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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开演 ...

  •   方玉潭和清风边走边说,终于随着游人来到山顶,只见那寺庙的大门巍峨沧桑,矗立在云松之间,也不知看尽人间多少风云变幻。

      方玉潭拿出些碎钱买了一大把佛香,又分给清风一半。两人步入古刹大门,抬首即见大佛殿,正中一个弥勒佛笑眯眯的普渡众生。

      清风也笑,他紧跟在方玉潭身旁避让着来往香客,眼角余光忍不住去打量大殿两边的四尊四大天王像。袅袅烟雾中,栩栩如生的雕像在佛香中似真似假,或怒目圆睁,或慈眉善目,看得多了,就仿佛在眼前一点点的鲜活了过来,清风吓得小跑一步,忍不住拉紧了方玉潭的衣袖。

      两人出了前殿,来到一处空旷的庭院,院里香火正盛,到处都是燃香祭拜的百姓。

      “小心眼睛被熏着”,方玉潭将香握成一束,交给清风,然后擦亮火柴,“把香过在火焰顶上慢慢转圈儿。”

      手里的香束倒是很快就被点燃了,只是清风不得方法,叫那烟呛得直流眼泪。

      方玉潭看得好笑,将他拉到一棵参天大树下,拿了帕子细细替他擦脸。

      帕子拂在脸上微微发痒,清风仰着脸,脸上的帕子就像不断游走的火苗,透过薄薄的皮肤,不停撩拨心弦。他极力仰着脖子,阳光从那繁茂枝桠间倾泻而下,在眼前晃出七彩炫目的光,恍惚间,他听见亘古梵音从耳侧呼啸而过,化作一缕微风,吹响了坠在檐角的铜铃。

      “是眼里还疼吗?”方玉潭抬头,见那古树虽高大,却也只是寻常模样,也不知清风为何依旧盯着上方发呆。

      “不,不疼!”清风一惊,低头见方玉潭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专注地看着自己,耳根子一热,缩了缩手道:“我……我就是想……这棵树从古到今受了那么多的香火,不知它身上有没有住着神灵?”

      他们身旁是棵长了几百年老松,种了树的大坛子里也插满了明灭的佛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佛祖的庇佑才令这颗树如此茂盛,细细看来,这颗树似乎是要比其他树粗壮一些。

      ”即心即佛,一善之念。“方玉潭不假思索道。

      清风似乎有些明白,只是脑海里念头太多一时也没有理清。然而方玉潭并不多解释,只是笑:“拿着香,分别朝四个面拜,拜完了把香插到那大鼎里去吧。”

      清风依着师傅的吩咐,恭敬地弯腰,将手中的捧香举过头顶。

      朝东、对南、往西、向北,师徒二人在鼎沸的人声中虔诚祈佑。

      待拜完,那横贯在清风身前有大半人高的青铜大香鼎着实难住了他。望着眼前巨大的香鼎,少年略带苍白的手腕从厚厚的棉衣里探出来,迟疑地不知该从哪里下手,见身边的师傅已经轻巧地抬高手,选了个空地方将香插稳了,一时间更是急得踮起脚,想要伸手把香往鼎沿上插。

      妇人矮小,身量都与清风差不多,故而鼎沿上是香束最密的地方,长长短短的香都还没有熄灭,一溜烟的闪着火红的星子。清风视线被大鼎遮住,伸出的手腕子刚要触到那片火星,半个身子忽然腾空而起,他视线一下开阔,见自己刚要落香的地方全是正在燃烧的短香,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来。

      ”师傅……我……“

      方玉潭又将他的身子往上托了托,道:”不怪你,将香插远一些吧。“

      被师父牢牢地抱着,清风摞高袖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将手里的香牢牢插在高鼎中央。

      冬日暖阳从树叶间隙里偷出来,在地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影子。两人从前殿逛到后殿,在一处放生池前,清风忽然摊开手掌,玩心大起地又抓了方玉潭的手掌去比。

      两人手掌上都沾了一道一道佛香柄上的深色颜料,清风的手掌薄而瘦,明显比方玉潭的要小上一圈。

      “师父,我的手明年或许就跟你一样大了!”

