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第三十九章 十六岁的迷惘 ...


  •   到了傍晚,暑气还没有褪尽,已经是下学时间,学生们却还自发地在院子里练功。

      清风跑进小澡堂里冲了个凉,换上件干净的夏衫,路过食堂的时候,手心里被塞了一块沁凉的西瓜,他没舍得吃,就这么一路捧着回了宿舍。

      方玉潭正在桌上改邱丛生送来的新戏本子,天气炎热,他身上却很清爽,淡淡的墨香随手中蒲扇上下翻飞,溢满了整个宿舍。他改得太过专注,丝毫不知清风已经回来,直到手头的几页全部改完,才发现小徒弟正捧着西瓜一脸沉迷地站在自己身边。

      清风刚刚洗了澡,望着自己的双眼中像是蒙了层水雾,淡唇轻抿,唇角微扬,乌黑的头发还是半干,乖巧地贴在耳侧。一滴鲜红的西瓜汁忽的顺着他葱白的手指滚落,坠在了自己铺开的书稿上。

      汁液在宣纸上迅速溢开,带燃了四周的空气,方玉潭忽然伸手,牢牢锢住了清风手腕。

      “啊……”清风一怔,更多的鲜红汁液从他指缝里滴落。

      “师……父……”

      这一瞬,清风看到了方玉潭眼里蛰伏的猛兽。

      那种炙热的眼神,立时将他烫得浑身发软。

      “师父……”

      清风又低低唤了一声,想要主动上前,方玉潭的双眼却在此刻恢复了清明,倏地收回了手。

      又是这样。

      已经有许多次了。

      这一年来,他们虽然同吃、同睡,形影不离,清风甚至有许多次能清晰地感受到方玉潭的隐忍,可即便他们耳鬓厮磨相拥而眠,师父却始终都没有真的碰过他。

      清风双眼暗了下去。

      明明那样隐忍,可为什么……

      从互相表明心意,到现在……为什么师父就是不肯碰他……

      是不是因为,自己脏?

      “弄花了稿子,你邱叔叔看到又要笑话的。”方玉潭撇过脸,又重新去看稿子,好像刚刚连空气都要灼烧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清风不说话,只木然站着。

      隔了好一会儿,他将那块西瓜留在桌上,轻轻退了出去。

      他一出门,方玉潭就放下了手里的笔,对着窗外清风一晃而过的身影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外头天已经快黑了。

      清风初时只是快走,出了走廊却小跑起来,他越跑越快,穿过院子,跨过门房,一口气跑到芦苇荡边,才慢慢停下脚步。

      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已坠入水中,芦苇荡在深紫的夜空中沙沙作响,天地孤寂,仿佛只剩他一人。

      胸口像是要炸裂开,夜色茫茫,一如心中苦闷,清风对着芦苇荡嘶喊:“啊————”

      声音在河面扩开,可回复他的,却依旧只有沙沙的风声。

      戏文里有痴男怨女洞房花烛,有比翼双飞儿女情长,可他演得在栩栩如生,也都是别人的故事。在面对真正的感情时,乖巧、顺从、逆来顺受……所有这些铭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好像统统都不管用了。

      十六岁的青年,第一次感到无尽的彷徨。

      空气凉了下来,河水幽深,芦苇荡里漆黑一片。

      前方仿佛成了万丈深渊,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清风急急退了一步,看往来时的路。

      本以为来时的路也早已漆黑一片,可遥遥的,他却望见一盏昏暗不明的灯。

      那轻轻摇摆的灯火像是长了手脚,勾得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走着走着,灯火愈来愈亮,橙黄灯火中逐渐浮现出一个颀长身影。

      是他。

      是他来寻我了。

      清风眼里一热,朝那团光扑去。

      “师父!”

      方玉潭被撞了满怀,手里的灯笼四下摇晃,光影都乱了。

      “饿不饿?出来也不带个灯笼。”

      肩膀被师父揽着,清风身上的浮土被逐一轻轻拍去。橙色灯火下,方玉潭的双眼就像那片静谧的河水,坚定而深邃,仿佛能隔绝世间所有喧嚣,这一瞬,对于爱的边界,清风又产生了模糊。

      这样温柔的师父,他对于自己,难道所有的无微不至都只是出于怜惜吗?但如果是这样,又怎么去解释他那炽热而饱含爱欲的眼神。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又经历过那样惨痛的人事,有些东西,只要看一眼便能懂。

      “怎么了?”方玉潭缓缓往回走。

      灯影摇晃,两人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彼此挨着,随着他们的脚步不停向前。

      清风很想问一个为什么。

      但方玉潭是师父,也是他历经万道曲折才得来的心上人……感情太奢侈,他并不应该得寸进尺,他其实可以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安安稳稳陪在师父身旁,每日里看着他便是好的。

      “没什么。”清风摇了摇头,终究怕等来一个自己不愿的答案,“只是出来的匆忙,是有一些饿了。”

      “好。”方玉潭牵起清风的手,加快了脚步。

      他自始自终没有问过清风为什么冒冒失失跑出来,他只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回走。

      清风一颗浮躁的心便在这一步步的前行中慢慢沉淀下来。

      来的时候感觉长路漫漫,没有尽头,可当彼此有了陪伴,这条路很快就走到了底。

      路的尽头是小学校,门房是学校里负责扫除的阿伯,此刻正探着头往清风他们来的方向张望,见两人相携回来,便拎着竹扫帚关上了学校的门。

      入夜后,学校廊下亮起了几只灯笼,院子里摸黑练功的都去课堂里温习功课了,只剩院子正中团着小身影,似乎正手忙脚乱地往腿上套着什么。

      “飞飞?”清风迟疑了一声,喊道。

      听见清风的声音,飞飞猛地回过头来,银白月光下,小孩一脸泪汪汪的,也不知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清风哥——”

      清风借着方玉潭手里的灯笼,总算看清了飞飞脚下的东西,那一大堆绑带之下,是两只用木头做的跷,也不知飞飞是从哪里寻来的,他这一通胡绑,非但没有将跷绑到脚上,就连绷带都乱了套。

      “你这是哪里寻来的?”清风连忙蹲下帮他解开互相缠绕的绷带。

      “我自己去道具间里找的。”

      方玉潭将灯笼往地上一放,“胡闹!”

