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清风》一梦萧瑟

26、第二十五章 表白

　　约么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屋里响起方玉潭的声音，“进来。”

　　清风举起双手看了看，指木艮已经开始泛紫，怕是再挨几下，这皮就要受不住了。但这场罚显然是还没完，该挨的还是得挨，该认的错还是得认，清风咬了咬嘴唇返身回去，见方玉潭手里依旧攥着戒尺，便乖乖立在他跟前。

　　方玉潭用戒尺点了点他垂在身侧的手，道：“袖子卷上去。”

　　清风心道，师父这是要打在手臂上，他到底是心疼我。便依言将袖口往上翻卷，一直卷到手肘处，才算完。

　　少年人刚刚开始长身体，手臂却因为常年练功而显得劲瘦有力，又因过了一个冬天不曾见阳光，此刻在灯光下肌肤显得异常白皙，方玉潭的目光在清风手臂上游走片刻后，道：”二十下，罚你不爱惜自己身子。”

　　这是沉重而漫长的二十下，每一下，都是猛落慢回，带来剧痛的戒尺打下来后会持续压在伤口，等人品尝够疼痛后才会离开，而离开的时候又是一场酷刑，向上牵扯的力仿佛要将骨血都一并带了去。

　　方玉潭从不追求数量，但他给与的每一次惩罚必是刻骨铭心的。

　　二十下后，清风的双臂上已满是红印，层层叠叠的疼痛此起彼伏，但方玉潭却好像还不肯作罢，依旧端着戒尺站在清风面前。

　　“接下去，我们来说说今天的事。”

　　清风正疼得晕头转向，光维持站立都已经是强弩之末，方玉潭这句话恰如一根鞭子狠狠抽在了他心头，让清风觉得整颗心都缩了起来。

　　原以为一切都揭过了，谁知到头来，还是逃不过。

　　“师父……”清风举着两条不停颤抖的手臂，哽咽道：“我知错了。”

　　“错在何处？”

　　方玉潭话音刚落，又是重重的两下戒尺。

　　清风被打得一个趔趄，却不忘将手臂伸直，“我不该折腾自己身子。”

　　“好。”

　　又是裹着风的两下，但这次方玉潭并没有让戒尺在清风双臂上停留太多时间，这两下几乎是连着打的。

　　“还有呢?”

　　“还有……还有……”

　　见清风又开始犹豫，方玉潭眼皮一撩，出手毫不留情，但这两下显然极疼，清风发出一声痛呼后就忍不住将双臂缩在自己心口处，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痛苦。

　　“规矩。”方玉潭沉声道。

　　师父的规矩比天还大，清风重重地吸了几口气，再次哆哆嗦嗦地将手臂伸直了。

　　“还有呢？”方玉潭的视线重新落在清风的双臂上，随即他移开视线，只紧了紧手中戒尺，眼中似乎有了一丝犹豫。

　　清风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已经被打的破皮流血，好不容易熬下去的眼泪不知不觉又涌了上来。

　　“师父……”一时间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清风再也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方玉潭垂眸，叹息了一声，“你与师父说，究竟是怎么了。你说出来，师父不罚你。”

　　清风抬起头，眼里盛着半眶泪水，目光却出奇的澄澈坚定。

　　方玉潭触及他的目光，心头莫名一颤。

　　“我与师父立下关书，以五年为限。如今时限已到，清风只想亲手续上一笔。”

　　“关书早不作数了，你在一天，师父便教你一天，你我之间不必受什么纸墨约束。”

　　“那清风可以一辈子都追随师父吗？”

　　方与潭拧了拧眉，“何来一辈子之说，你将来长大了，必要结婚生子，你愿意孝敬师父，那是最好，若不愿，师父也能找个安稳地方过完下半生。”

　　这是方玉潭第一次与清风提到别离，清风一直跟着他，从没想过，将来还会有跟师父分开的时候，方玉潭的这席话只让他觉得坠进了冰窟窿里，少年人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告诉师父，就算被赶出家门也要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让他知道，世上曾有个叫清风的人是这样喜欢过他！

　　方玉潭见清风不作声，又道：“这世间，许多事情……”

　　“可我喜欢你。”清风忽然打断了方玉潭的话。

　　屋里静了片刻，好一会儿后，才重新响起方玉潭的声音，“你说……什么？”

　　挨罚的时候，是不能私自乱走动的。但此刻清风彻底没了规矩，他三两步来到那口布满灰尘的箱子前，很快便在隔层里找到了自己的关书。在方玉潭的注视下，清风将关书摊开在桌上，随后取出邱丛生送他的钢笔，唰唰在纸上面添了几个字。

　　“师父！”清风将改好的关书纸捧至方玉潭面前。

　　方玉潭展开一看，心重重刺痛了一下，眼前一片模糊。

　　关书上立下的时间被几条线划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自己手把手教的小字——立书人：清风。时限：一辈子。

