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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章 落地生根 ...


  •   连着几年的战乱,血流成河死伤无数,有家的虽是妻离子散,但到了清明总算还能有人记得上一柱香,没家的却从此成了孤魂野鬼,连哭一哭的人都没得了。

      前路漫漫雨纷纷,陆海魁回了趟甬城祭祖,终于将陆悦接了回来。

      两人刚下火车,就听见好一阵熙熙攘攘的叫喊声,几个报童手里高高举着当日报纸,好似是有什么大新闻,陆海魁听人评头论足地说着什么军阀,便买了一份,结果打开报纸一看,立时惊得拉起陆悦就往家跑。

      “诶!爹!你干嘛!”

      在甬城到处撒欢的陆大小姐晒得黑黑的,嗓门也比从前又大了几分,陆海魁拉她就像拉了条泥鳅,只是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多解释,只能先将人连拉带扯塞上黄包车。

      上了车,陆海魁心跳得更狂,嗓子眼里跟堵了石头似的,千头万绪的也不知从哪里说起,只能将报纸往陆悦怀里一塞,让她自己看去。

      “什么事呀——疑神疑鬼的……”陆悦白了他爹一眼,继而摊开报纸,

      只见新闻首页上赫然写用加粗黑体印着几个大字——姜系军阀被拔除,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与此同时,邱丛生已先一步到了陆宅,他跑得浑身冒汗形象全无,跑一阵,笑一阵,活像疯了一样,嘴里不停大叫:“大仇得报!大仇得报!快哉!快哉啊!”

      陆宅里的人纷纷驻足看他。

      “看看,快看看!大仇得报!大仇得报!”

      邱丛生手里夹了厚厚的一沓报纸,逢人便塞一份,宅里有不少人不识字,便纷纷围在那几个识字的人身边,听他们一字一句的念,邱丛生已是顾不上那么许多,拔腿就往方玉潭的院子跑去。

      “方兄!方兄啊!大仇得报啦!”

      方玉潭正陪着清风在廊下读书,见到邱丛生,立刻就迎了上去,“邱兄!你什么时候出狱的!怎么不托人给我捎个口信!”

      之前清风被欺辱后,邱丛生立刻就发文声讨了刘都督,但他毕竟一介文人,笔杆子再犀利,也没有枪杆子厉害,刘都督哪里是好被欺负的,当即就派人将报社团团围住。好在邱丛生他们遇事冷静,并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但报社里的一干人等还是被关起来反复审了许久。

      “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伤了没有!”方玉潭焦急地上下打量邱从生。

      “没有!量他们也没这个胆子!!”邱丛生激动地将最后几份报纸一股脑地塞进方玉潭手里,“看看,快看看!方兄啊!清风!快看看!”

      “好,好。邱兄莫要激动,我这就看!”方玉潭接过报纸一字不漏地看了起来。

      方玉潭看到标题,眼里先是闪过一阵狂喜,然而越往下看,他脸上的表情却越显得凝重起来。

      清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围在方玉潭身边,看起了报纸。

      “听说是姜系里有内奸倒戈,姜戈被子弹击中后被一场大火关在了屋子里,火烧了一天一夜,大活人都烧死了,更何况是个中弹的人!拔了这个毒瘤,真是大快人心啊!”

      大火确实烧了一天一夜,死的也不止姜戈一人。在废墟里,众人在他的尸首旁还发现了另一个人,看身量,应该也是个男子。两人是以相拥的姿态同时被压在一根柱子下面,姜戈在上,另一个人在下,怎么看都像是姜戈在护着另一个人。

      一时间,对于这个神秘男子的猜测众说纷纭。

      一说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也有说是他留洋回来的二儿子,还有人说,是他喜欢的一个男宠。

      只是这场火将人烧得面目全非,实在难以辨认此人身份,唯一可以辨认的是他焦黑的手中紧握的一枚铜钱型的玉佩,看着也不值钱,也不知这人为何如此珍惜,死前最后一刻还紧紧握牢了它。

      方玉潭细细读了两遍,然后将那报纸四四方方叠好,放在心口上。

      邱丛生见他一言不发,不由有些意外。

      然而方玉潭只是摆了摆手,随后他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人走出了小院子。

      他走得这样慢,每一步都好像有如千万斤石头拽着,沉得连心都要跟着一起沉下去。

      清风想要跟着,也被方玉潭制止了。

      方玉潭想一个人静一静,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再从头到尾想一次那个叫做唐苇的孩子。

      他还记得那块小小的,犹如铜钱一样的玉,那是唐苇正式拜师的那一年,自己送给他的。本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看其他师傅都送了徒弟信物,于是自己也随手买来送给唐苇,谁知他竟会珍藏了这么久。

      久到要不是在报纸里看到那张黑白照片,大概余生都不会再记起了。

      清风还是跟了过去。

      见方玉潭一个人坐在葡萄架下一声不吭,就默不作声在他身后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玉潭的肩膀忽然微微耸动起来。

      他本不欲流泪的。

      但这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啊。

      时隔多年后再见到他,知道他还活着的时候,自己不知有多高兴,纵使他百般为难,也从来没有怨恨过这个孩子。

      可他还是死了。

      被姜戈抱着殉情,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他心里想着的,念着的,居然还是自己。

      他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将他送人,推他进苦海,最后……还是将他害死了……

      “师父……”清风轻轻唤了一声。

      方玉潭听见了,连忙转过身来,“不是叫你不要跟过来,这里风大,你身子骨弱……”

      清风看到他眼角未擦尽的泪水,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大师兄是解脱了啊师父!”

