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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因为是师傅 ...

  •   张矝弦拖着腿缓缓朝前走着,诊所外的冷风一吹,直要将这个单薄身子给吹跑了。

      陆海魁夹着烟,小跑几步,想要将身上的衣服披到他肩头,可张矝弦用手一挡,衣服又从他肩头滑了下来。陆海魁只好接住了挽在手臂上,看他独自一人执拗地往前走,抬手狠狠地吸了一口指间的烟。

      不说相处和睦一如往昔,可张矝弦自打住进陆宅里,态度已是软化不少,自己说十句,他倒有五六句可以听得进,可现在这又是怎么了……

      陆海魁盯着张矝弦的背影出神,见他身子一偏拐到另一条路上,大手往脸上狠狠一抹,连忙追上前去。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走了一阵,终于在某个夜总会门口找到几个正在车上打盹的黄包车夫,张矝弦上了车,陆海魁立刻将温热的大手捂在他膝盖上。

      张矝弦低着头,脑海里全是刚才在刘府里发生的事。

      刘都督一心只想遮丑,对于府里发生的事,对外宣称只是有人发酒疯,叫来戏子在楼下唱戏,才扰得大家不安生,三言两语便将这血淋淋又卑鄙的勾当草草揭过,偏偏他权势滔天,怕是放个屁都有人恭维,这事摆明了是忽悠人的,谁敢说个不字。

      换做是十几二十年前,张矝弦对这些事自是一笑而过。他们做戏子的,能有几个人的身子能干净,什么花样不会啊,能傍得上一两个愿意捧的,吃喝不愁那就是天大的福气。

      但现在,所有的一切带给他的却只剩耻辱。

      他痛恨摇头摆尾的乞怜,可在他像只狗一样跪倒在刘都督脚边时,张矝弦就知道,有些卑贱显然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里,不是一个十年就可以抹去的。

      “我住得也够久了,明天就带飞飞回去吧。”

      黄包车被拉得呼呼作响,陆海魁本就心绪难平,闻言更是差点跳起来,“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走?”

      “不为什么。”张矝弦撇开头。

      陆海魁只道师傅又在耍性子,“那你的脚怎么办……这眼看着才有起色……”

      张矝弦不作声。

      陆海魁还不死心,“那飞飞怎么办?学堂那边都讲好了,总不能让孩子在家就这么耽搁下去吧!”

      说起飞飞,张矝弦才咬了咬唇道:“本就不是富贵少爷,他长了腿,自己就能回家。”

      陆海魁只觉得头大如斗,师傅越是倔脾气上来,越是不能对着干,得顺着,哄着,气消了,自然就过了这一茬。这么多年了,他也多少摸透了张矝弦的脾气,知道今晚的事太过荒诞,这算是狠狠甩了他们这些做戏子的一巴掌,又将他们揉进泥里使劲糟蹋,换做谁怕是都要啐上一口。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想在这滚滚洪流里安身立命,又如何能谈得上容易呢?

      黄包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医馆的手术室里,医生正在缝合清风手上的最后一道口子,他经历了高强度的工作,一双眼睛已是熬得血红,却依旧俯身一丝不苟地下着针。

      麻药的劲慢慢过了,清风昏昏沉沉的,针刺进来的时候也只是像小狗一样低低呜咽了两声。他已经很瘦了,方玉潭瞅见这么长的针也没长个眼睛,就这样直直没进他掌心的皮肤里,忽而张口唱道:“站立在坡前用目望,又只见楼上放火光。倘若是有人将吾主来挡,今日里我定要血战沙场……”

      乱石山里头的几句唱词,方玉潭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唱过,他将声音放得很低,明明是气吞山河的词,却被唱得像是在低哄难以入睡的孩子。

      清风浑浑噩噩地听了,疼到僵硬的身体却真的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听方玉潭从《周西陂》唱到《梅花络》,从《梅花络》里绕出来又唱到《三顾茅庐》,高高低低时而铿锵时而婉柔的唱腔仿佛将清风带回了多年前,在那闭着眼都能描绘出全貌的小屋子里,方玉潭唱一句,他便学一句,如豆的烛火跳动着,他那柔和的眼中映着烛火,也照映着自己……

      随着最后的一点伤口缝合完毕,医生终于直起腰,长长得吁出口气。

      方玉潭却像着了魔似的依旧在唱——他不敢停,不敢有哪怕一分的安静。

      他怕只要自己一停下,就会想起清风身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

      自以为不想见便能不思念,躲在不见阳光的报社里,任由他被肆意折辱,可笑……实在是可笑!!!