      他刚说完,手就被方玉潭倏地握住了。

      清风怔了怔。

      方玉潭握着他的手,拇指轻轻拂过他手心薄薄的茧子,”师父倒是觉得………永远长不大也未尝不是件坏事。”

      “铛——铛——铛——”寺庙里响起悠远古老的钟声,也不知是谁又爬上高高的钟楼,将那祈福的大钟敲响。

      清风心里又是一动,刚刚与师父指尖的那种碰触,令他的心又控制不住地乱了。

      傍晚时分光棍邱丛生拎着烧鹅和白斩鸡来拜年。

      年前此人不知跑去哪里忙碌,一段时间不见感觉沧桑不少。他一见到清风整个人就不顾一切地挂了上去,哭诉道:“清风,乖孩子!见到你我真是什么烦恼都没了!你干脆过继给我当儿子吧!”

      方玉潭不动声色地将他俩分开,又不动声色地接过烧鹅白斩鸡,幽幽开口道:“邱兄,你这年纪做叔叔还差不多,做清风的爹,莫不是你十四岁就……”

      邱丛生听到方玉潭那凉飕飕的话,很不服气地赏了他一个白眼。他如今也算是师徒俩人家里的常客,进进出出的从不将自己当外人,这会儿已经自己找了茶杯一饮而尽,随后他颇为豪爽的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得亏那杯子是竹子做的,否则早就粉身碎骨了。

      “不瞒你们说啊,前段日子我爹娘派人寻来,说是我爷爷没啦,找我回家。结果一回家又是祠堂又是礼节,末了还要我在爷爷灵前发誓成了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你们不知道……那女得……那可是童养媳啊!”邱丛生懊恼道:“我好不容易钻了个空,从家里溜出来,看到清风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是我有这么大个儿子在世上,老人家们也就不会成天逼我了。”

      正在张罗着晚饭的清风听到他这么说,夹在半空中的烧鹅肉啪一声掉在鸡肉堆里。

      方玉潭执筷子帮他挑出来,再放进他碗中,皱眉道:“现在你逃出来了,那将来家人再来找可怎么办?”

      “决计不回去!”邱丛生抓起酒碗开始为自己倒酒:“来!为新年和自由干杯!”

      方玉潭也喝了点小酒,三人吃到天黑,外面又开始放鞭炮。

      邱丛生历经”劫难“,自斟自饮喝了许多酒,俨然已经醉倒在桌上不省人事,嘴里胡话连篇,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清风收拾了碗筷,红着脸将一个小木匣子端到方玉潭前。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新年礼物,想要送给师父的,他在宅子里不能随意出去,买这样礼物着实费了他好大一番功夫,也将他好不容易存下的钱全花光了。

      “师父……送给您。“

      方玉潭接过,只见匣子里面是一包码得整整齐齐的淡黄色参片,那参片有股甜丝丝的香气,光闻着就有股提神醒脑的劲儿。

      就算是市场上的普通参片,现下价格也不便宜,更何况是手中这种品相上佳的参片,这孩子,先前偷偷起早贪黑地去给陆家班做活,赚来的钱,怕是都用在这里了。

      清风见方玉潭只看着匣子里的东西不说话,小声解释道:“这是花旗参,可以补气血,可以助眠,还可以养胃,现下流行得很……”他说了一半,抬起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去看方玉潭,见他依旧默不作声,以为是师父不喜欢,急道:“这是我托陆悦买的,我没有私自出宅子,我……”

      话未讲完,清风只觉腰上一紧,身子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谢谢。”方玉潭沉声道。

      熟悉的墨香钻入鼻端,餐间偷偷抿的那口小酒,此刻才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让清风感到眩目,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软绵绵地醉倒在方玉潭的怀抱里。

