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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释怀 ...

  •   夜风朗朗,月明星稀,墙根的蛐蛐儿断断续续地叫着。繁花只留下朦胧疏影,却依旧将挥之不去的淡雅清香铺满整个宅子。

      张矝弦独自坐在长凳上,放眼望去,白日里喧嚷的大院子已是漆黑一片,只有靠近宅子的一片地方点了几盏火油灯,三个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被罚了功,正在那火油灯旁东倒西歪地掰着朝天蹬。

      他们比飞飞还要小上一些,看衣着打扮,估计是贫苦人家送来的孩子,张矝弦失魂落魄地坐到这里时,他们就已经在挨罚了,到了这会儿,夜饭肯定是没有吃过,也不知都饿成了什么样子。

      张矝弦不愿再看他们,可他也实在不想去其他地方,只好执拗地干坐着,自己都不知在等一个什么结果。

      屋里,飞飞从梦中幽幽转醒,然而下一秒,从背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将他一下就拉回了现实。

      他被阿爹打了!

      “飞飞别动!”

      是陆海魁的声音。

      “这是……哪儿……”飞飞挣扎着想要起来,可身体一动,背上的伤就疼得他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爹……我爹呢……”

      爹爹爹,睁眼闭眼就只有你爹!也不看看是谁伤你这么重的!

      陆海魁重重叹息一声,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把这事说通透,而另一边得不到回复的飞飞,已是怕得快落下泪来。

      “飞飞在叔屋里呢,别怕。”陆海魁心疼得不行。

      飞飞睁着哭朦胧的大眼睛问道:“那爹呢……”

      陆海魁想起他那个爹,头跟针扎似得疼,只得继续哄道:“嗯……你爹……你爹给你抓药去了,晚些过来看你。”

      “你骗人!爹说我是白眼狼,爹不要我了!呜呜呜……”

      陆海魁深吸一口气,冤家啊!都是冤家!!

      “你安生躺着,将这碗小米粥吃了,等吃完,你爹就来!”

      飞飞这才将眼泪一收,喜道:“真的!”

      陆海魁点点头。

      飞飞一颗心算是定了下来,终于将眼泪收了回去,只是他身上实在疼得厉害,吃一碗小米粥也是费了不少力气,陆海魁给他喂了大半碗,他便再也吃不下了,趴在枕头上一心盯着紧闭的房门,不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又睡了过去。

      陆海魁这才拉开房门,往外走去。

      弟子们还没有歇下,偏房里闹哄哄一片,陆海魁穿过走廊径自来到前院,见廊下长凳上坐的那个落寞背影,忍不住先清了清嗓子。

      谁知张矝弦倒好似没听见,几个罚功的弟子却被吓得纷纷摔倒在地。

      听到“哎呦”“哎呦”几声叫唤,张矝弦这才转过头来。

      “都去灶房里吃饭,明早再罚!”

      几个小弟子连连道是,一瘸一拐头也不回地跑了。

      陆海魁对着他们的背影无奈摇头,一转身才发现张矝弦正看着自己。

      “师傅……”陆海魁叫他看得浑身发毛,以为他要跟自己清算偷偷教飞飞练功的事,谁知张矝弦只是垂下眼,轻轻问道:“你……肩膀如何了。”

      “小伤,不碍的。”看来师傅还是心疼我的,陆海魁喜道。

      张矝弦“唔”了一声,又支支吾吾道:“那他……如何了。”

      陆海魁知道他心里念着飞飞,否则也不会在这干坐着,要走,早走了!之前那些都是虚张声势。

      “醒来吃了些小米粥,我在粥里加了安神的药,他又睡了。”

      “睡了好,睡了好。”张矝弦喃喃。

      “师傅进去看一看吧。”、

      陆海魁大着胆子上前一步,他挺拔的身子投下的巨大阴影,几乎将坐在凳上的张矝弦整个罩在了里面。

      张矝弦有些不安地站了起来。

      陆海魁却一把牵住他的手,牢牢地握紧了。

      “飞飞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满世界地找您,一双眼看向门的样子,您是没有瞅见啊……这孩子心里装的可都是您啊!”