      飞飞顿时禁声,只将求救的眼神投向清风。

      “你啊!”清风将飞飞扶起来,“得亏我们回来得早,要真等你站起来,非得崴了脚不可!”

      有清风帮着说话,飞飞顿时从“怂包”变成了“粘包”,清风哥长清风哥短的开始拍马屁,清风奈他不何,只能帮他将跷绑上,但清风唱的是生,绑跷也不内行,最后还是方玉潭出手,给飞飞结结实实地捆上了。

      坐在地上还觉不出什么来,可一旦站起来,一股钻心的痛就从脚上弥漫开来。

      飞飞站立不稳,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两只大脚趾上,此刻脚背被迫竖起,将两条腿的肌肉压得又紧又实,饶是他已经练了一年的武生,这才过去短短的几秒便已经吃不消了。

      实际上,现在绑跷已经渐渐不流行了,这过程实在太折磨人,能坚持下来的人少之又少,许多地方都换了练法。可无论再用什么方法练,要说最出功的,却还得是绑硬跷。要不怎么说张矝弦有意想要为难飞飞,他出的这十五日的考题,委实是想让飞飞知难而退。

      “你慢些,慢些。”

      清风见他要摔,连忙将人扶稳帮他站立,但即便有了清风帮他分担一半身体重量,飞飞任觉得两股颤颤,觉得自己是一秒都不能多忍受了。

      “好……疼……”

      飞飞疼得牙齿咯咯发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连站都站不稳,将来要如何穿着这双跷绕着水缸走圈。那些在台上踩着跷还能莲步轻移,甚至打出手的武旦们,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

      飞飞冷汗层层,丝毫不敢动弹,此刻只觉得面前道路漆黑一片,一丝光亮也无。

      方玉潭见他畏首畏尾的样子,冷声道:“这些苦都吃不了,改什么武旦!趁早放弃了罢!省得你爹操心!清风,不必扶他!”

      “可是师父……”清风正在犹豫间,飞飞却是一咬牙,推开了他搀扶自己的手臂,“清风哥!我能行!”

      这一被推开,强烈的疼痛顿时席卷全身。飞飞身体左右摇摆,一下子便失去了平衡,他踉跄着移动了一小步,顿时觉得脚趾如同刀割一般,飞飞痛呼一声,冷汗自额间流下,清风实在看不下去,想要再次上前搀扶,手臂却被方玉潭拉住了。

      方玉潭冲着清风沉默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清风望着方玉潭眼中透出的坚决,扭头看向飞飞——

      虽然两腿依然兀自颤抖,但飞飞确实已经站住了。

      清风不由呼出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一颗心还在急速跳动中——看着飞飞练功,竟比当年自己练功还紧张。

      方玉潭转身去了宿舍,不多一会儿,手里拿了根蜡烛出来。那根蜡烛约莫有两根手指粗细,已经用掉了一小半,方玉潭将点燃的蜡烛放在飞飞面前,示意他在蜡烛燃尽之前,都不许从跷上下来。

      皓月当空,清朗月辉洒了满园银光。

      院子中央,站着一个倔强的孩子。

      蜡烛燃烧刚刚过半,他已是摔下来数次,但每次摔倒,他都会立刻爬起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始终支撑着这副小小身躯。

      方玉潭摇着扇子,忽然忍不住低笑了几声。

      清风正叼着饼,听见那笑声偏过头,眨了眨眼睛。

      “是想起了你小时候”,方玉潭笑道:“都是一样的倔。”

      清风也不知方玉潭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哪一幕,但是师父笑得好看,他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可惜后来飞飞体力实在不济,蜡烛没有点完他就再难以维持站立,这回方玉潭倒没有再过多责罚,而是搀扶着他陪他站到最后。

      望着院中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清风倒真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还是在兰锦戏班时,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天,师父准他入戏班,立关书,春去夏来,也是在这样一个酷热的夜晚,因为白日里没有跑好圆场,入夜之后,自己就在后院里偷偷地练。

      清风记得,为了锻炼臂力,自己当时狠心在手臂上绑了块砖。那砖很沉,堪堪跑了一圈,他就觉得自己的举在空中的手如灌了铅一般。两三圈后,手臂更是因为酸涩难忍而兀自颤抖不停。

      正在自己汗如雨下不知该前进还是干脆卸掉重物之时,手臂却忽然一轻,伴随着“咚”的一声巨响,那块砖竟挣脱绳子滑落下来,擦过鞋边砸在了泥里。

      清风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要是再偏一点点,怕是自己的脚要被砸烂。

      借着微弱的光亮,清风正打算将砖头捡起重新绑回手臂之时,一个黑影却猛地窜了出来,已是先一步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

      是方玉潭。

      那时候他短手短腿又瘦又小,被高大的师父提溜在手上,就像是从草丛里抓起了一只猫。还不等他开口喊救命,方玉潭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训,训完了将砖头重新牢牢绑在他胳膊上,最后陪着他跑到大半夜才拎着他回去。

      想到当时的场景,清风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