      恍惚间,他又想起那部《白玫瑰》,想起关于永恒的爱情。

      那念头一闪而过,比天际的闪电还要快,却飘飘忽忽地落在心口,偷偷长出根来。

      邱丛生一觉睡醒后,为了防止老家再派人来找,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躲在了陆宅客房里,这一躲,就躲到了正月初五。

      初五那天是财神爷生日,一大早的挨家挨户又开始放鞭炮,《邵澈传》就在这震天响的鞭炮声中敲响了开堂的锣鼓。

      待众人拜过祖师爷后,上完妆的清风便站在镜子前颔首,恍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登台,那时候演的《清风亭》,下了台就叫师父好一顿罚,也就是在那一晚,炮火连天,从此天涯漂泊,昔日的师兄弟们再难相见。

      匆匆两年的时光……过去了……

      清风抖了抖宽袍大袖,将一双素手露出来,转过身子对着大家一鞠到底:“清风在这里,先拜谢过大家。”这是场从来没唱过的戏,因为没唱过,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叫座,着实算得上是一场豪赌,可所有人都为了这出新戏下了苦功夫,陪着他风里来雨里去,从无到有,一点点将戏唱出了样子来。

      忙碌的众人听见了,纷纷驻足,元宝从人群中闪身出来,一把扶起他道:“清风,你太见外了。你问问,在场有谁不是心甘情愿来捧你场的!”

      清风站直了腰,放眼望过去,见人人皆是挺起胸膛,目光灼灼,当下眼眶一热差点花了刚上好的妆。

      堂上小锣一敲,外头闹哄哄的人群开始安静下来。

      方玉潭一掀帘子,叫道:”开演。"

      众人顿时提嗓亮相鱼贯而出。

      清风依旧站在镜前,偏着脑袋看手里抱着襁褓的方玉潭,嘴角微微上翘。

      方玉潭似乎看出了他那点心思,他这个年纪本该是有三四个孩子的爹了,这会儿怀里抱着孩子可能还真像个当爹的样子,他假装将手里的襁褓轻轻晃了晃,也对着清风露出个笑来。

      戏开演了。

      高高的大红灯笼下,坐南朝北的古戏园子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还有几个调皮孩子爬上树梢凑热闹的,乐得一个劲儿的将树叶摇晃下来。

      陆悦就带着几个同学坐在那棵树下,她是好不容易求着她爹来的,此刻也顾不上那恼人的树叶了,只瞪着一双眼睛瞧着台上。她从小受的是西式教育,其实也看不大懂唱戏,只知道众人叫好,她也跟着叫,一折戏还没完,一双手倒是给拍得通红。

      这戏她听方玉潭给清风讲过,说什么戏里有三跪,俱要跪的声声泪下,可哭的方法却极为讲究。第一次是邵澈不服管教的一跪,要哭的古灵精怪惹人怜了才好。第二次是邵仪告知邵澈身世时的一跪,要哭的发自内心,感恩戴德。最后则是登上王位前的一跪,当时方玉潭说,这一哭其实是靠念出来的。

      陆悦只在旁听了这些,从此之后也不知偷偷想过多少次清风黄袍加身的模样,现在真正见到了,脑袋里却只剩下一句孟郊的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只见台上邵澈黄袍加身,阔步上前,英气逼人,他提手撩起下摆,朝着邵仪一跪,动作干净利落。

      台上的方玉潭自上而下看着清风,他脸上油彩浓重,却挡不住眼中光亮。

      此刻没有一句戏文,喧闹的锣鼓声一停,满园子里寂静无声。

      邵澈望着邵仪。他是邵澈,也是清风,面前的人是邵仪,亦是方玉潭,在这灯火如昼的戏台上,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故事。