      陆海魁嘴里说着飞飞,眼睛却巴巴望着张矝弦,仿佛这世上最受委屈的人其实是他。

      张矝弦撇过头去,手却挣脱不得,只能由着陆海魁一步步将自己牵去曾经住过的厢房里。房里透着些微的亮光,静悄悄的,陆海魁的手轻轻一推,房门就敞开了。

      这房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床。此刻飞飞小小的身子正埋在大被窝里,只露出半截脑袋在外面,细细的眉毛紧紧皱着,仿佛是得了什么噩梦。

      张矜弦再也耐不住,几步就冲到床前,哆哆嗦嗦地掀开一角被子,去看他身上的伤。不是亲儿子,胜似亲儿子,早已是心头肉了,看他受一点伤都是要心疼的,哪里是说丢就能丢的?

      飞飞感觉到身子一冷,立刻哆嗦地缩成一团,也因此牵动伤口,在梦里委屈地嘟囔了几声,张矜弦瞧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心里大痛,慌忙用被子将他身子给捂住了。

      “叫大夫看了,没有伤到筋骨,就是伤口看着吓人,用几天药,口子就会敛起来。”陆海魁关上窗,调暗了灯火。

      张矝弦轻轻点了点头。

      飞飞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可能是感受到了爹爹的气息,于是习惯性地哼了几声。张矜弦一颗心早已经软下来,连忙和衣躺到他身边,用低沉的声音哄道:“飞飞乖……爹在……睡觉了喔……”

      飞飞伸手扯住他爹的衣裳钻在手心里不放,没多久又睡熟了。

      屋外似乎响起了细小的雨声,已经快到清明时节,江南陷入了一片绵绵春雨中。张矜弦听着雨,突然觉得乏了,好似忘记了这是陆海魁的屋子,渐渐也在床上阖了眼。

      沙沙的雨声绵延不绝,昏暗的房间里,陆海魁坐到床边,看着床上一双让他牵肠挂肚的人,终是发出了一声无奈地叹息。

      自此,张矝弦又成了陆府里的常客。

      他照样去茶馆里做工,下了工就到陆宅来陪着飞飞,他不在陆府里过夜,甚至也不吃陆府里的一顿饭,来来去去只是为了陪着飞飞。

      如此过了一周,有陆家大夫看管着,飞飞身子已经大好了,小孩子自然是闲不住的,能走能跳了就搬起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大家练功。但他知道爹不喜欢他碰这些,于是他就什么也不碰,只巴巴看着,每天算好了时间,等张矝弦快下工的时候再匆匆回房间里去。

      张矝弦哪儿能不知道儿子的性子,有天他特意提早来看飞飞,见他果然坐在院子里痴痴看着,便知这是命,大约谁都是逃不过的。

      飞飞看见他,往后缩了缩身子,嗯嗯吱吱叫了声:“阿爹。”

      飞飞本以为又要遭一顿打,谁知这次张矝弦却只摸了摸头他的头。

      他阿爹的手有些糙,刮过额头痒痒的,飞飞搅着衣服下摆,不敢吱声。

      “这么喜欢戏啊?”

      飞飞一愣,抬起头去看张矝弦。

      张矝弦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他,脸上看不出悲喜。

      飞飞下意识道:“不喜欢,我就是屋里闷,看看热闹……”

      张矜弦叹了口气,道:“爹不是好爹。”

      飞飞急了,嚷道:“是好爹!”

      张矜弦将人拥进自己怀里,“爹打你这么重。”

      虽然张矝弦一天几趟地来陆宅,可这却是挨打后,飞飞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道歉的话。小孩子一下就觉得委屈极了,在他怀里胡乱蹭着,眼眶里泪花不停翻涌,小嘴都撅成了油瓶子。

      张矜弦搂着他,心下也实在不舍。

      可他这破败的身子,又有几年好活。飞飞总要有个挂靠,难不成等到大了,还要像他一样走街串巷地捡垃圾吗?这一次打疼了他,打醒的却是自己,因为,他根本给不起飞飞想要的东西。

      父子俩默不作声抱作一团,过了许久,张矝弦才问:“飞飞,告诉阿爹,是不是真想学戏?”

