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六) ...

  •   宋逍自小便生活在春坞城城西这片水域,大泽灵气氤氲,他逐渐有了灵识。身披朝霞而生,怀抱余晖而死,蜉蝣一族历来如此。然而,他像是脱离桎梏的异数,每日清晨都迎来新生,每处伤痕都极快愈合,他望着这具修为人形的身体,自己仿佛不死不伤。

      城西的书院每到这个时候就会热闹起来,他化为原形,静静地伏在花枝上。

      海棠树下人声如沸,学子们手执画笔,或坐或立,正描着画。

      “阿九!”一女子凑到她身旁,随手摆弄着画笔,“昨儿的蹴鞠还未分出胜负呢,趁着夫子睡午觉,咱们玩两把?”

      韶九闻言浅浅一笑,她润了润笔尖继续勾着线,“不成。我才画了个大概,再陪你跑出去玩,我可就画不完了。”

      女伴固执地抱着她的手臂,一边摇晃一边道:“不急嘛,回来我跟你一起画!”

      韶九禁不住这番软磨硬泡,便由着她半拉半拽地拖了出去。

      见她俩溜了,别的学子也逐渐失了耐性,不多时,树下再无人影,只余画纸书箱,零零散散。

      宋逍摇身一变,自树影里踱步而出。他环视一圈这些学子的画作,果不其然,那个叫“阿九”的女子画得最慢。他站在她的画布前,仔细回想夫子作画时讲述的技巧与细节,挽起袖口慢慢画了起来。

      韶九与女伴一路小跑着赶回书院,女伴在身后喊着,“阿九,对不起啊,玩得忘了时辰!你慢点!”

      前面的韶九却没应她,眼见韶九愣愣地站在画布前,她凑近一看,也不由愣住。

      “这、这是……”饶是韶九一贯脾性好也气得发抖。

      她们临走前,画布上本来绘着海棠傍水而开,虽然只勾勒了大概,但能看出作品意境深远,绝对是幅好画。

      然而此刻的画上,除了海棠,还有成群结队的野鸭,色彩斑斓的蝴蝶,以及捞鱼捉虾的小童,画面杂乱,且笔触幼稚,活似三岁稚童的信手涂鸦。

      “这是谁干的!?”

      虫身宋逍躲在树上,听到这声怒喝心虚不已,忙将身形藏在花影中。

      夜晚的水域有着凡人世界意想不到的喧哗。

      宋逍坐在湖边,随便折了根苜蓿草叼在嘴里,一边汲食它酸甜的浆液,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妖怪们闲聊。

      从长年飘雪的昆仑墟到巍峨壮阔的东海龙宫,从三清之外的凌霄宝殿到西方极乐的诸天神佛,他思绪如飞,也跟着上天入地,穿过三山四海。

      啪嗒——海棠坠落在水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蓦地被拉了回来,怔愣地望着浮浮沉沉的花瓣,手指间拈着根树枝,认真地描摹花瓣的形状。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韶九的画作仍是时不时地被改动,慢慢地,画里的内容不再一塌糊涂,甚至有了几分精妙之处,她却忍无可忍,决心要揪出是谁在暗地里捣鬼。

      这天正午,女伴招呼她同去吃饭,韶九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你先去吧,我画完就来。”

      或许是习惯了,女伴也不再坚持,只道声那你快点便先行离去。

      韶九润洗着笔刷,佯装无奈地对着这副画叹气,背过身走出了画室。

      她躲在暗处,悄悄地观察自己那处的动静,日光透过窗纸,一束接一束的光线照在水槽上,石槽边画笔乱七八糟地摆了一排,正滴着墨,团团笔墨便在水中逐渐晕染开。

      这时,不知从哪儿伸出一只男子的手,从水里捞出一根洗干净的画笔。韶九攥紧衣角,心道:来了!

      他蘸了点朱砂与苏木,在一旁调着嫣红的色彩。韶九望着他执笔作画的背影,陷入沉思。这男子一身青空般湛蓝的袍子,以一条发带束起墨发,多余的带子柔顺地垂在身后,随微风摆动着。

      “你在做什么!”身后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他正想转过头去,冷不防后背被打了一闷棍。

      宋逍吃痛,心里嘀咕一句这女子的力气真大。

      韶九手里抄着根小臂粗细的木棍,她瞪着宋逍,叱道:“你是谁?”

      见他不答,她又作势要打,宋逍赶紧伸手接住这击木棍。

      韶九扯了两下发现扯不动,并不作罢,她气势不减,“就是你一直在背后捣鬼!?”

      “等等!”敖栖朝忍不住打了个岔,她撑着头问道:“我记得,韶九不是说你与她一见钟情么?这样的初见哪有什么儿女情长?”

