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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入科班 ...

  •   许是跪了太久,清风这一睡,竟是一气睡到了傍晚。腿还酸着,却觉不出什么疼了,清风忙不迭地去厨房里给王伯打下手,又是砍柴又是烧火,一张小脸被灶膛里的火映得通红。

      方玉潭用完晚饭后就一直坐在厅里用茶,看着清风忙进忙出,看他垫起脚尖把桌子擦得一尘不染,忍不住唇角微微上翘。等到清风倒掉盆里的水,搅了干净的帕子回来,方玉潭搁下茶盏,站起身,抖了抖袍子,道:“随我来吧。”

      是叫的我吗?

      清风环顾四周,发现厅里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眼见着方玉潭的身形越行越远,他连忙小跑几步,紧随着他的脚步而去。

      院外月光皎洁,树影稀疏,青石板在银色月光下泛着一层莹莹的光,两人沿着通往后院的小路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直走到平日里练功院子,方玉潭才堪堪停下脚步。

      没了方才嚓嚓的脚步声,一时间各种虫儿的叫声竟大了起来。

      “学戏要先学会做人。”温凉如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冷冽的空气,方玉潭坐在冰冷的石板凳上,缓缓开口道:“你要成角儿就得学着控制你面上那层皮,学会控制这里。”说完,他指指胸口。

      清风也摸摸自己胸口,胸膛里,一颗心用力地跳动着。

      “我们唱戏的,台上台下,都要学着控制自己的内心,学着把自己面上的皮控制得好好的。”

      “就好比我在街上要饭,明明很难过,却一定得笑着接受别人的施舍,对么?”清风双眸闪动,一派天真无邪。

      “唉……”方玉潭招招手,示意清风到他跟前。

      每个人都得用一张面皮做违背良心的事。这就是世道,没法儿改。

      “你喜欢学戏是吧。”

      “嗯!是清风拼命点头,生怕下一刻方玉潭就会改变主意。

      大手抚着清风的脑袋,方玉潭慢悠悠开口道:“那么,明天便立关书。”

      立了关书,他就正式是戏班子的人了!

      学戏!他要学戏了!

      清风脑瓜子里只有学戏两个字,目送师傅离开后,抬腿就往厢房跑,谁知元宝就藏身在附近,两人撞了个正着。清风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抱住元宝大叫道:“元宝哥!师傅让我学戏了!”

      “哎呦小祖宗!你想把我吓死么!”元宝脚下一踉跄顿时被清风扑倒在地,方才的对话他还是依稀听到了一点,看到清风没有被责罚,他一颗心也放下了。元宝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清风压住了半边身子,开心地搓搓鼻子道:“我早说了!师傅一定会让你学戏!”

      元宝“嗷呜”一声扭转身子反把清风压在身下,“说!现在该喊我什么啦!”

      “师哥!师哥!”

      两个孩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乐得咯咯直笑。

      夜已深,天空铺卷着漆黑幕布,无边无际的蔓延,不谙世事的少年们累极后便双手枕着脑袋仰面躺在地上。

      “师哥,你说,怎么做人呢?”清风望着晶亮的星星问身边的元宝。

      扭过头,元宝呵一口气挠清风痒痒:“忍忍就过去了。”

      清风捂着胳肢窝也不知道元宝说的是忍痒痒还是忍着做人,他现在可被痒痒闹得慌!

      两个孩子又闹一阵,清风拍了拍身上的土,想起明天入了师门后,唐苇就是真正的大师兄了,小脸不禁又垮下来。

      “师哥,苇子哥……好些没有?晚上也不见他来吃饭。”

      “好着呢,他就是作!”元宝皱眉道:“走,我带你去看看不?”

