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清风》一梦萧瑟

37、第三十六章 芍药花（第一部完结）

　　回了趟老城，来回折腾了足有五天。火车自北往南，四月里的天，北方还需穿一件薄袄，可到了上海，却已是脱得只剩一件长袖了。

　　去老城的路上，清风一直都在想象那座城现在的样子，但到了那里才发现，老城的一切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可自己朝思暮想的却尽是上海的人和事了。

　　“清风清风！”

　　一进陆宅，陆悦就迎了上来，大小姐一身时下最流行的呢子裙，见到清风立刻两眼放光。也难怪陆悦会这么兴奋，她好容易从甬城回来，恰碰到方玉潭带着清风去老城祭拜，这连着个把月的时间没见到人了，不想才怪呢！

　　清风被陆悦肆无忌惮地看着，一张脸羞得通红，不着痕迹地往方玉潭身后躲了躲。

　　陆悦还欲说什么，方玉潭却将两人隔开，一拱手道：“感谢悦儿关心，只是现在清风多有不便，等他放置好行李，我们再去花厅一续吧。”

　　见师徒俩走远，元宝笑嘻嘻地撞了撞陆悦的胳膊，“诶！陆小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不你考虑考虑我呗！”

　　陆悦收回视线，白了元宝一眼，怒道：“滚滚滚！”

　　元宝大笑着逃了。

　　晚些时候，清风带着老城买的土特产分与大家，陆海魁见一家人终是团聚了，又正逢花园里的芍药花开，就将亲朋好友们邀到家里，在花园里开了几桌宴席。

　　那芍药花颜色丰富多样，陆海魁种的是白色的那一种，一朵朵素雅的花开在干净的空气里，朦胧月影下更是摇曳生姿，良玉一般。

　　清风穿了件天青色的袍子，安安静静坐在方玉潭身边，边听着大人们高声阔谈，边吃调羹里的翡翠虾仁。坐在对面的飞飞使劲朝他挤眉弄眼，清风见了，便笑着从怀里拿出老城买的花生糖朝他扬了扬。

　　飞飞立刻按耐不住地扭动着，想从高凳上爬下来找清风玩，他身边的张矜弦一把将人按住，俯在他耳边也不知讲了几句什么，不过没过多久小家伙就老实了。

　　又上了几道热菜，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只见陆海魁捧着酒杯立于席间，见众人都朝自己望来，就扬了扬手中的酒杯，用洪亮有力的声音道：“感谢各位今天来陆某人家里做客，没有什么珍馐佳肴，但有这薄酒一杯，我先干为敬！”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清风也举起跟前的空酒杯，用眼神询问方玉潭。

　　“喝些糯米酒吧，浅尝可以，后劲很大。”方玉潭指尖勾过面前的酒壶，给清风浅浅斟了一杯。

　　酒不呛，反而是甜丝丝的，清风倚言低头浅尝了一口，顿时被那甜中带着微醺的滋味迷得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来。

　　陆海魁一杯畅快入肚，很快又倒上一杯说道：“逝者已逝，惟愿安息，然而生者如斯，自当珍惜。既没有生在盛世，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定要更努力的活着，这一杯，敬在座的所有人！”

　　月影稀疏灯火摇曳中，张矝弦抬起头，朝身边的陆海魁看去，谁知这时候陆海魁也正垂下双眼朝他看来，灼灼目光相撞，张矝弦仿佛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慌忙撇开头去，但如鼓的心跳声却依旧一阵高过一阵。

　　“师傅”，陆海魁轻笑一声，夹了一筷子热气腾腾的菜到张矝弦碗中，“师傅……快趁热吃。”

　　…… ……

　　几杯酒下肚，饭桌上顿时热闹起来。在座多是京剧界有头有脸的人，便免不了弟子们的一番亮相，只是后来酒喝得多了，渐渐也就不唱了，师傅们交头接耳，转而又聊起了各家弟子们的终身大事，陆悦大小姐首当其冲，成了一块香饽饽。

　　“一转眼陆姑娘竟这么大了，真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啊！也不知哪家小伙子有幸博得陆姑娘的芳心哪？”一个老前辈笑眯眯道。