　　那五年的时限，给清风改成了一辈子。

　　一辈子都是方玉潭的人。

　　清风这一辈子，都是方玉潭的人了。

　　方玉潭整个手都在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师父……”清风往上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最后堪堪停在方玉潭身前，“我喜欢师父，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那种……喜欢。”

　　随着他的声音落地，方玉潭手里的戒尺也“啪”的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这一刻，万千心绪涌上心头，方玉潭被冲的胸口一痛，连连倒退两步。

　　“师父！”

　　清风见方玉潭脸色煞白，想要上前去扶，却被方玉潭一掌拂开了。

　　“师父！”清风又唤。

　　方玉潭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忽然将关书紧紧揉成一团，攥在掌中。

　　屋子里很静，静到可以听见彼此粗重的呼吸声，方玉潭捏着那团纸，强忍着心中剧痛，缓缓开口道：“清风，师父只当你是亲生孩儿。”

　　清风听了，心里顿时垮了一块，疼得鲜血淋漓。

　　“师父给你一个家，这个家得由和你情投意合的女子一起支撑下去。师父……年少的时候没养好，不长命的。”

　　什么女子，无论女子还是男子，心中的这个位置，只能是方玉潭的，换了别人，谁也不行。清风定定看着眼前的人，眼圈越来越红。

　　“清风……”方玉潭用拇指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养了五年的孩子，又怎么会不了解他的脾气。情窦初开的年纪最是冲动热血，此刻说的话，做的事或只是一时脑热，况且清风这孩子看着柔弱，实则最是刚硬，要打，定是打不服的，唯有以理服之，方才善得始终。

　　“你大师兄是个苦孩子，他让人糟蹋了这些年，师父什么都没能给他。我不能给其他弟子的，都只能给你了。”

　　可他给了清风一个理，那自己呢？谁又能来给自己一个理？

　　方玉潭望着清风发抖的双唇，真的很想重重吻下去。他从没想过两人会有情投意合之时，可这又恰恰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等你伤好了，师父就带你去江南，我母亲一族的人都在那里居住，你跟着师父姓方，她们会善待你的。”

　　姓方……去江南……

　　清风身体顿时打个寒颤，我不要姓方！我不仅仅想做师父的孩子啊！

　　“可万一姜戈还有后招，我们走了，陆家班怎么办……”

　　清风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但方玉潭却马上毅然决然道：“我们自有对策，你不必再管这些。”去江南后他会将清风托付给自己母亲的族人，然后他会只身返回上海，但这个决定，方玉潭是绝不会告诉清风的。

　　那日最后，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结果。

　　清风初次表白被拒，自然是难过无比，一时间气势低落，连陆悦带着天文书来，他都不曾多看几眼。而当日方玉潭说了那翻话后就去了报社，连着两日都没有回来，只托人回来传话说报社事多，让清风自己在家好好养伤。

　　这是师父有意在避开自己，清风心里跟明镜似的。师父定是觉得自己说的是小孩子家家的傻话，可经过这番事情，清风对方玉潭的喜欢却愈发刻骨铭心，他不在的两日，只觉得时时都在思念。

　　或许正如方玉潭所想，清风对情感之事看得并不遥远，少年人也不明白一生所谓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但他到底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人，对于清风来说大概就是最大的意义了。

　　又过了两日，刘都督命人拜了帖子过来，说是家里老人过生辰，要唱堂会。陆海魁接了帖子，见刘家在烫金纸上点了两出戏，一出是陆家班拿手好戏《龙凤呈祥》，而另一出则是《群英会》。送贴的人说，刘老太太一直想请清风去府里演《绍澈传》，但后来听说说他受了伤，身子骨不便，可心里又实在喜欢，所以就点了这出《群英会》，只要能听清风小师傅亮亮嗓，便心满意足了。

　　陆海魁想起方玉潭已经与自己提过要带清风去江南的事情，本欲推托，但刘老夫人年逾八十，他实在不好拂了老人家的意思，想着《群英会》里清风唱词不过几句，唱得好了拿些打赏也能在江南过上好日子，思索了片刻便同意了。

　　这事他应下后想要知会方玉潭，但这方玉潭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陆海魁找他找了几趟都没找着，只听清风红着眼眶说，师父最近都住在报馆里，竟是连家都不肯回了。

　　刘老太太的生辰不几日便到，陆海魁无法，只能先带着清风去诊所里复诊，得知他伤势已经痊愈后，便让清风先去陆家班里搭戏。《群英会》这出虽然对清风身法没多大考究，但唱腔却马虎不得，清风歇了这一阵子，怕是要好好用功一番的。

　　等事情都安排妥当，陆海魁叫了辆黄包车去报社。他不知道方玉潭和清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方玉潭这护徒弟如命的人，如今竟放心将小徒弟连着数日都留在家不闻不问，这实在也不太像他，心里到底放不下，还是决定当面找人去问一问。

　　报社在很一个极其隐蔽的小胡同里，连包打听的车夫都找不着路，要不是陆海魁后来给加了钱，那车夫差点撩下担子就想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