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清风》一梦萧瑟

30、第二十九章 一辈子

　　屋子里的清风脸色酡红，嘴被一团布牢牢堵住，早已经吼到嘶哑的嗓子，几乎要咳出血来。痛，太痛了，浑身都已经被撕扯开，可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还在不停索取。

　　这里是地狱吗？

　　不，这分明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

　　清风想到死。

　　可他又浑浑噩噩地想，连师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怎么就能死了呢。

　　师父生辰那天，他分明重重磕了头的。

　　说要好好学戏，报答师父。

　　报答师父……

　　“大人！这小子又晕了！”

　　沙发后的士官看了“一场好戏”，此刻终于站起身，整了整衣领，低声道：“别把人弄死。这里是都督府，刘大人眼皮底下，你真当他不知道?”

　　其中一人覥笑道：“大人说的是，只是这小子的滋味，实在有些好过了头，兄弟几个一时没把持住……”

　　那士官“哼”笑一声，正待说什么，忽听楼下传来唱戏声，便倚在窗口往下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搅局的终于来了。”

　　张矝弦被带上楼，进了一个三面环书的房间，军官只抬了抬手，便将他压跪在地。

　　房间只开了一盏灯，有些昏暗，只能看见一个硕长身影立在窗前。逆着月光，虽看不清那人的脸，可他这一身扑面而来的萧杀之气实在与这满是书墨味的房间格格不入。

　　张矝弦见了那人，轻轻唤了声：“都督。”

　　刘都督抬起头，军靴在地板上踩出“咔咔”的响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张矝弦心口上。

　　咔、咔、咔、咔。

　　铮亮的铁头黑靴，停在张矝弦面前。

　　靴头朝上，勾起他一张惨白的脸。

　　张矝弦被迫抬起眼，刺目灯光下，光晕中的刘都督依旧乌发光鲜，相较之下佝偻在地的自己已是形同枯槁，不到四十的年纪头发却白了一半。

　　李都督左右看了他几眼，眼里露出失望而轻蔑的神色，撤了抬起的脚。

　　军官立刻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张矝弦只感到肩膀上的力道一松，身体终于恢复了自由。

　　“刘大人。”张矝弦往前匍匐一步，讨好道：“大人可还爱听我唱的曲子。”

　　刘都督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哦”了一声，尾调上扬，彰显出他不错的心情，“你这性子，倒是十年都不曾变过。”

　　张矝弦一改往日沉闷，邻牙利齿道，“大人说的是，矝弦就是供您使唤的小狗，您指东，咱指定不往西。”

　　这才是他原来的样子，一只只懂魅惑人的狗。

　　“瞧你这嘴甜的，陈向荣怎么能舍得把你赶出来？”

　　听到李向荣的名字，张矝弦的身子震了震，但他很快便稳下心神道：“是矝弦狗眼无珠，没有认对主人。”

　　当年为张矝弦争风吃醋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李都督和陈向荣彼时都是一方将领，论实力和财力都在伯仲之间，但最后张矝弦却独对陈向荣倾心，做了陈家的小相公。正当他满心以为自己终于觅到良人，能盼来一段白头偕老的佳话时，陈向荣却给了他当头一棒——他不仅一口气娶了三房姨太太，最终还将他赶出了陈家。

　　到头来，张矝弦的自以为是，不过是权势游戏里的消遣罢了。

　　李都督“哼”了一声，在皮质转椅上坐下，“怎么，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现在回心转意，想爬我的床了？”

　　张矝弦赶紧上前，扒住李都督的腿低声下气道：“哪儿能啊，我这残破身子，哪里配得上都督您。只是——只是清风——还请都督给指条明路——”

　　李都督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身上一时威压更甚，“怎么，你以为是我绑了他？”

　　“不，不敢！都督您神通广大，府里必定没有您不知道的事儿，我只求都督能帮着说上几句话，我……都督让矝弦做什么都可以！”

　　李都督笑了笑：“张矝弦，那你进去替了他？”

　　张矝弦一愣，积蓄在眼角的泪水落了下来，“矝弦……愿意……”

　　李都督一脚踢开他的身子，啐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十年前的香饽饽了！”

　　李都督的话音刚落，楼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那惨叫声在寂静地夜里格外瘆人，拖长的尾音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颓然摔倒在地的张矝弦发了疯似的朝李都督扑过去，抱住他的双腿苦苦哀求道：“都督——您帮我这个忙，就当给刘老太太积德行善了罢！求您了！我在这儿给您和老太太磕头了！”

　　刘都督最是孝顺，见他如今居然敢拿老太太来胁迫自己，顿时火冒三丈，但他转念一想，这无缘无故的惨叫声恐怕是已经惊扰了宾客们，真在这大喜之日搞出什么人命来就太不吉利了，当下“啧”了一声，喊道：“来人。”

　　刚刚那名军官和一个卫兵立刻推门进来，刘都督吩咐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三楼的一个房间内，清风捏着锋利的玻璃碎片，手掌已经被割得鲜血淋漓。