      宋逍苦笑一声,情状无奈,“是呀,阿九看似柔弱,实则大胆勇敢。她询问我的身份来历……”

      “在下宋逍,是一位云游画师。暂时在此处歇脚写生,前段时日对姑娘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宋逍迎上她探究的目光,虽面不改色却内心狂跳。

      韶九绕着他转了一圈,又打量一番他的神情,最后将目光落在他刚画的事物上,她心里赞叹不已,到嘴边却变了滋味,“画成这样,也好意思自称画师啊?”

      “这一处海棠还不错,旁的么……”韶九的手在画纸上指指点点,她瘪瘪嘴,“不敢恭维。”

      宋逍立在她身前,看到阳光洒在她的额发上,光束里有细小的尘埃绕着他们飞舞,他微微一笑,“是,姑娘请多指教。”

      时间过得飞快,这一年宋逍找了个书院先生的差事,韶九也顺利出师,没多久二人便成了亲。
      这日宋逍休沐,浮生清闲。

      午睡后的韶九随意披了件衫子,懒懒地靠着,宋逍半蹲在榻前,手里托着她垂下的一抹裙尾,正仔细地描画。

      韶九见他神情专注,又想到藏在心底的甜蜜,不由自主地笑了声。

      “笑什么?”宋逍却不抬头,只差最后为画中海棠着色了。

      待他画完,她也不嫌他满手颜料,径直抓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宋大画师!这里……藏了个小画师呢。”

      她满心欢喜地说完,眼前的丈夫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狂喜。宋逍愣在原地,用尽全身力气才压抑住心中恐慌,他终于挤出一字半句,“真好,阿九……真好。”

      听到这里,傅寰江微微颔首,“纵使蜉蝣一族妖力低微,肉体凡胎也无法承受,凡人若身怀妖怪子嗣,会被腹中胎儿吸取精气作为养料,长此以往,宋夫人只会精元耗尽而死。”

      敖栖朝叹息一声,拍了拍宋逍的肩膀,“别难过,你是个好丈夫。”

      “我却不是个好父亲。”宋逍回忆起这段往事,颓然地牵动了下唇角,“阿九不明真相,想必她心里……极为怨怪我。”

      他垂着头,“可我不敢将一切告诉她,我的妖怪身份、我蜕皮重生的丑态、那个孩子的死……以及我从杨枝镇回来后,为何夜夜在院内自言自语。”

      是夜,宋逍悄无声息地睁开眼,他细细地打量着枕边发妻,既而伸出手,想要抚摸腹中孩子,僵持片刻,终是作罢。

      他别过头不忍看,掌心聚集灵力,盖向韶九的腹部。

      霎时,腹部深处显现脉络状的幽光,正微微闪烁,宋逍似乎能感受到胎儿血液中的热度正慢慢消退,他无声地倘着泪,掌心光芒大盛。

      他望着那团黯淡的残影自腹部升起,不断地绕着他盘旋,似乎有些不舍。

      横空射出一段猩红的锁链,自上而下将他包围,有如天罗地网,逃脱不得。

      “收!”伴随一声轻喝,锁链裹挟着残影迅疾地回到黑无常手中,又像蛇一样蜿蜒地爬上他苍白的手腕。

      “宋逍,现下可由不得你后悔了。”白无常看穿他的意图,淡淡地提点了句。

      他望向酣睡在侧浑然不知的韶九,只觉心中大恸,眼睛涩得厉害。

      白无常一阵烟似的飘至他身前,“倒是个痴情种。宋逍,你可知手刃血亲,必将承其业果?”她脸上妖冶的纹路在幽暗灯火下十足诡异,“三清幻界,六道众生,杀孽深重者死后打入三恶道,身受八寒八热地狱酷刑,尝尽油锅蒸笼之苦,稍有不慎便魂飞魄散,永无来世。”

      “值得么?”黑白无常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宋逍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凝视着自己的手,他看到自己反反复复朝生暮死,与韶九描眉点唇的闺阁雅趣,他神色柔和,年年岁岁,能有这样的日子,当然值得。

      天光渐亮,韶九醒来后直直对上宋逍的视线。

      “吓我一跳。”她埋怨了句,“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韶九也不怪他不答话,捧过他冰凉的手,贴向自己的侧脸,“我昨晚做梦了,梦见我生了对龙凤胎。”

      “哦?”宋逍的声线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他缓缓抱住她。

      她欢欣而满足,“我们教他俩作画,哥哥也喜欢乱涂妹妹的画,被妹妹一顿好打。”

      “宋逍,那一天,我真想能快点到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