      两人相携朝着厢房而去,屋内唐苇正仰面躺在铺子上,白了一眼进屋子的两人,又冷哼一声。平时跟着唐苇的两个师兄看到清风也不由自主地紧握了拳头,大有一番风雨欲来的架势。

      清风踌躇着,最终是挪到了唐苇身边。

      唐苇是大师兄,他爹娘把他送来学戏的时候方玉潭还没有自己组班子,他自己每日里赶场子,也根本没心思教他唱戏,只因为身边缺个伺候的就将他留下了。唐苇聪明,做事也机灵,平日里没有人教,他就自个儿偷着学。方玉潭也不避讳,等过了两年他将班子组起来,唐苇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大师兄。

      唐苇近乎是膜拜的跟了方玉潭四年。这个大师兄,除了眼神儿什么都练得好。可被师傅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眼睛却总不得劲,以至于跟着班主这么久了,至今也只能在台上演个二路。

      “苇子哥,清风给您赔罪了。”

      唐苇睨他一眼,嘴里哼哼:“人心隔肚皮。”

      清风便因为这句话,在唐苇身边守了一夜。唐苇大半夜差他端屎端尿的,清风也只闷声受着。等到隔天清晨,他又去灶房里看着火亲自熬药,将这大师兄伺候地面面俱到,仿佛唐苇伤的不是鼻子,而是断了手脚。

      清风把份内事做完后,就打了盆热水立在方玉潭门前候着,等班主一开门,他就将热水端进去。

      隔着氤氲的热气,方玉潭见清风正偷偷打量自己,便知他心里所想之事,嘴角不禁弯了弯。他洗了脸,将桌上拟好的关书抖了抖,道:“识字吗?”

      “回班主的话,清风不识。”

      方玉潭一点头,将关书上的字据内容念了一遍。大体就是学戏期间,学徒的衣、食、住、行,均由老师供给,学习期满若干年之后,在出师登台演唱时的若干年内所得戏份儿,均归老师。立了关书后,天灾病患,各有天命之类。

      方玉潭念完,用毛笔舔了舔墨汁,单手悬在关书上方,略一思索道:“在我这里立关书的,多是以五年为限,你也和他们一样罢。”

      清风和那些有爹有妈的人不一样,他出生就是个小乞丐,呼之欲来挥之即去,也没个人给他做主,此刻他望着方玉潭,想着他将自己裹进棉衣里的温暖,想着他在自己极痛时低低的那声应答,膝盖一弯,“咚”的就跪在了地上。

      “清风不要年限,愿永远追随师傅!”

      咚,咚,咚,三个响头,磕在石板上,额头都青了一块。

      年少时候立的志,又有多少能够撑过现世的纸醉金迷,时光消磨掉骨子里曾有的傲气后,剩下的不过是一具带着假面的皮囊。然而眼前这一声依旧带着几丝稚声的誓言,却依旧猝不及防地照亮了方玉潭的一角心房。

      这日子一天天的照旧过,清风入门最晚,除了跟着师兄弟几个练功,还得帮着干活,换成寻常人家孩子,怕是早就哭得天昏地暗了,他却甘之如饴,依旧风风火火地忙进忙出。

      “清儿!要开始练功了吧?冬天一过王伯身子骨已经活络了,以后你用不着起那么早的。”王伯伯笑眯眯地说着,脸上的皱纹全堆到了一块儿。

      自打进兰锦戏班后清风就把王伯当成了自己的亲伯伯,他顺势在灶前蹲下,摆弄了两下柴火,那明晃晃的火焰将他的两腮映得通红,倒真像台上抹了胭脂的角儿。摇摇手里生火用的扇子,清风说道:“王伯,大家快要登台演戏了,我还什么都不会呢!如果连活儿都不干,那就成吃白食了。”

      烟囱里飘出嫋嫋青烟,王伯站在清风身后爱怜地看着这个乖巧伶俐的孩子,暗暗想道:有清风在这里,他王伯今后就算蹬了腿也安心了。

      比起那些七、八岁就开蒙的孩子来说,清风的启蒙实在是有些晚了,骨头长硬了,学戏就要比别人多吃许多苦头。方玉潭用绳子将清风的一条腿掰过肩膀,在柱子上固定住,清风吊在上面的腿很快就麻木了,下边支撑的那条腿又抖个不停,这种姿势他往往一站就是一个时辰,班子里的其他师兄弟也没受过这种苦,天天光瞧着他就觉得浑身疼。

