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跪风雪 ...

  •   这些年,清风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不是睡破庙就是睡桥洞,炕上的被子又暖又舒服,他摸了又摸,蹭了又蹭,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折起。

      说好了,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的。

      悄悄打开门,外头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凛冽地寒风带着冰渣子直往脖子里刮。可清风从小就苦惯了,他起得比鸡还早,劈柴、搓煤球、生火、烧饭,打扫宅子,洗衣服,忙得跟只小陀螺似的,却因为身上有了件温暖的棉衣,嘴里有了碗可以填肚子的菜粥,而第一次觉得生活是有奔头的。

      一天忙活下来,瘦瘦小小的人儿总是连一句话都没法儿多说,倒头就睡。

      一阵清风,把雪都吹跑喽──

      想起昨晚元宝用京腔大嗓门说这句话的样子,清风忍不住噗哧一笑,这一笑不要紧,差点儿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他险险扶住墙壁——蹲了那么久,脚又麻了。

      说来也怪,自从清风来了方玉潭的班子后,连日的暴雪竟渐渐停止,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为这座即将死去的城带来希望。

      清风抬头看看已经露出几丝霞光的天空,怔怔地出神。

      要是他真有那么大能耐能赶跑风雪,怎么会生下来就没爹没娘呢。

      “哎──哎──哎──”

      一排乌黑的小脑袋,稍显稚嫩的声音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气势。

      晨练开始了!

      扔下手里的柴火,清风竖起耳朵,这几天虽然一直在帮着干杂活,可一旦得空他就会去偷看其他人练功,有时候站在园子边上扫地,看入了神连扫帚掉到地上都浑然不知。清风早就想学学那喊嗓的架势,趁着这会儿灶房里没人,他也不怕被看笑话,便撑起双手挺直腰。

      “哎——哎——”清风试着喊了几声,那声音却柔柔软软没有半点架势,他搔搔脑袋,将大家平日里喊嗓时的模样细细回忆一番——似乎是听见爷说过,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清风又定了定神,猛吸了口气,这一次出声,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口酥麻的震动。清风心里欢喜,他人本就聪慧,又试了几次后,声音竟已经隐隐有了些架势。

      他练得认真,殊不知窗外有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已久,此刻那身影一晃,伸手推开了灶房的门。

      听见灶房的门吱嘎作响,清风以为是王伯,谁知转身一看,竟是爷!他顿时吓得浑身都僵了,爷给他饭吃,他却在这儿偷懒,爷会不会把他赶出去?

      像是看穿了眼前人心里想的,方玉潭的嘴角轻轻往上扯了扯,道:“抬起头来。”

      清风闻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却看见方玉潭眼里一片清明。

      爷……不生气?

      “以后叫我方班主,不许再喊爷。”

      爷让我喊他方班主,是不是要收我学戏了?

      清风为心头闪过的念头感到一阵狂喜,他立时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道:“方班主。”

      方玉潭点头,在灶上搁下一袋馒头,吩咐道:“蒸了上桌吧。”

      “是……是……”清风忙不迭地接过,忙碌起来。

      早饭有馒头,那真是比过年还热闹!吃了一个冬天的菜根稀饭,每个人眼睛都盯着桌子上白白的馒头流口水。方玉潭也不急,让弟子们按辈份排好队,拿了那馒头给大家练眼神,手移到哪儿眼神就跟到哪儿,出了错就罚不给馒头吃。

      大家夥儿卯足劲,可还是有眼神不灵光的,方玉潭摇摇头,依照规矩没给。

      清风没资格吃馒头,在灶房里等到几个垂头丧气的师兄过来喝菜根稀饭,他将饭和菜根都捞给几个师兄吃,自个儿寻了个角落捧着稀汤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真是叫花子!喝个菜根稀饭也这么享受!”大师兄唐苇一口吃光碗里的,鄙夷地大声嗤笑清风,身边几个孩子听罢纷纷作笑。