      飞飞在张矜弦怀里立时就僵了。

      张矝弦笑了一声,道:“阿爹知道了。”

      晚上,张矜弦出乎意料地留下来吃了晚饭。

      在家休养没两天的清风知道师公来了,说什么都要来见一见,那日师公将他抱在怀中,给他最后一分体面,这份恩情,清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陆海魁和方玉潭分别坐在张矝弦两侧,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什么心思,但好不容易师徒们都能相聚在一块儿吃个团圆饭,气氛自然是热热闹闹的。两个人什么也不问,只一个劲往张矝弦碗里夹菜,清风也把喜欢吃的芙蓉蛋推到飞飞跟前,笑着看他吃成大花猫。

      张矜弦吃得很慢,似乎在细细品尝个中的滋味,大家陪着他也是细嚼慢咽的吃,一顿饭吃了足有半个时辰。

      饭后不等陆海魁和方玉潭起身,张矜弦便拉了飞飞到他们跟前,叫飞飞跪下去。

      飞飞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小兔子一样躲到他爹身后。

      “这是做什么!”陆海魁和方玉潭俩人异口同声道。

      “这孩子,今后还牢你们多担待。他爱戏,这是命,就让他学吧。”

      “这……师傅你当真?!”陆海魁又惊又喜,惊的是师傅怎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喜的是飞飞实在是块好料,只要苦功夫下去,不出几年必定大放光彩。

      “玉潭对清风这般好,不也舍得了。”张矜弦看了清风一眼。

      听见师公这样说,清风的双耳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方玉潭则是在桌底下轻轻拉起了他的手,攥在手心里。

      “飞飞啊,像你……”张矝弦又看向陆海魁,唇角弯了弯,“都是倔犊子。”

      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丑事,陆海魁一张老脸顿时臊红了。

      飞飞不知自己哪里像陆海魁,躲在张矝弦身后好奇地不停打量,张矝弦将人一把抓过来推到跟前,“还不快跪下?”

      飞飞这才信了,阿爹是真的要让他学戏。

      “师傅……使不得使不得啊!飞飞喊我一声叔就足够,这大礼……”

      陆海魁话未说完,飞飞便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师傅!”

      这尚且稚嫩的一嗓子,仿佛将陆海魁又带回了二十年前,在那锦绣环绕花香馥郁的厢房里,他朝着春山画眉飞樱点唇的张矝弦一跪,从此便再也没能走出他的人生。

      简短的拜师仪式后,张矜弦便执意要走。

      晚间又下了一场阵雨,月下台阶像是镀了一层薄银,陆海魁手里捧了一把半旧的伞,陪着张矝弦走过阶梯。那古旧的伞上天青色的布料早已经发白,陆海魁却依旧当宝贝似的捧着,两人踩着润湿的石板路一路向前,一直来到大门口。

      “江南的雨,停停又下下,你将伞拿着,不要淋了身子。”

      张矜弦接过陆海魁手里的雨伞,伞上熟悉的纹路让他不禁怔了怔。

      陆海魁却猛然拉住他的手道:“你连飞飞都舍得交给我,为什么自己不留下?”

      为什么不留下?

      陆海魁对自己的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知?

      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却无情恋落花。若是感情之事真能三言两语便道清楚,那天下也便不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了。

      “飞飞既然跟了你,要打要罚都不必心软。但有一句话……若是将来他不想学了,你也不要勉强。”张矜弦微微一欠身,将手收回,“他是我的心头肉,我终归是不舍得。”

      微凉的指尖从掌心滑走,陆海魁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并跟着被抽走了。

      “师傅,这伞我留了那么多年,是你从前最喜欢的那把!”

      雨丝又胡乱地刮起来,陆海魁迈过高高的门槛,双眼立时被打转的雨帘糊住了。

      张矜弦脚步一顿,五指瞬时抓紧了手中雨伞,但他也只有那一瞬的停顿,不多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了蒙蒙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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