      方玉潭心里也疼,可越是疼他越是抠门的严厉。只要清风一抖,方玉潭手里的藤条便立刻挥下来,一天下来,清风两条腿上总是布满青青紫紫的伤痕。

      清风忍着,疼得实在受不了才小声哭。

      师傅打他那是为他好。

      白天扳腿、踢腿、下腰,飞脚、扫腿,拧旋子,晚上方玉潭还要教他唱段。

      一盏油灯,夜凉如水。

      方玉潭在屋子里轻唱,高音如行云流水,低音又如涓涓细水,清风听得如痴如醉,一板一眼的认真学。祖师爷赏他饭吃,给了他一副好嗓子,可方玉潭对他的期许显然不止这些,除了唱段,还手把手教他认戏文里的字。那字对于初学的清风来说,每个都跟鬼画符似的,起初清风总认不得几个,直到手心挨了板子,才长记性。

      又过去了大半个月,唐苇的鼻子正了,连眼神儿都跟着灵光起来。

      方玉潭觉得是到让唐苇露脸的时候了,亲点了他演苏三。

      离他们宅子不远的地方有皇上亲临过的戏园,唤作“平乐”,方玉潭今年的第一场戏便要在这里开演。开年大戏,不可谓不庄重,大清早方玉潭便邀了搭台的几位名家,同去平乐戏园里商量,直到午后都迟迟没有归来。

      没了师傅的管束,这帮天性十足的毛孩子简直要翻了天,练功练到一半就成了玩闹,也不知谁起头说要比拧旋子,呼啦啦一群人顿时围成一圈,谁也不服谁。

      元宝连拧了十个旋子,身体上下翻飞,当真是身轻如燕。

      “还有谁来挑战啊?”圆滚滚的汗珠从元宝脑袋瓜上滚落下来,他喘着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骄傲。

      “我!”

      清风喜欢空翻,喜欢拧旋子,喜欢飞翔的感觉,虽然才入门不久,可是看元宝一口气拧那么多旋子不禁也想试试。

      “清风你能行么!”一群半大的孩子跟着起哄,清风听见鼻子刚好的唐苇叫得最响。他微微一笑,走到场中央,众人见状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叫好。

      清风提一口气,起了旋子,整个身子拧在半空中,右脚落地后又起第二个。

      大伙儿齐齐数着:“一、二、三……”

      只是这数刚数到三,大伙一见来人,一个个便噤若寒蝉。

      周围死一样的静。

      清风对此毫无察觉,一心想着怎么保持身体平衡,腿怎样使劲,怎样可以拧到六个,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正冷冷看着自己。

      他多希望自己今天能够拧到六个啊!

      “够了。”

      听见上方愠怒的声音,清风心头猛地一跳,点在地上的脚尖没能落稳,身体顿时重重侧摔在地。

      “一个个都能耐了!”

      方玉潭眼里反射着严厉的光,目光从一个个低垂的脑袋上扫过去,最后落在清风明显呆滞的脸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个哆嗦,几个年纪小的已经怕得开始揉自己的腿,只乞求等一下师傅能打得轻点。

      条凳,板子。

      清风趴在凳子上,一双手紧紧扒着凳沿。

      “你们听好了,本来要打通堂,念在你们后天有戏,今天只打清风一人。”

      方玉潭手里一挥,板子落在清风的背上。清风“哇”的一声惨叫,这一板简直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震碎。

      “显摆!”

      “我看你还显摆!”

      “不会走就想飞!”

      “叫什么清风!以后叫轻骨头得了!”

      从第一眼看到清风,就想好好栽培他,平日里打几下心里都会不舍得,哪知道这分明是宠坏了他!

      板子疯狂地落在清风的背上、腿上,清风扯着嗓子大叫大哭,不住地求饶。

      方玉潭越想越气,发了疯一样往死里打。

      众人从没见过这么失态的师傅,一个个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眼巴巴看着清风的呼声越来越小。这个小师弟,虽然打坏了大师兄的鼻子,可平日里又勤快又听话,其实很好相处,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方玉潭的逆鳞,当那个出头鸟。

      “师傅!别打了!清风要被打死了!您不是疼清风吗!清风要被打死了啊──”

      元宝见清风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再也顾不上给许多,跪在地上连连给方玉潭磕头,几个师兄弟见状纷纷效仿,就连一直同清风怄气的唐苇也跪倒在地。

      方玉潭喘着粗气,手里的板子停在半空。

      清风身后早已被打得看不出模样,一张失了血色的脸毫无生气地垂在凳侧,嘴里却依旧在喃喃地念着:“不打,不打……”