　　此刻碎片另一头正死死钉在不断发出嚎叫的人眼中，那人疼得几欲发狂，旁边几人见了连忙扑过来掐住清风的脖子，清风嘴里噙着冷笑，仿佛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刚刚他昏过去后，又被冷水泼醒，醒来之后，清风发现沙发后的士官不见了，而早先下在身上的迷药已经散去，无力的四肢也开始有了力气，于是他趁房里那群人不注意时，在掌中偷偷藏了一块尖长的玻璃碎片，只等他们再次靠近的时候，给予一击，为自己争取一丝逃命的机会。

　　而此刻，这凄惨的嚎叫声也真的成功引来了卫兵们。

　　房间里剩下的几人本就是混混，见拿着枪的卫兵冲进来，顿时吓得慌不择路。他们是士官雇佣来的，对方只给他们钱叫他们办事，现在东窗事发，那士官却早已经离开了刘宅。

　　张矝弦和陆海魁见着清风的时候，他正衣不遮体地蜷缩在沙发边。

　　身上血迹斑斑，到处都是青青紫紫的印子，像是没了生机一般。

　　这模样，张矝弦最是熟悉，当即脱去外衣，将清风裹起来。

　　这个是师公深居简出，清风也不常见到，可现在身边多了这么个怀抱，就自然而然偎了上去，在他怀里哆哆嗦嗦地打颤。

　　“好孩子，莫哭，莫哭。”

　　张矝弦给他拭了眼泪，将他搂在怀中，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良久，清风累极，终于在他怀中闭上双眼，昏死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鼻端是刺鼻的消毒水味，但清风却在这味道中，闻到了一缕熟悉的墨香。

　　“师父……”

　　是师父来了吗？师父终于愿意来见我了吗？

　　清风挣扎着想要抬头，却立时被圈入一个熟识的怀中。

　　“不要动，不要动。”方玉潭抱着他，“师父在这里。”

　　清风一颗晃晃悠悠的心，定了下来。

　　他偏了偏脑袋，看向身侧的方玉潭。

　　好多天没有见到师父。

　　师父的眼圈都是黑的，下巴上长满胡子，眼里有好多红血丝。

　　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清风指尖轻轻划过方玉潭的胡渣，一时间，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

　　在刘府里被那群人当畜生一样欺负的时候，他都没有委屈过，想的都是怎么活下来，怎么再见到师父，可现在见着了，知道他这几天为了躲着自己，过得并不好，心里的酸涩猛然就迸发了出来。

　　“是师父不好……都是师父不好！”

　　方玉潭颤抖的指尖抚过那些伤痕，他突然转身，朝倚在墙边的张矝弦跪去。

　　“师傅！谢谢师傅！”

　　说罢，他朝着张矝弦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张矝弦闭了闭眼，缓缓道：“你还愿叫我一声师傅，就够了。”

　　是他先负了他们，方玉潭心里对自己有怨，他是知道的。从前亏欠他们良多，现在年纪大了，能还上一些，就是一些，不求他们原谅，只求他们此生平安顺遂。

　　医生准备好一切，推了小车过来准备给清风做缝合手术。

　　他先前给清风医肋骨的伤，心里想着少年人这会儿该是在大街上活奔乱跳的时候了，结果这才过了多久，又见着人被血肉模糊地抬进来。

　　“你们……回避一下吧。”医生很想狠狠责备这些当师傅的人，可看见他们都跟被剜了心似的难受，最终也只发出了一声无奈地叹息。

　　陆海魁和张矝弦出去了，方玉潭却不肯走。

　　医生心道不走也好，在这里看着，割心割肺地也跟着遭一遍罪，省得下次再犯糊涂。

　　清风趴在医床上，最后那点酒精劲也过了，身上疼得好像有上百把烧得通红的火钳在活活拉扯伤口，得知医生要给他上麻药，他也不肯，说打了麻药脑子会变笨，怕以后记不住戏文。

　　方玉潭轻轻帮清风擦掉额上冷汗，低声哄道：“不怕记不住，师父给你念，十遍，二十遍……哪怕念上百遍千遍，总会记住的。”

　　医生推了推针管里的药，看了方玉潭一眼。

　　方玉潭跪在地上，与清风十指相扣。

　　麻药被缓缓推进静脉里，清风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只睁着血红的眼睛不愿意合上。

　　“师父……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凑近一些。”

　　方玉潭便将耳朵凑到清风嘴边。

　　清风轻轻说道：“师父学戏的时候被师公送去做小相公，我都知道了。”

　　方玉潭听了，心痛如绞，“那……知道了师父小秘密的清风，想要讹些什么？糖葫芦？还是……电影票？”

　　清风嘴角轻轻牵了牵。

　　“想跟师父过一辈子。”

　　麻药劲已经上来了，清风眼前一片花白，可他依旧紧紧盯着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妄图想要从中得到一丝半点的答案。

　　寒潭却在这一瞬化开，变成了一池春水。

　　春水化作两行清泪滚滚而下，有几滴落在清风额头，烙下深深刻印。

　　“师父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