      清风正饿,没理他,继续埋头喝。

      都是在抽身体的少年,师傅的衣服缝缝补补给大师兄穿,大师兄的衣服则传给下面的小师弟们穿。按道理,清风的衣服该是其他人穿剩的,可那天王伯拿着师傅的翡翠戒指,换了些米面后竟还给他换来一身不知打哪儿来的棉袄。

      新衣服,多稀罕的东西!师兄弟中也有人不服的,老实巴交的清风便收起新衣服顺从地跟其他师兄弟换旧衣服穿,这事情最后被方玉潭发现,又将衣服给换了回来。

      方玉潭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唐苇是大师兄,最好的东西理该都是他的。他之前就因为衣服的事怀恨在心,今儿个吃不到馒头又着实拂了他的面子,这会儿心里正淤堵的厉害,是以他看到清风那副享受的样子就来气。

      他索性清清嗓子,上前朝蹲在角落里的清风踹了一脚,“呸,就你也配唱戏!你全身哪块肉不是做叫花子的料!”

      清风手一抖,小瓷碗在地上摔个粉碎,没有喝完的稀汤全撒了。他从没有招惹过唐苇,可此刻见着他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不由翻起眼皮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

      “干嘛!老子还怕你了!”唐苇挺胸跨步,一把拎起清风的领子,恶狠狠地瞪他:“个叫花子没爹没娘地野种!”

      唐苇原就比清风大上好几岁,此刻他将又瘦又小的人提在跟前,就跟提只小鸡似的,身边几个师兄弟还嫌事不够大似的跟着开始起哄,尖酸刻薄的声音就像根根长针,齐齐往清风的心口上扎去。

      清风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双眼里都是血丝,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忽然抡起拳头便朝唐苇脸上砸过去。

      这一拳砸得极重,唐苇躲闪不及,鼻子上顿时有一股温温热热的东西流下来。

      “啊──血!”唐苇往脸上一抹,满手鲜血。

      “不好啦──”看热闹的几人这才发现事情闹大,大家都吓坏了,有人飞奔去找师傅。

      唐苇嘴一歪,哭得撕心裂肺:“哎呀妈呀!老子破相啦!成不了角了!”

      清风没想到会将唐苇砸出血来,他愣愣看着自己沾了血的拳头,半晌回不过神来。

      那是大师兄啊!是将来的台柱子!要给班主挣银子的!这要是破了相就是断了戏班子的路,他……他怎么赔得起!

      可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只是不想再被人喊作小叫花子了啊!

      屋里不知不觉间已是围满了人,方玉潭拨开人群大步走进来,看到满脸是血的唐苇,眉头狠狠就是一皱。他捏着唐苇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冲元宝唤道:“快去叫李大夫。”

      方玉潭说罢,抱起唐苇走出灶房。

      师命不可违啊,元宝看了清风一眼,转身跑去请大夫。众师兄弟鱼贯而出,也不知是谁走路不长眼的将清风撞到墙边,大块墙粉顿时兜头噗噗往下掉落,撒了清风满头满脸。

      清风被呛得咳了两声,两道深深的泪痕混着墙灰淌下来,可笑又凄凉。

      雪虽是停了,外边却还是刺骨的冷,地上全是来不及化的冰渣子,北风一吹,冻得比石头还硬。元宝将隔着两条街的李大夫请来,两人具是冻得鼻头发红,到了院子里,见清风正直挺挺地跪在屋外,李大夫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

      清风垂着脑袋跪在青石板上,身边进进出出的人不停,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

      元宝将大夫送进屋里,见他作戏似地躺在床上□□,心里默念了句活该!这个大师兄,入门最早,心眼最小,除了长得好,一身的毛病!

      想到跪在外面的清风,元宝又急急出来寻他。屋内烧了炭盆,又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好些个师兄弟,热得人直冒汗,这门帘一掀开,寒风就呼呼往脖子里灌,元宝缩了缩脖子,见清风两片薄唇已经冻得嘴唇发紫,急吼吼道:“师父让你跪的?”

      听见元宝的声音,清风抬起头来,哆哆嗦嗦地问道:“唐苇哥……他……有没有事?”

