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沧浪卷》他时风雨有龙吟

8、功成谢千秋·股肱心膂（七）

　　同样震惊的还有岑满，半掩的袖口下一双手用力地握紧，关节处勒得发白，他心中大骇：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不是已吩咐了小厮去寻一把普通木剑吗？难道……是这人有问题？

　　想到此处，岑满突然发难，朝着傅寰江冲了过去，但又急急刹住脚步，一截剑尖正停在脸前方不到一寸的位置，他吞了吞口水，有些紧张地顺着木剑望去。

　　傅寰江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持剑，剑尖直指岑满的鼻子，他似是疑惑道：“不知将军是人是妖？”

　　话音刚落，木剑堪堪向前一送，刚好碰到岑满的鼻尖，倏地一阵烟雾散去，岑满变成兔子愣在原地。

　　这时，他将剑妥善地收入剑鞘内，回到御驾前，恭敬道：“下官僭越，望陛下派国师前来查看此剑的端倪。”

　　成宗黑着一张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叶知遇今日一袭宽大的玄色祭服，银线勾勒出几朵莲花的纹路，她面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愈发显得弱不禁风，她捧着剑端详了片刻，回道：“启禀陛下，此剑加持了咒术，凡触碰剑身者皆化作兔子。”

　　四皇子恍然大悟，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父皇圣明，周大人并非妖邪，而是这把桃木剑作祟！”他又望向身侧的叶知遇和傅寰江，“还请国师与先生为群臣恢复原身。”

　　叶知遇将桃木剑递给身后的敖栖朝，敖栖朝自拎着剑前去解咒。

　　待成宗定了定神，四下的臣子们皆恢复了人身，傅寰江适才开口：“启禀圣上，不仅这把木剑邪祟，那日持剑行凶的道士戏倌也有猫腻，经国师提点，此二人乃是蛇精鼠精所化，意欲秽乱朝纲，幸而陛下慧眼如炬，邪魔外道方无机可趁。”

　　他微笑着望向面色难看的岑满，“想必岑将军也蒙在鼓中，才误将妖怪当作了得道高人。”

　　岑满只得顺着他的话，极不自然地点头称是。

　　成宗抚着白须沉吟，傅寰江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既然周大人并非兔精，那么杀害玉中书令的凶手必定另有其人。”

　　成宗若有所思，望向瘫坐在地的岑满，“岑卿家，那仵作与验尸册子何在？”

　　岑满有些魂不守舍地呈了两本验尸册上去，再吩咐下属传唤仵作。

　　两本验尸册翻开搁在成宗座前的小几上。

　　傅寰江再施一礼，“下官这里也有一本验尸册，请陛下过目。”

　　成宗颔首准了，傅寰江身姿如鹤，屹然不动，却有一人从队伍末端走来，缓缓行至座前，竟是多日不见的周其璋！他面容清瘦，下颌有新冒出的淡青色的胡茬，略有憔悴之色。

　　周其璋行了礼，再掏出一本验尸册，摊开放在小几上。

　　册中书：死者男，名玉山倾，年二十六，周身计四十八处鞭痕，颈骨碎裂，剜齿割舌。

　　周其璋缓缓念出验尸册中记载的文字，声音带着颤抖，众人也是极度惊惧，这杀人者手法太过阴毒，鞭尸割舌的行为令人不寒而栗。

　　这时，傅寰江身后走出一名端着托盘的小厮，另一小厮则分发着纸笔，成宗疑道：“先生此举是何意？”

　　傅寰江的目光在成宗、大皇子、四皇子、岑满四人之间打着转，“请陛下、两位殿下与将军写出‘死者男，名玉山倾’这七个字。”他走到岑满身前，俯身微微一笑，“岑将军，记得用左手。”

　　岑满闻言剧震，执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猜测傅寰江此举是想对照他与验尸册上的笔迹，只要他乱写一气，看不出相似的笔迹就可化解危机，他赶紧定了定神，按住颤动的左手，笔触缓缓落下。

　　待他写完，只见傅寰江伸出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拈起字迹模糊的宣纸，淡淡道：“巧了，将军的‘倾’字和前两本验尸册上的‘倾’字，最后一笔竟都是一捺。”

