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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挣扎 ...

  •   方玉潭拉过清风,抬手拨了拨他垂在额头上的刘海。清风一偏头,刚触到他发尖的指端一滑,搭在了他微凉的耳廓上。

      “清风……”

      “不。”清风低头小声道。

      房间里静了一瞬,又响起方玉潭的声音。

      “你不听师父的话了?”

      清风终于抬起眼睛,他平日那双乖巧灵动的大眼睛里,此时晦暗无光,只见他失了血色的嘴唇抖了抖,终于艰涩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听……”

      “那就去给陆师父磕头。”

      “我不去……”

      “清风!”方玉潭忍不住提高了声量,两眼泛红。

      清风依旧杵在那里。

      他从未这样直白而倔强的违背过师父,这个决定令他紧捏了自己的双拳,浑身都开始发起抖来。

      陆师父在他们穷困潦倒的时候收留他们,这份情是该还,可元宝哥已经入了他的班,如今连自个儿也要陪进去吗?

      那师父呢?

      师父在自己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替别人做嫁衣裳?!

      “师父……“清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去的。”

      这本是可以慢慢商榷的事情,方玉潭却没料到清风这样决绝,甚至会以死相逼。他这样日复一日细心教养的孩子,就这么轻易而举的连命都不要了。

      “好……好!”他起身,指尖颤抖道:“你这样想求死……与其将来后悔,不如今日为师就成全你!”

      他说完,反手抄起书筒里的掸子便狠狠往清风身上抡去。

      那掸子把柄上全是一节节的突起,一记抽下去,骨头都要被抽裂。

      方玉潭气红了眼,他下手狠厉,每抽一下,自己手心虎口都被震得生疼,然而凌厉的破空声中,清风却依然倔强而孤傲地站在那里,不哭喊,不吱声,像块朽木般任凭如何抽打都一动不动。

      成角儿要脱几层皮,你道是说成就成的么。

      以后叫我方班主,不许再喊爷。

      在我这里立关书的,多是以五年为限,你也和他们一样罢。

      清风不要年限,愿永远追随师父!

      师父……师父……家没了……

      师父在,家就在。

      师父在,家就在……

      清风丝毫觉不出痛来,他茫然地想,那若是师父不在了呢。

      师父不在,家不就没了。

      他脑袋里嗡嗡声一浪盖过一浪,从前发生过的事,桩桩件件汇聚在一起,像座轰然倒塌的巨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心口……好疼啊。

      刺目的鲜红自口中蜿蜒而下,清风眼前一花,坠入了一片黑暗里。

      他不停地往下坠着。

      那是个很大很黑的地方,时间在这里是停止的,他什么都记不得了,只循环往复着坠落的过程。梦里是坠落的,醒来,依旧还在那片虚空里。于是他想,自己生来大概就是颗宇宙间里的尘粒,终其一生的使命便是不停坠落。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眼前突然出现一轮灼热的太阳。

      他狠狠砸进那喷薄而出的岩浆里,浑身皮肉被砸出无数道缝隙来,许多声音和记忆便在那一刻顺着缝隙飞速灌入了他的体内。

      “医生!你快给看看!”

      “清风!清风!清风这是怎么了!”

      好多人……好多声音……

      动不了……身子太沉了……

      “……连日里太疲乏,又经历了大起大落……身上这伤……好好将养……”

      “好!好!有劳医生!“

      师父……是师父……

      清风露在被子外头的手指头微微动了动,指头立刻就被一只温柔的大掌包裹住了。那手很暖,拇指指腹有节奏的一下一下摩挲过他的手背,浓浓困意便再次席卷心头。

      清风觉得自己大约是睡着了,又觉得好像依旧醒着,脑海里一片朦胧,乱哄哄的四周安静下来,耳边渐渐只剩下唯一一个声音。。

      他听见那人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逼师父的?”

      “真是大了……翅膀长硬了……”

      他困在梦里,发不出半点声音,胸口却又蓦地疼了起来。

      “是师父不好……都是我的错……”

      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很轻,很小心,像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他浑浑噩噩地想,像他这种没爹没娘命比草芥还要低的叫花子,上辈子究竟怎么修来的福气,能得一人珍惜呢。

      载沉载浮间,冰凉干涸的唇被两片柔软的东西触碰,苦涩的药汁顺着那柔软,被源源不断哺入口中,他就像个久逢甘露的人,本能地、贪婪地吸吮着,直到胸口的疼在那胡乱交错的鼻息间渐渐平歇,才再一次沉沉坠入梦中。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上午。

      清风被粘腻的汗水蛰醒,他趴在床上,刚想伸手朝后背挠去,手就被拦住了。

      “哎!别挠!小心留疤!”