      医生看着恍若痴癫的方玉潭,嘴里想要交待的话最终囫囵咽了下去。他将满地的棉球和纱布一一捡拾到医疗推车上,此刻它们堆在一起,成了一片刺目的红。

      方玉潭喉头一哽,房间里的曲调终是停了下来。

      “师父……”

      两根冰凉的手指软弱无力地搭上手背,方玉潭被激得一颤,反手牢牢抓住了清风的手指。

      “师父……不要难过……”

      “什么?你说什么?”方玉潭拼命将耳朵贴近清风,想要听清他的话。

      “……不要……难过……”

      “清风……清风……”方玉潭哆哆嗦嗦将人拥进怀里,“师父……”

      然而清风耳里像隔了层水帘,虚虚实实什么也听不清楚,只有手腕上的力道却是这样真实,那是师父用力攥的,他攥得这样紧,一定是极心疼的……

      天蒙亮,安抚了弟子后的陆海魁赶到医馆,清风正冷汗涔涔地在给伤口上药。

      孩子从小苦惯了,再累再疼也不会轻易掉泪,但上药的过程实在太过残忍,清风被牢牢束缚在床上,在极致的痛苦中低声咆哮着。然而比他更可怖的却是方玉潭,他两眼是通红的,双拳紧握,浑身都绷得像一张弓,总让人觉得下一秒这人就要暴起去与犯下这滔天大罪的人同归于尽。

      陆海魁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惊肉跳,退出了诊疗室。

      他习惯性地找烟抽,找到了烟后想到这里是诊所,于是只能干叼着。

      过了好一会儿,诊室里声音减弱,方玉潭推门出来,眼里死灰一片,不剩半点光华,他摇摇晃晃,双脚如踩在棉花上,恍若一具行尸走肉,没走两步,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要向地上摔去——

      “师弟啊!”陆海魁一个箭步将人扶住了,悲痛万分。

      “师哥……”方玉潭满脸泪水,积攒了一夜的愤怒和后悔,终于倾泻而出,“师哥……我恨不能与他们一起死了啊!”

      “师弟你别说傻话!别这样折腾自个儿……”陆海魁心痛难忍,“这事要怪就怪师兄,是师兄不好,你有气就冲着师兄来,别做傻事,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不是师兄的错……错的是我……是这个时代……”

      是这个时代。

      这个不公的时代,这个内忧外患,人心不齐的时代。

      然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随着局势愈加动荡,越来越多的人思想开始觉悟,工人、学生,城市里的罢工潮和罢□□层出不穷,在这滔天的呼声中,一时间,各种革命理念都被推上了高峰。

      陆悦所在的学堂里就有那么一帮学生,因为上街宣传新思想,被赶来的巡捕房不分青红皂白的抓去不少人。陆大小姐是新思潮的带领人,当然也参与了这次宣传,她锒铛入狱一声不吭,在狱中还与同学们静坐示威。

      陆海魁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匆忙拿着钱去巡捕房赎人,这丫头起先还誓要与同学们共存亡,坚决不做逃兵,后来被陆海魁强行绑起来带回家,又怕她知道清风的事情后继续不要命的闹事,干脆连夜将人打包送去了甬城的大伯家里。

      那时候交通不便,甬城离上海还是有些远的。陆海魁亲自将人送去,确保这丫头身无分文只能乖乖留在甬城后,又独自坐火车回来,到了家里发现,他师傅张矝弦带着儿子一声不吭地跑了。

      陆海魁当即对着碧空一声长叹,只觉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他这是占了十成十。

      从小家看大家,这年头就是没有太平日子可以过,春末之时,又爆发了新一轮的军阀混战,内有长年战火使得百姓陷入极度贫困,外有侵略者不停侵蚀国土,医馆的医生义愤填膺,脱去医袍,换上戎装,关掉毕生心血,上战场去了。

      他是专门等清风的伤愈合后才走的,走的时候将一半的诊金退给了方玉潭,说自己这一去战火无眼,有命没命全看苍天,让方玉潭拿着这些钱好好给清风补一补,将来长大了,也是立志一方的男儿。

      清风吃了许久的流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日夜被折磨着,两颊都深陷了下去,只有眼里神采奕奕,不像是个病人。

      这神采不是别人给的,正是他师父方玉潭。

      “师父这样抱着,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清风双臂圈着方玉潭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好。”方玉潭笑道,“那便抓紧了。”

      养了许久的伤,清风总觉得师父不像是师父了。

      他不再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不仅与自己同睡同吃,就算是抱抱亲亲……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真的温柔起来,会是这副样子的。

      清风想到这里,不仅将有些羞红的脸藏进方玉潭肩头。

      他一动,方玉潭就停了下来,“可是疼了?”

