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沧浪卷》他时风雨有龙吟

7、功成谢千秋·股肱心膂（六）

　　元宵那日周大人之事上达天听后，成宗思虑良久，决定先将周家家眷软禁在周府中，交由岑满与四皇子二人彻查此案。

　　这几日，敖栖朝在客栈和钦天监之间两头跑，傅寰江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日她回到钦天监，发现叶知遇正与四皇子作别。

　　待四皇子走后，敖栖朝问道：“这个四皇子看着不像是好人，他来找你有何贵干？”

　　“四皇子来与我交换了条件。”她望向天边的夕阳，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云，慢慢点染出一片绯紫明黄的色彩，“阿朝……”

　　敖栖朝心想，即便她已经告诉了叶知遇自己的身份，叶知遇也只是唤她一声‘阿朝’，哪像傅寰江，一口一个‘三公主’，简直太生分了。

　　“世间是非善恶，正邪黑白，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叶知遇的声音轻轻传来，拉回她的思绪。

　　敖栖朝斜着眼看她，“那日在茶楼里，我记得你夸我‘为正义之道出手相助’，那时怎么就笃定我们是对的了？”

　　叶知遇一愣，随即似笑非笑道：“我还说过这种话么？不记得了。”

　　她说着，领先一步踏进阁楼，敖栖朝在她身后气哼哼地想：国师这块木头竟也学会开玩笑了。

　　二月二十，雨水。

　　岑满上奏成宗，称“妖人”周其璋一案已有定夺，只是个中细节和推情定罪还需圣上定夺。成宗的目光落在奏折中“玉中书令为妖人吸尽精元含恨惨死”一句，眸色深深，随后下旨摆驾中书令府邸，号令文武百官，意欲在玉山倾的灵位前澄清玉宇，以慰玉山倾在天之灵。

　　敖栖朝扮作国师身边的护法，跟着叶知遇行在御驾之后，叶知遇身为钦天监监正，虽然只是正五品的品格，但她观星占卜之术向来算无遗策，圣眷优渥之下便越级而行。

　　群臣根据官阶品级相向而立，穿紫着红的文臣武将渐渐堆成了两列长队，浩浩荡荡地从玉府祠堂一直延伸到府邸正门，敖栖朝余光瞥见正座上玄黄裘冕、冠服华美的成宗，她忍不住想，如此声势浩大的场面，究竟是为曾经的股肱之臣沉冤昭雪？还是做足样子以获得天下万民的拥戴呢？

　　岑满今日未覆银甲，改着武官式样的常服，头戴进贤冠，一身绛紫的圆领袍衫，层层繁复的裳服上用金线细密地勾勒出麒麟纹路，再佩一条白玉带束起腰身，他腰侧别着一把金身宝刀，另一侧则系着紫金鱼袋，端的是英武不凡。

　　他上前一步，恭敬谦卑地行礼，沉着开口：“启禀皇上，周大人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先要从玉中书令殁逝说起，正月初三那日晚，玉、周两位大人状告岑某不得后，第二日玉府便传来玉中书令辞世的消息，对于玉中书令身死一事，末将心中一直难消疑忌……”

　　“正月初五，末将偶然听得大理寺的两名仵作碎嘴，称玉大人的尸身有些奇怪，几番审问之下，才知玉中书令的尸身呈枯瘪萎缩之态，俨然成了一具干尸。那时，末将认为他二人未能尽职看顾，以致短短两日便损坏了尸身，正待问罪，那仵作赶紧解释，检验时便是这副老态，并呈上验尸记册，册中书：‘死者男，名玉山倾，年二十六，肌肤毛发枯干，脏器骨架皱瘪’。”岑满忽然扬声唤道：“诸位大人……”

　　“玉中书令未过而立之年，为何他的尸身竟是鹤发鸡皮，蓬头厉齿，活似一位垂垂老者？”

　　群臣闻言皆是一惊，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成宗身边的宦官高声喝道：“肃静——”

　　岑满笑中带着几分阴鸷，继续道：“那时，末将也如诸位大人一般惊疑不定，私下走访许多奇人异士，终于寻得两位得道高人，这才知玉中书令是被妖怪吸尽精元后含恨惨死。震惊之下，末将却无从得知是何人所为，大理寺更是一力压制此事，便只得作罢。”