      方玉潭将人环在胸口,心里大痛:“他才十九啊!哪里就轮得到他解脱了!”

      他这个年纪,本该是条鲜活的生命。有钱人家的公子大概正忙着约会,没有钱的,也在拼命奔个好前程。而唐苇这一生,却连命也一直操控在他人手中,生如浮萍,死后不得安生,还成了人们的饭后谈资。

      然而大千世界,谈资何其之多,今天死了这个军阀,明天又死了那个统领,唐苇这个名字,很快便会像滚滚风尘,消散在人世间,届时,还有谁会记得这个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呢?

      三天过后就是清明,唐苇没活过二十岁。

      去往北方的火车呜呜地开着。

      北方虽多战乱,但火车里的旅客依旧满满当当。做生意的、清明祭祖的、找活计的,更有脑子一热去参军的,什么人都有。但本该热闹非凡的车厢,此刻却出奇的安静,只余不知谁家的女子呜呜哭着,哭得一车厢的人都没了心思。

      清风脑袋一耷一耷,乘火车的新鲜感一过,就成了一只彻头彻脑的瞌睡虫。方玉潭解下外套盖在他身上,见他脑袋晃悠个不停,就轻轻将人圈进自己怀里。

      邱丛生坐在两人对面,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此刻他正托腮望着窗外一片葱绿青山兀自发愣。

      倒不是他主动想来当这个电灯泡,一来实在是北方局势不稳,他对这两师徒实在放心不下。二来他留洋回来也有好几个年头,昔日在码头与同学们一别后就再难相见,得知方玉潭和清风此行要回老城,他也想一并去看看那几个同窗。

      “邱兄。”

      “邱兄?”

      邱丛生一震,如梦初醒般转头向方玉潭看去。

      方玉潭笑着看他,“邱兄,快要到站了。”

      邱丛生推了推眼镜,这才发现车厢里的旅客们都已经开始整理行李,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边收拾跟前摊得到处都是的报刊书籍边笑道:“年纪是真大了,早几年坐几天几夜的轮船都不觉累,现在这老腰哦……”

      车厢里乱哄哄的,火车在鸣笛声中吭哧吭哧地进了站,到处都是人挤人货挤货的,三人差点都给挤散了,等他们好不容易从火车站里走出来,已是到了傍晚时分。

      举目望去,此刻天边缀着无尽晚霞,正在天空中安静的燃烧,历经了无数炮火后的老城熟悉而又陌生,在霞光辉映下如一名饱经沧桑的老人,步履蹒跚地前行着。

      方玉潭看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长长叹了口气。

      三人在城里找了一家新式客栈落脚,邱丛生稍整顿后就出门了。清风身子始终没好爽利,方玉潭心疼他长途奔波,不许他跟着出去折腾,就叫小二送了热水饭食到客房里。

      沐浴后的清风趴在窗户上,看大街上人来人往。

      徐来的晚风中夹杂着甜腻的酒香,不知是哪家酒肆里传来了糯糯的女声,张口闭口一个阿哥情郎,那些浓烈的记忆便也像那陈年老酒,纷纷涌了上来。

      这条街他还记得,做小乞儿的时候,他每天都要沿着这条满是客栈的街来来回回的要饭。偶尔碰到一两个良心好的人,会赏他几个铜子,可大部分时间他都像只被踢来踢去的破皮球,要不是碰到师父,早就被冻死、饿死了。

      “吃饭了。”

      方玉潭摆好筷子,夹了一块通红油亮的肘子放进清风碗中。那肘子炖得酥烂,在灯光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配着白白的米饭,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清风吃了好一阵子的清汤寡水,乍一看到肘子,刚刚那些感怀春秋便立时都忘在了脑后,方玉潭说什么,他都是嗯嗯嗯嗯,直将一张嘴巴塞得鼓鼓囊囊都不肯歇一下。

      “小二说,酱牛肉也好吃,你要是想吃,师父明天早上给你切二两。”

      “嗯嗯嗯嗯。”

      “本来只在这儿搁脚休息一个晚上的,你邱叔叔有事要办,咱们就多住一天。”

      “嗯嗯嗯嗯。”

      “师父明早上街买些贡品,你安心睡着,不必早起。”

      “嗯嗯嗯嗯。”

      方玉潭失笑,不再说什么,转而给清风夹起了豆子。

      这时,清风扒饭的筷子却是一停,喉咙里像是哽了什么似的,觉得再香的饭菜也咽不下去了。

      这次来老城,为的就是唐苇。唐苇与姜戈死在一块儿,姜家人好歹有良心,给他寻了个山头埋葬。只是他终是错付了一生的感情,生前孤独,死后更是孤寂,想到他孤孤单单地葬在那里,清风就再也吃不下了。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方玉潭也停下了筷子。

      清风摇摇头,他垂下眼,咬了咬唇,额上柔软的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我是想……如果有一天……如果……要和师父分开,我……”

      方玉潭只觉得心神一晃,指尖已是抚上了清风的脸。

      “虚无缥缈的事,想得这样多,师父说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清风抬起头,墨色的眸中倒映出方玉潭的眼。

      “铛——铛——铛——”老城里响起悠扬的钟声,每一记都重重敲在清风心头,贴在脸颊上的手掌是那样宽大温暖,于是那些抓不着握不拢的感情,好像忽然就有了实质,在心中飘飘呼呼的落了地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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