      “管他事有没事!你这又是何苦!”

      元宝话音刚落,屋里头就传出嗷嗷的凄厉叫喊声。

      清风浑身一震,本就失了血色的小脸愈加苍白透明。

      “咳!李大夫厉害着呢!去年兄弟几个断腿断胳膊的都给医好了!唐苇不过是扭了鼻梁不碍事的!”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元宝愤愤不平地挥舞着拳头,“你怎么不好了!平时受欺侮的总是你!你打得好!”

      清风只跪着,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方玉潭亲自送李大夫出来,两人似乎还在低声讨论着什么,自清风身边经过,方玉潭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然而,也只是迟缓那么一下,很快他便随着李大夫走远了。

      师父一走,屋里的师兄弟们三三俩俩也跟了出来,见元宝跟门神似的杵着,都缩缩脖子走了,元宝看了一眼悬在头顶的冰柱子,自知劝不动清风,也跺跺脚走了。一时间,厢房外静得落针可闻。

      咕噜噜……

      清风的肚子叫了好几声,他低头苦笑——天天过有东西吃的日子,倒是把这肚子养刁了。

      元宝想着清风,上午练功的时候心不在焉,挨了几次打,一瘸一拐捂着腿回厢房,果不其然见到清风依然长跪不起,忍不住哀叹一声。

      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陪着清风一起跪。

      元宝哥……不必……陪我……

      清风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腿早已经失去知觉,元宝这一跪,急得他喉头涌上一股腥味,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更像脱了线的风筝,直直朝着地面坠去。

      耳边传来元宝地惊呼,满是冰渣的石板扑面门而来,清风绝望地闭上双眼——然而疼痛却迟迟没有传来,身体好像被什么箍住了。

      朦胧中,他听见有个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元宝,快去煮些姜糖水。”

      清风呼吸一窒,意识迅速从混沌中剥离,他鼻腔泛酸,挣扎着想要从那温暖的怀里挣脱出来,却又被更紧地裹进宽大的棉衣中。

      方班主是不是已经消气了?

      唐苇的鼻子,还好好的吧?

      他不想被赶走,不想再变成小乞丐了。

      方班主……是在为他着急么?

      这么温暖的怀抱,他不舍得离开怎么办……

      方玉潭垂下眼,看怀里的人像小动物一样攒成一团,乌黑的脑袋一耸一耸似在极力克制着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为他拭去眼角的泪,冰凉的泪水在指尖化开,心里忽然就这么软成一片。

      他和这孩子,是真的有缘吧。

      屋内点着炭盆,喂过姜水的苍白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清风紧紧咬着牙,忍受着双腿的麻木。

      “我都知晓了。”方玉潭卷起袖口,露出一截手臂,他将抹了姜末的手掌贴上清风的腿肚子,用力一推一搓,掌下白皙的皮肤立时发红。

      发麻的双腿渐渐有了知觉,可那如被万千银针齐扎的痛苦,却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清风逃不掉,又不能逃,疼得满口胡话。说他不是小乞丐,说他不想再饿肚子,说他不该打人,说……班主,求求您别把我赶走。

      方玉潭大手毫不留情地搓揉着清风如履刀尖的脚掌,半晌,终于低低应了一声:“好。”

      那一声,便如浑圆石子落入湖心,如千年古寺敲响晨钟,拨开雾霭遇见月朗风明,在清风心口泛起阵阵无法消退的涟漪。

      午后阳光透过窗棱洒在卧铺上,细微的浮尘在光柱里漂浮,方玉潭挺直的脊梁上,青灰色的袍子像被镶了条金边,是那样和煦而温暖。清风阖上眼皮,终是沉沉睡了过去。梦里有甜甜的糖水,有宽大的怀抱,还有一个温润的声音唤着:清风,清风。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
    修文太难了,我当年写得真的一言难尽。现在回头去修文,一方面怕改多了文章面目全非,一方面又忍不住狂删狂改……
    所以大家真的可以当新文看了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