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沧浪卷》他时风雨有龙吟

18、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八）

　　宋逍觉得才闭上眼没多久，天色就亮了，门被拍得震天响，他无可奈何地起身。

　　百晓生画师道：“宋老弟，出大事了！杨员外昨晚死了，听说尸首开膛破肚披肝露胆的极为惨烈，还真像被狐妖报复了！”

　　宋逍眼神一黯，是我修为不够才没救下杨员外。

　　“咦，你为什么不惊讶？”

　　他立刻惊讶起来，“什么，杨员外死了？”

　　杨府。

　　一名头顶青色抓角巾书生扮相的男子正向管家询问昨夜的状况，管家望向杨员外所在的厢房，白着脸道：“昨晚听到老爷的厢房传来动静，小人便带人前去查看情况，房内一片狼藉，老爷倒在血泊中，死状……狰狞可怖。”

　　“而这一切的开始，是因为老爷一位名叫刘献的好友，他曾多次借银赶考，近来老爷常对小人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能再借钱与他了’，是以这回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刘献恼羞成怒，声称自己有狐仙护体，老爷得罪了他没有好下场，老爷气不过，施以杖责，哪想到区区二十棍便给打死了……这之后就出事了……”

　　“老爷死得突然，小人还得派人通知少爷，三位请便。”

　　管家忙着料理事务，书生笼着袖子退回同伴身边，待他说完事情经过，蓝衫白裙的少女与银发金眸的青年对视一眼，道：“走吧。”

　　书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去哪儿啊？”

　　少女那带了笑意的眼角下泪痣鲜红欲滴，“去抓狐狸啊。”

　　“三公主知道它的藏身之处？”

　　“顺着这股狐骚味，准能找到它。”

　　宋逍一路紧随，而后这三人停在一处孤坟前，少女手中凭空多出一条鞭子，形如盘蝎，尾针寒光泠泠。

　　“三公主，你确定是这里吗？”那书生望着落叶飘零的孤坟野冢，十分疑惑。

　　他话音刚落，坟包蓦地裂开，一道身影飞掠而出，身后如花瓣一般绽开五条又长又粗的尾巴，迅速将三人包围，她屈指成爪，“来者何人？”

　　少女不疾不徐地抡着鞭子，抡到第二圈的时候，足尖轻点迎了上去，宋逍还未看清她的招式，她已翩然落地，带着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五尾狐妖。

　　宋逍心下诧异，细细地打量这名蓝衫白裙的少女，样貌生得极美，身形柔韧轻盈，招式大开大合间伴有阵阵龙吟，且那书生唤她‘三公主’……是东海龙族那位三公主吗？

　　想到此处，只见少女半蹲下身，手执鞭柄挑起狐妖的下颌，迫她抬头与她对视，或许是骇于龙族那股与生俱来的威压，五尾狐妖目光躲闪，再无丝毫嚣张气焰。

　　长长的鞭身滑过狐妖脸颊，敖栖朝在她脖颈前嗅了嗅，“除了骚味，还有人血的味道呢。”

　　五尾狐妖气极，回道：“我还嫌你身上一股海藻味呢。”

　　“这张嘴倒是利索。”敖栖朝也不与她争论，“我问你，你与那杨员外有何恩怨？”

　　五尾狐妖却咬唇不语，她指尖慢慢摩挲着鞭梢，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尊使，似乎许久不见黑白无常了。”

　　银发金眸的青年立刻会意，浅浅一笑，“的确，那便趁此机会叙叙旧吧。三公主与两位阴差交情匪浅，定会帮我们好好招待姑娘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五尾狐妖说的。

　　“你……”五尾狐妖双目圆睁，闪过一丝慌张。天下之大，妖魔万千，尤其是像她这种有些道行的妖怪，不惧人神，不畏天命，倘若真要说怕些什么，大概是魂归地府后，阎罗殿上辨功过，阿鼻地狱受酷刑，这般最直接原始的力量。

　　她恨道：“你们当我愿意与凡人扯上关系么？实是那姓杨的太过可恶！我恩人刘献不过向他借了几次银钱，姓杨的竟命人将他毒打一番，我恩人便给活活打死了。”

　　“我听到他临死前说的话，便决心为他报仇，这才挖了那恶霸的心肝。”五尾狐妖唇边绽出一抹狠辣又畅快的笑意，“呸！这么恶臭歹毒的心肝，姑奶奶还不乐意吃呢！”