　　话音未落，岑满猛地意识到了这一举措的目的！

　　成宗与两位皇子的宣纸也立了起来，那‘倾’字的最后一笔都归于顿挫有力的一点。

　　每个人的书写习惯不同，譬如岑满，他习惯将一点写作一捺，长此以往，自己便不曾留心这些细节，而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差别却成了论证的关键。

　　众人心中渐渐有了答案，气氛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岑满神情颓然，委顿在地。

　　大皇子强行压住内心的惊恐，上前辩解道：“启禀父皇，或许是岑将军与仵作写字的习惯碰巧相同，这并不能作为岑将军伪造验尸册的证据……。”

　　谁料成宗恍若未闻，目光越过大皇子，令道：“呈上来。”

　　大皇子睁着双目回首望去，那仵作不知何时到场，已写完字屏息以待。

　　宣纸上的‘倾’遒伟劲健，最后一笔仍是雄浑的一点。

　　成宗抓起笔墨宣纸，劈头盖脸地扔向岑满，身子气得直颤，一边抖一边吼：“给朕、给朕抓住这个逆臣贼子！”

　　傅寰江转眸望向被制伏的岑满，徐徐开口：“将军之所以对周大人下手，是为了毁灭真正的验尸册。你为人谨慎至极，伪造这等机密之事自然亲力亲为最为安心，却没想到露出破绽的也是自己。”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我还有最后一个疑虑……”

　　傅寰江周身似有无形的威压，在场所有人都不禁凝神静听，他缓缓问道：“请问玉中书令的舌头被藏在何处？”

　　玉府今日群贤毕至，但此时静得可以听见清浅的呼吸声。

　　“我在这里……在这里……”

　　有一道细若蚊音的呼号，他们循着这阵动静，所有人的目光渐渐聚集在了岑满身上。

　　岑满面色死白，声音从肚子里传来，越来越大——“我在这里……在这里……”

　　这场面实在诡异，那声音还在不停地回荡，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傅寰江也有些怔住，他在发问时悄悄掐了个寻踪术的诀，却没想到舌头竟会在岑满的肚子里。

　　“哈哈哈——”岑满忽的挣开金吾卫的束缚，狂笑不止，头上的进贤冠歪在一旁，头发凌乱地散在身后，他极快地抽出腰侧的金身宝刀，毫无招式地朝四周挥舞，边舞边喊：“没错！是我杀了他，还生吞了他的舌头！能奈我何？”

　　两个金吾卫手执金刚杵架住他的刀，合力往下一压，岑满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仍狂笑不止，嘴里含含糊糊：“他死前说‘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在阎王面前参你一本’，哈哈哈——那我吃了他的舌头，看他还如何告状！”

　　成宗瞪着疯癫行径的岑满，深吸了口气，厉声喝道：“拖下去！”

　　大皇子白着脸咚地一声跪下，颤声求情：“父皇三思，父皇三思！此事定有蹊跷。”

　　四皇子竟也并排跪了下来，神色诚恳真挚：“父皇明鉴！虽然岑将军一念之差戕害良臣，其罪当诛，但请看在岑氏一族战功赫赫又是三朝元老的面上，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成宗怒极反笑，眼底却毫无笑意，“真当朕奈何不了你岑家么？”

　　听闻此言，所有人不禁一愣，面上神情纷杂。

　　御座上的圣人声音冷冷地传来：“传朕旨意：岑氏满，行止无端恃宠居功，欺侮同僚结党营私，闹市扰民草菅人命，目无君王戕害良臣。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武夫逆贼，朕与天下万民再容不得！处戮刑，午时行刑。”

　　耳边顿时充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大皇子语无伦次的哭求，四皇子假以辞色的劝慰，群臣交头接耳的议论。

　　敖栖朝有些怔愣，原来他都知道……她望向那个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的九五至尊，居功、结党、辱臣、屠戮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每一笔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在静静地蛰伏等待，等一个将其连根拔起的时机，一招棋活，全盘皆活，她忽然顿悟了执子对弈的另一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