为他捏腿。

      “哦……”方玉潭指尖轻轻转弄手里的瓷杯,灯火下,瓷杯泛着温润的玉泽,方玉潭眼波流转,似在注视着玉杯,又似在看清风。

      “玉不琢不成器啊……你是一块好玉,师傅也有心雕琢,可是看看你大师兄,好不容易琢成了一块玉,说碎,就碎了。”

      清风不知不觉停了手里的动作,长长的睫毛扇动着。

      “你是块好玉,合该放到台上大放异彩。可这世道啊……我又怕你步了唐苇的后尘。于是师傅寻思着,不如就将你藏着掖着,不被人看着,可明珠蒙了灰,这对你……不公正。”

      方玉潭俯下身,双手捧起清风的脸。

      “你抬起头来。”

      清风抬起脸,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正撞上方玉潭漆黑的眸子,心里顿时被什么烫了一下,疼得发慌。

      “你告诉师傅,我到底该……怎么做?”

      清风眨了一下眼睛,他还没有办法理解方玉潭心中的痛楚和折磨,他只知道师傅收下他,给他吃,给他穿,教他学戏,那他一辈子就是师傅的人。可方玉潭话里话外,好像是不太想让他上台,清风顿时紧张起来。

      “清风……给师傅唱戏!给师傅挣许多银子!让师傅不要那么苦!”

      方玉潭忽然笑了,那比春风更加和煦的笑容,暖了习习秋风。他搂过清风,揉着他的发。

      “是啊……我总不能一辈子把你锁在这宅子里。”

      方玉潭身上有淡淡的香,清风使劲嗅着,那香味不像姑娘家身上那么浓郁,有一种午后阳光般的清甜。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恍若种子睡在温暖蓬松的泥里,静静等待发芽。

      清风的背瘦瘦窄窄,方玉潭的手搭上去可以摸到一根根的骨头。看着怀里轻轻发抖的人儿,方玉潭低声问道:“伤还会疼吗?”

      “不疼!”清风眼里升腾起一股雾气,“师傅,戏班子不养闲人,你别赶我走……”

      还是怕自己会被赶走,怕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心里的不安,总像是熨不平似的。方玉潭一下一下抚着清风的背,隔了很久后终于慢慢地说:“不赶你走,师傅要赶你上戏台子了。”

      师傅不想你在外边受了半点风雨,想把你囚在这宅子里,想这辈子就这样圈你在怀里,想拿了土把你的才华给埋了。

      可是那样,你就成不了角儿。

      成不了角,你会怪我一辈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方玉潭:清儿,你只可以属于我
    清风:我属于观众们
    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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