      面前是一排乌泱泱的脑袋,凳上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小徒弟,方玉潭赤红的双目逐渐退下血色,此刻手里的板子像生了根,竟是再也无法挥动半毫。

      清风额头滚烫,在床上急急喘着气,眼前雾蒙蒙一片,隆隆作响的耳朵里,时而传出方玉潭圆润的唱腔,时而又是板子的呼呼声,他难耐地动了动身子,忽觉自己浑身仿佛置身于太上老君滚烫的炼丹炉中,忽又觉被一脚踢进了广寒宫,从此要饱受彻骨的寒冷和寂寞。

      浮浮沉沉之际,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在额头,那只手很大,清风甚至能在心里描绘出它的形状,随即他又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叹息,就如同每一场梦里的镜花水月,只要轻轻一触碰,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寒冬一去,春意就闹上了枝头。

      平乐戏院里桃花呼呼冒着花苞儿,娇嫩淡粉的花骨朵开得东一簇,西一簇,也不知谁家调皮的小孩迫不及待地将花摘了下来,沿路将花瓣洒进了戏院里头。

      戏院里锣鼓咚咚的敲,好戏即将开场。

      皇帝亲临过的园子排场自然大不相同,几对大红酸枝木的桌椅摆在正中,椅上坐得俱是排得上号的大人物,有戴官帽的,也有穿洋装的,在这乱世里,谁有枪和银子,谁就是爷。

      台上演得热闹,一场《苏三起解》,拉开帷幕。

      随着一声抑扬顿挫的:“苦哇————”苏三身戴枷锁,踩着莲花步,在大锣扭丝中上场,扭丝切住,在胡琴的亮弦中,苏三“喂呀”一哭,台下顿时爆出一声:“好!!!”

      戏园子前排正中央闲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前额宽广,两条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脚蹬着一双黑筒靴子,此刻身体正随着苏三的唱腔有节奏的轻轻晃动,腰间那锃光瓦亮的黑色手枪便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反射出寒冷的光。

      “源大人。”旁边的官员讨好的为他递茶水,“您看……这戏……”

      源荣正为戏里的苏三释放他为数不多的良知,他朝着问话官员递出只粗粝的手,那官员很会察言观色,立刻恭敬地将桌上的紫砂茶壶捧到他手心里。

      源荣押一口茶,眯眼道:“好!”

      好一个苏三。

      好一个唐苇。

      好!好!众人大叫着!为那贪官知县被撤职查办,为那苏三和王景隆终成眷属。

      好!好!源荣大叫着!为那扮相秀丽身段婀娜的唐苇,为那即将到来的香艳夜晚。

      清风睡了醒醒了睡,脑子昏昏沉沉,他依稀听见哭喊拖拽的声音,以为那又是一重又一重的梦,直到脑袋被小心掰起,嘴里灌入一口甘甜的茶水,才幽幽转醒。

      然后他看到方潭玉,不过朝夕之间,他的鬓角仿佛就生出几根白发。

      “师傅……”

      清风小声唤着,生怕自己又惹了什么是非。

      他究竟睡了多久,久到方玉潭的鬓边竟生出了几丝白发。清风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探到自己的额头,他看到师傅眼里满满的怜惜,鼻子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清风想说话,却被那游移下来的手捂住了嘴。

      方玉潭揽住清风的细细的腰,将他疼惜地搂进自己的怀里,却因为指尖不小心划过背后的伤口,疼地清风在他怀里轻轻哆嗦。

      “还疼么?”

      方玉潭的胸膛微微颤动,清风将小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点点头。

      为什么他总是惹师傅不开心?

      “清风……你的大师哥被坏人糟蹋了……”

      清风年纪还小,不知道糟蹋是什麽意思。

      “我不配做你们的师傅……我不配……”

      温热的液体落在脖颈上,一滴又一滴,清风伸出细细的手臂,抱住此刻搂着他无声哭泣的男人。

      他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之际,方玉潭、唐苇二人被邀至源荣宅内。一场鸿门宴,源荣以解散戏班为由,迫使方玉潭将大弟子唐苇留于自己府内。刚满十三岁的少年,在困苦中挣扎了那么久,还没有见到真正的光明便被吞噬在了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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