　　这话一出来，席间的众人纷纷动起了心思，能攀上陆家那必定是门大好事，毕竟陆海魁结交的权贵多，在上海梨园界是号数得上的大人物。陆悦是她唯一的女儿，一旦与陆家结亲，那将来整个陆家还不都是女婿的。

　　坐在几个师傅身边的年轻小伙子们也都动了心思，纷纷朝陆悦投去或明或暗的目光。陆悦回了他们一人一个白眼，使劲拉他爹的衣服，陆海魁哈哈大笑，拍着女儿肩膀道：“小女还年幼呢，这婚嫁之事……”

　　“怕是陆师傅家早就藏好女婿了吧！”说话的是个长相颇不赖的年轻小伙子，他师傅也是梨园响当当人物，所以小伙子说话也是没了顾忌，他一指清风嘻嘻笑道：“清风小师傅，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啦？”

　　清风不知矛头为何对准了自己，脸一红，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正当他忐忑之时，搁在桌子底下的手却被方玉潭不动声色地捏了捏。

　　“给为师倒一杯酒。”方玉潭不慌不忙道。

　　清风不知方玉潭意欲何为，却立刻抓来酒壶为方玉潭满上一杯。

　　方玉潭微一点头，站起身朗声道：“借着今日师哥设宴，我在此还要多感谢诸位对小徒清风的关照。我替小徒先敬大家一杯！”说罢他一饮而尽。

　　在座的各位当然知晓方玉潭，他是陆海魁的师弟，曾经在北方那也是红了小半天的，来了上海后师徒俩排的那一出《绍澈传》，一直都是被大家津津乐道。此刻见方玉潭主动站起来敬酒，众人也纷纷举起酒杯来。

　　方玉潭喝完一杯后，没有再斟酒，他举着空酒杯，目光环绕一周，最后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抉择，定定地看向清风。

　　“嚯”的站起身，清风像是知道了方玉潭接下去要说什么，朝方玉潭投去了紧张不安的目光。

　　“不碍的，师父在。”方玉潭双眸轻垂，眼里透着一股子宠溺，继而他抬起头，扬声道：“只是劣徒身体不适，我也过了而立之年，在这里向诸位长辈和小辈们赔罪，我与清风师徒两人，今后将屈居幕后，不再登台了。”

　　不登台，不唱戏，就是不接过陆家班的意思，这便是婉拒了陆悦。

　　但婉拒陆悦事小，退出舞台事大呀！

　　众人哗然——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关于清风的事情，大家还是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只是这些遭遇在现今的梨园行里，也不算是要不得的事，但却不曾想，这师徒二人竟如此刚烈，居然说不上台，就不上台了！

　　老一辈的人不免感到有些惋惜，新一辈的人之间，也有感到侥幸的，就比如方才故意怼清风的那位小青年，他也是生角，之前一直被清风压了一头，这会儿知道清风不再登台，心里免不了生出几丝喜悦来。

　　四周唏嘘声一片，早已知道消息的陆海魁已手遮面，感觉自己实在无言以对江东父老。清风这样一个优秀的小生在刚刚初露锋芒的年纪就被拦腰折断，论谁知道了都要叹一声可惜。

　　去老城之前，方玉潭便做下了这个决定。

　　为了能登台唱戏，清风吃了多少苦，方玉潭比谁都明白。他捧着，纵着，看他在台上大放光彩，方玉潭也比谁都要高兴。可世间太过黑暗，看到最心爱的弟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伤害而无能为力，最最心疼的也恰恰是方玉潭。

　　所以再有千般万般的不甘，方玉潭也不敢再让清风去涉任何的险了。

　　“我与徒儿虽然不登台，但老祖宗的东西却不能丢，这不光是为了生计，京剧是咱们的国粹，咱这梨园行必能风风光光的传下去！”

　　方玉潭最后一杯酒下肚，几片坠在他肩头的芍药花瓣簌簌落下，清风看着那样爱着、护着自己的师父，又看向他身后开得正好的芍药——花如人，人如花，芍药虽没有桃花香，也没有牡丹艳，但他清雅高洁，似画似诗，每一朵盛放的花朵下都藏着一副铮铮铁骨。

　　一如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