      清风摇了摇头,凉滑的发丝擦过方玉潭的头颈,重新将脸枕在他的肩头。

      方玉潭的大手轻轻拂过清风瘦削的肩胛,这才推开陆宅后门。

      在医馆里医治了将近半个月,清风的伤势终于好转,他与方玉潭在陆宅里住了这几年,早已经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这会儿刚看到陆宅里的白墙黑瓦,清风就有了一种终于回家了的安心感。

      知道消息的元宝一早就瞪红了双眼等在门边,见他们回来,连忙打开门,随后一路小跑得跟着。

      见元宝满脸苦大仇深,清风忍不住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

      元宝更苦大仇深了。

      清风被一路抱进屋子里,屋子已经不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了,大概是被仔细打扫过,一床被子晒饱了太阳,泛着阳光的味道,让人不禁有一种想钻进去打滚的冲动。

      “这样欢喜啊?”方玉潭也许久没有见清风这样放松过了。

      “还是家里最好了。”清风满足地在枕头上蹭了又蹭。

      方玉潭见了就笑,替他盖好被子。

      元宝一路尾随到清风住的小院子,在门外探头探脑,清风受伤师傅也不准去探望,没见着的时候天天想着去见他,这会儿见着了,又紧张地不敢上前,生怕自己一句话没说好,就又会勾起他的伤心事。

      “元宝哥,你来。”清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见元宝还在门外磨蹭,终于忍不住唤他。

      “诶!”元宝满脸通红,答得像个大姑娘,他猛地迈进屋子,差点让门槛给绊个嘴啃泥。

      清风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就牵动了伤口,又疼得嘶嘶吸气。

      元宝给吓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大小伙子看着床上的清风,眼眶又红了。

      “清风……有……有什么想吃的没?师哥给你做。”

      “师哥……”清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我想吃糯米鸡……”

      方玉潭听了用手指戳戳清风的脸,佯怒道:“说得什么胡话,身子才刚好点,尽盼着吃大鱼大肉,昨天夜里做梦都流着口水。”

      清风如今在方玉潭面前已是没了一点规矩,立刻顺竿子往上爬,“那骨头汤总能喝吧!师父,你快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备着肉骨头?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好好好,给你熬骨头汤,浇在稀粥里,小馋猫。”方玉潭宠溺地刮清风的鼻子,又站起身来拍拍元宝的肩膀道:“你先陪着清风吧,诊所里闷,也没个说话的人,你们多聊聊。”

      旋即,方玉潭起身出去了。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清风和元宝两人,清风对着元宝只是笑,看不出半点受了伤害的样子。

      隔着薄薄的门板,方玉潭听见清风说道:“师哥,这是命,怨不得别人,你别和任何人结恨。”

      “师哥,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人好好儿的,过几天就能下床了。”

      “师哥,等我好了,我带你去电影院。”

      最后方玉潭终于听见元宝重重“嗯”了一声,那道门呼啦一声突然打开,元宝呼哧呼喘着气,提着袖子挡了脸飞快跑开了。

      方玉潭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去。他阖上门,踱步到床边,轻轻坐在床头什么也不说,只是看,似乎怎么都看不够清风。他伸出手触摸清风额头,几缕冰凉的墨发从指间流泻而下。

      清风闭上眼睛。

      “师父,骨头汤熬好了?”

      “是。”方玉潭轻轻答道。

      “师父骗人。”

      方玉潭低沉地笑了一声。

      “师父偷听?”

      “嗯。”

      清风嘴边荡漾开一个微笑,“师父做坏事都理直气壮。”

      方玉潭道:“因为是师父。”

      清风脸上笑意更浓。

      方玉潭轻揉地拨弄着他的碎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将乌发握成一束,齐齐拢到他的耳后。

      “那你也答应我一个事儿。”

      “嗯。”清风闭着眼睛,太阳晒得暖融融,不禁有些犯困了。

      “这辈子,再也别想起这件事。”方玉潭垂下脑袋,薄薄的唇印在清风鼻尖,“师父亏欠你太多,拿一辈子来还,也不够。”

      清风半梦半醒,只反射性地想要去抓方玉潭的手,可那大手却早已先一步攥紧了他的。清风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总觉得这一次,暖暖的手心里终于抓住了一辈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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