　　寂静的旷野里只余她张狂的大笑，一旁的傅寰江蓦地开口，“你口中的恩人便没有任何错处么？”

　　她闻言一怔，又立刻反问，“我恩人何错之有？”

　　傅寰江却不再与她多言，双手合十金光一过，再无狐妖身影，宋逍先是一惊，既而明白了究竟，五尾狐妖应是被渡化了。

　　“尊使为何不与她争辩？”玉山倾看得懵懵懂懂，今晨他向杨府管家询问了事情的始末，方才狐妖也讲述了经过，他心里不认可杨员外的做法，却也并不认为刘献毫无错处。

　　傅寰江长睫如羽，金色的瞳眸明净透亮，他望着玉山倾，笑道：“这样的妖怪，纯粹至极却也愚昧至极，只认可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我与她争辩不过白费口舌。何况世间善恶黑白，本无绝对的对错，只是立场不同。”他摊开手掌，掌心有一小撮金色的粉末，“既然她要坚守自己的立场，那便承担应有的代价吧。”

　　齑粉随风飘散，他望向敖栖朝，“三公主觉得呢？”

　　敖栖朝想了想，“视角不同便会有截然相反的事实。刘献觉得杨员外是取之无尽的钱庄，而狐妖口中的杨员外是个恶贯满盈的罪人，在杨家子女的眼中……”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威严肃穆又古板固执的龙王，在自己面前却是温情和蔼的，她笑了下，“或许是个慈父呢。何况这件事的细节我们并不清楚，我只知，刘献此人问题极大。”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便准备回到镇上吃饭。宋逍略作思索，杨员外和刘献在他这个局外人眼中，又是什么模样？

　　他扇动四翼飞了会儿，周遭白雾渐浓，隐隐有看不清前路的势头。

　　这时，宋逍突然感到胸腔传来一阵皱缩，这是要羽化成虫的前兆，虽说蜉蝣朝生暮死，但宋逍修炼出了灵识，蜕皮重生无需每天都进行。他收拢透明的翅膀，赶不及回客栈了，也好，便在这荒郊野外解决吧。

　　正这般想着，前方忽而窜出一道身影，差点与他撞上，宋逍定睛一看，原来是名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目生得英俊清朗。

　　少年连忙致歉，宋逍摆摆手以示并不在意，两人便错身而过。

　　谁料刚走几步，“等等。”少年蓦地出声。

　　他转过身，那柄太极八卦剑抵在宋逍背心，“我说呢，荒郊野外孤身一人本就可疑，没想到真是个妖怪。”

　　宋逍身形未动，余光瞥见双手已蜕为虫足，毛刺遍生，他无奈地叹息一声。

　　“世间妖魔皆是无恶不作之徒，既然我奈何不了那只狐狸精，便收了你以正天道！”少年骈指在剑身一抹，八卦剑现出纵横交错的符文。

　　“这下你相信了吧？”五行洞府内，景不渝睨了韶九一眼，“你的夫君并不是凡人。”

　　玉山倾看了看景不渝，最后望向沉默的韶九，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温柔谦和的画师，也相信他的品格，是人是妖，并不重要。”

　　“无知所以无畏。”景不渝嗤笑一声， “你一直活在光明的太平盛世中，又何时看到它黑暗龌龊的一面？你从未见识过人性的脆弱，也不清楚妖魔的可怕，当面临利益、欲望、生死的时候，你所谓的信任不堪一击。”

　　“不说远了，就说宋逍吧，平日里总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你们又可曾看过他妖化之后的面目狰狞？见识之后可还能坦然自若？还会觉得‘是人是妖，并不重要’么？”

　　景不渝十二岁离家修道，见过许多千奇百怪的妖怪，却是头一回遇到宋逍这样的。

　　此时，宋逍被包裹在一层又一层昆虫盾甲中，透过浅绿色的外壳，隐隐看见有一团黑色的身影，正欲挣扎出来。

　　蓦地，一双人类的手洞穿虫腹，景不渝见之大骇，当下不再犹豫，他扔出一把符纸，符纸腾空而起，排列成蕴有降妖伏魔之力的法阵。

　　他执剑起舞，灵符与他心神合一，一张接一张地贴上虫茧，霎时光芒大盛，宋逍再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