      众人屏气凝神,似乎都在等着邵澈。

      终于,清风垂下眼,拿袖袍半掩了脸,再抬头时,他已是双眼聚泪,深情满怀地朝面前的人喊了一声:“爹爹——”

      那腔调转了几转直拔云霄,底下看戏的无不动容。

      戏一直演到掌灯时分,很多人看完了还不想散,年里头吃的多了也不觉得饿,继续磕着瓜子聊刚才那出戏。清风坐在凳子上卸妆,脑海里响的还是方才那震耳欲聋的叫好声,这会儿子戏演完了,才察觉出卸妆的手抖得厉害。

      一只手接过他捏在指间的湿棉布,细细替他抹掉未清洗干净的眉妆。

      “师父……”清风见是方玉潭,顿时坐直了身子,“师父,还成吗?”他又紧张起来,无论谁说了成都不算,师父说成,那才是真成了。

      “路还长,今天成了,还有明天,后天。”方玉潭解下大氅,裹在清风单薄的中衣外,“我同你陆师父要摆席谢谢梨园的前辈们,如果有人请你喝酒,你就推辞说明天后天还要赶场子。”

      “诶!”方玉潭半点不提戏,反而是嘱咐自己不要喝酒,这戏应该是成了,清风笑得眉眼弯弯。

      分明还是个没有一点心机的半大孩子!方玉潭看着他笑得没心没肺,心里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清风这可算是正式在上海站稳了跟脚,从此再也用不着求着人登台。可树大招风啊,清风一旦被推到了这高度,满世界的险恶也会跟着扑天盖地席卷而来。在这风云起伏的上海,他无权无势,说到底不过个教戏的师父,总还是要给他找个苍天大树庇佑才好。

      老戏院里的戏被人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子,都说是没见过这样的角儿,小生的唱腔可算是数一数二的好,串的那武生的戏,嗨!也不赖!几天唱下来,大街小巷人人津津乐道着清风的名字,说他是个文武全才,戏台上别提那活儿多精湛!

      清风连唱了好几天,那日正赶上难得的歇息,早上练了一阵后他看见陆海魁来找方玉潭,就存了个心思。这几日他们台上虽然风光,台下他却总见着师父对着手里的书本出神,清风总觉得方玉潭心里有事,尝试着提了个头,方玉潭也只是摇头。

      “清风这孩子给你挣脸,现在整个上海谁不知道他的大名!师弟,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清风毕竟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你已经把元宝给了我,如今再让清风入了的门,只怕……”

      屋子里,方玉潭和陆海魁的谈话陆陆续续传到门外偷听的清风耳里。

      “师哥,我跟你讲实话,在北方遭了难后我也没多大登台的心思了,如今清风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靠我一人是靠不住的,你在上海脚跟稳,清风跟着你,不吃亏!”

      “师弟,你这又是何苦呢。”

      清风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

      方玉潭看了一眼门外,继续道:“师哥,我从前有个徒弟,就是因为我这做师父的没本事,给人家权贵夺去……唉……我当年意志消沉,甚至想过解散班子。只是我看着清风这孩子,跪在冰天雪地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一旦散了班子,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又能拿什么来养活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我们这些唱戏的除了戏也就只剩下这副空皮囊了!”

      “师弟你别说了。”

      “求师哥收了他吧!清风现在红了,背地里有多少个人打着他的主意!这世道也不太平!我不希望清风跟我从前……”

      陆海魁突然比了个静声的姿势,高声喊道:“门外头是谁!进来!”

      清风脸上挂着泪,推门进来。

      “陆师父,师父。”清风低着脑袋,他双眼通红,心中刀割般难受。

      陆海魁问他:“都听见了?”

      “听见了。”

      陆海魁又看了方玉潭一眼:“师父跟你提起过没有?”

      “没……”清风道。

      “你家师父用心良苦,你先跟他商量着,晚些再答复我吧。”陆海魁叹了口气站起身:“师弟,我家悦儿整天叫嚷着要民主,你也该先问问清风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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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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