      “嗯……”清风扶扶额头,眼睛还不太适应明亮的光线,待看清坐在床边的陆悦后,眯起眼睛道:“陆小姐……”

      陆悦怒了。

      “你是烧坏脑子了还是怎么的!昏过去之前还叫我陆悦呢!现在倒叫起我小姐来啦!”

      清风看着她虚弱地笑了笑:“我师父呢?”

      “你啊!忘恩负义吃里爬外!也不看看是被谁打成这个样子!”陆悦白他一眼,嘟嘴道:“师父师父,成天就是找师父!”

      陆悦说完,见清风闷闷地趴在床上不说话,别扭地动了动身子道:“就是你师父叫我来看着你的,这下你满意了!“

      清风双手一使力,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

      ”哎!你干嘛!“陆悦急道。

      “不妨事的。”清风屈起膝盖,从床上缓缓坐起来。当初挨打的时候他不觉痛,现在浑身上下却好像被拆了般,只这么个简单的起身,就已经疼出一身薄汗来。

      师父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一定是被自己气疯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你不要命啦!“陆悦本以为清风只是想坐起来靠在床头,这会儿见他竟是挣扎着要下床,连忙伸手去扶。

      ”我师父,在哪儿?“清风喘着气,眼睛却是直直盯着门的方向。

      陆悦这扶着他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见清风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恨不得撬开他脑袋好好修修。然而她深知清风的心性,这人倔起来就是一根筋,就算自己现在不告诉他,他也能拖着这副身子到处去找。

      陆家正厅,陆海魁脸色阴沉,他背着手在厅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姜姓军阀……他在北边好好的,来南边做什么?!还嫌上海不够乱吗!”

      “看戏就看戏,上海统共八个戏班子,他们倒好,一来就把人家翻个底朝天,我看他们这嚣张的气势,分明是来结怨的!”

      方玉潭坐在下首,脸色凝重。

      最近的事情他也听说了,这个姜姓军阀来上海没几天,就派人在各大戏班滋生闹事,搅得大家生意都不好做。他们一直都没有动陆家班,方玉潭以为他们卖的是陆海魁拜把子兄弟严固如的面子,却不曾想,他们还是将手伸向了陆家班。

      “连市长都要卖我严兄几分面子,他们居然这样胆大包天!”陆海魁狠狠一拍桌子,“他们将矛头冲着咱们这些戏班子,究竟能捞到什么好处?!”

      方玉潭摇了摇头,他总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他这样着急让清风有个靠山,也是出此考虑。只是……在这动乱的年代,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靠山呢。就算是天皇老子,也是说废就废了。

      两人正各自思索,正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方玉潭隐约听见清风的说话声,“嚯”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果然,前方花厅里出现两个身影,为首的清风一瘸一拐,见到自己后,他怔愣了一下,本就苍白的一张小脸白得几乎透明。

      “师父!”

      清风忽地朝他重重一跪。

      门外飘雪又至,一丝丝的冷风带着卷儿灌进来,火盆里的火苗顿时抖动几下,灭了又亮。

      方玉潭心下巨痛,朝前一步。

      ”师……父!“

      清风心下悲切,额头狠狠磕在青石板上。

      他跪在那里,缩成小小一团,裹衣上的血迹随着他的背脊轻轻抽动,声音近乎卑微——

      ”师父……别不要我。”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陆海魁和陆悦齐齐看向方玉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陆悦看到他眼中,有什么东西闪动着,这个让她莫名怕得绕道走的男人,这一刻身上忽然便有了爱恨痴嗔。

      方玉潭半硬的心,终于软了。

      知道这平日里看上去乖巧听话的小徒弟骨子里很倔,却不知,原来倔成这副样子。

      当是自己宠坏了,宠得这样无法无天。

      方玉潭深深叹了口气,弯腰将人抱起来。

      怀里的人浑身冰凉,撑到这里早已是强弩之末,他无奈,由着人紧缩在自己怀中,一步步朝外走去。

      也罢……有什么刀山火海,他陪着走一遭就是了。

      锦瑟无端,看似无常,但世间一切因缘际会,皆在定数之中。

      又何苦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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