　　“末将冥思苦想，大理寺为何欺瞒不报，这之中是否有什么隐情？上元节那日，金吾卫禀报，周大人那一楼异状频生，末将率兵前往，发现周大人已被一柄桃木剑逼出原形，原来周大人竟是兔精化人！末将惊觉之下，又觉得似乎一切都有了眉目，那吸食玉中书令精气真元，又能依仗职位之便瞒天过海的只能是一人——大理寺卿周其璋！”

　　“妖人周其璋逃遁之后，末将查阅大理寺记载玉中书令卷宗，果然发现验尸记册已被调换，册中书‘死者男，名玉山倾，年二十六，双目眦裂，胸腔气满，乌血郁结于心’，这分明描绘的是一副气死之状！”

　　“这兔精不仅吸人精气隐瞒真相，还妄图将玉中书令的死因归咎于圣人天子！伪造出圣人偏私岑某、气死忠臣良将的假象！末将伏乞吾皇明鉴裁断，诸臣辨伪去妄，定罪周其璋！”说完，深深一拜，叩伏不起。

　　岑满话音未落，群臣哗然，有的冷汗连连，有的大惊失色，有的口不能言。

　　御座上的成宗黑着一张脸，抿唇不语。

　　四皇子头顶白玉冠，缀饰数颗或红或黄的金银宝石，一身玉色罩袍，正面绣着四团五爪金龙，他背着手，只是沉默地望着面露得意之色的大皇子一党。

　　待得群臣静下来，四皇子身后缓缓走出一人。

　　他分别朝成宗、诸位皇子大臣施礼，不卑不亢地开口：“下官有几处疑虑，不知骠骑将军可能解答一二？”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这人身上，这人一身飘逸的青衫，长相平凡至极，但身姿挺拔，气韵出尘，他维持着拱手行礼的动作，那交握的双手如同质地温润的暖玉，微曲的十指白皙修长，肌理匀称分明。

　　敖栖朝盯着正在行礼的傅寰江，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位鲲鹏尊使也知道自己银发金眸的长相太过扎眼。

　　成宗示意免礼平身，傅寰江的眸光落在岑满身上，“第一处疑虑，岑将军如何断定周大人乃是兔精化人？”

　　岑满对答如流：“高人桃木剑之下，妖邪无从遁形！”

　　傅寰江淡淡颔首，“不知可否借剑一观？”

　　岑满转身吩咐了一名小厮，那小厮领命后匆匆退下，想来是取剑去了。

　　“第二处疑虑，周大人与玉中书令素无恩怨，为何要吸食他的精元？”

　　岑满冷声道：“自然是为嫁祸栽赃，让世人以为是岑某所为。”

　　“第三处疑虑，岑将军又如何断定两份验尸册孰真孰假？”

　　岑满的嘴唇动了动，正待说些什么，忽见那名小厮取剑归来，他双手捧着桃木剑，恭恭敬敬地呈给傅寰江，傅寰江接过桃木剑，握着剑柄拔出剑身，垂眸瞥了一眼，便知晓这把木剑并非是当日那把施了咒术的桃木剑，他握着剑柄的手，悄无声息地加持了一道法力。

　　他手腕一转，负剑而立，“周大人并非妖邪。”

　　“单凭你片面之词，如何教人信服？”岑满开口怒喝。

　　傅寰江恍若未闻，径直走到大皇子面前，略施一礼后道了声“得罪”，大皇子一头雾水，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已被桃木剑轻轻地拍了一下，忽然，他身下漫起层层粉紫色的烟雾，耳朵开始慢慢变长，身体四肢也小了下去，脸上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雪白细密的绒毛，原来立在此处的大皇子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竟然是只兔子！

　　傅寰江一副了悟的神情，“哦？原来大皇子也是只兔子精。”

　　他不顾众人惊骇，脚下步伐未停，拎着剑行至文武百官的列首，如法炮制，向太师与尚书令道了声“得罪”，二人身体剧震却躲闪不及，桃木剑轻轻落在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太师与尚书令也变成了两只面面相觑的兔子。

　　“嗯，太师与尚书令也是兔子变的。”一片混乱之中，他的声音缓缓传来，低沉清晰。

　　傅寰江沿着两列队伍，一路行止毫无章法，手中的桃木剑更是时不时落下，触及剑身的官员接二连三地化成了一团团兔子蜷缩在地上，逃过一劫的官员也是面色青白险些晕死过去。

　　蓦地，傅寰江顿住脚步，持剑回身，朝着成宗远远望去，他淡淡道：“这么多兔子精，难道陛下的朝堂竟是个妖怪窝么？”

　　这自然不可能。

　　成宗惊愕地忘了言语，扶着身旁的宦官颤颤巍巍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