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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四) ...

  •   玉山倾便听话地摆了一下午的摊,眼前人来人往,他思绪如飞,渐渐地飞至宋逍家那绘着海棠的长幅画卷,握着笔在纸上随意地勾勒起来。

      他仔细回忆着画的内容,画中景致有山有水有花有树,他顿了顿,那是颇为罕见的一棵海棠树,偌大的冠幅像是巨人伸展的五指,枝干粗壮遒劲,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想着想着,明明毫无睡意,眼皮却越来越重。

      他趴着打瞌睡的情景映在一面妆镜中,镜前跪坐着一个正描眉画黛的少女。

      她穿得很少,上身只着了件方尺大小的妃色束胸,露出大片大片珍珠般粉白的肌肤,□□的双臂各缠了几副绞丝金环,她身下铺散开繁复的裙裾,水红色的纱衣如花瓣般一层又一层地垂落,像是绽放的海棠一样妩媚动人。

      镜子这一头似乎是一处攀岩而建的洞府,层层琼楼玉宇,处处飞阁流丹。

      少女一边梳妆打扮着,一边含笑地望向玉山倾。

      她身后侍立的赤土童子双手捧过一个形状精巧的小盒子,她伸出纤指晕了些艳如朱砂的口脂,轻轻点在丰润的唇上。

      赤土童子合上盖子,问道,“夫人,您今儿仍不去找宋逍么?”

      被称作“夫人”的少女并不言语,只取了支步摇在云鬓前比对了半晌。

      赤土童子见状,望向侍立在身后的五行护法,剩下四人也是面面相觑。

      “水巫!”

      水巫听得这似嗔似嗲的轻呼,快步上前,自觉地接过那根步摇,为它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插进去。

      少女抚着鬓发,极为满意地欣赏着,赞道:“还是水巫手巧,我自个儿弄就老是不满意。”她的声线像浸了蜜的果脯,却甜而不腻。

      水巫跪坐在她身后,从旁执起一把玉梳轻柔地替她顺着发,瞥了眼玉山倾,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别人的故事看得再久,终究不是自己的,到最后也没甚意思。”

      她闻言,幽幽地叹了声,“是呢,整天看宋逍那两口子吵嘴,可腻味极了。”

      木君摇着折扇,俨然一个谦谦如玉佳公子,他顺着她的话头,“夫人不如趁次娶个郎君,依我看这小书生就不错。”他合了扇子指向玉山倾。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侧身望向木君,一双小鹿般灵动的明眸里闪着粼粼波光,“这主意好!”

      少女伸出手在镜前虚虚一抹,动作轻柔优美,本来身处闹市的玉山倾,顷刻便从镜子里飘了出来,他无知无觉地平躺在床上,仍沉浸在梦里。

      “不过……”她抚摸着玉山倾安静的睡颜,伸出丁香小舌玩味地舔了舔唇,“一个哪够呢?”

      “金迦老翁,幽火婆婆,这小书生的同伴我也很喜欢,你们便一道捉来吧。”

      宋逍一直忙到傍晚才缓过气,书院里别的画师陆陆续续地准备回家,其中一个往日里与他交情不错,画师一边润洗着笔刷,一边与他闲聊,“宋兄今儿怎的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宋逍闻言,心事?他想到那三个被他赶走的救命恩人,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和韶九那一番大吵特吵。

      女人不管什么时候记性都好得吓人,吵架从来不会止步于这一个时间点,所有时间线上的事都会被翻出来炒热锅,从两人口味不合吵到宋逍近来行踪诡异再到他失礼赶人,最后宋逍以书院点卯为由落荒而逃。

      画师见他愣着不说话,“天大的事也要回家吃饭哪。”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背着书箱走了。

      临走前才放了狠话,这下该到哪儿解决吃饭的问题呢。宋逍感到惆怅的同时又头痛无比。

      心里烦躁,笔触也变得不那么圆润连贯,他抓起宣纸揉作一团后随意地丢开,还是等晚一点吧,把“那件事”处理完再回去。

      废纸团滚了两圈,滚到一人的足边,他弯腰拾起来。

      “宋先生可叫我好找。”

      这明明是一句闲聊,宋逍闻言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景不渝缓缓抽出腰侧的八卦剑,“这次看你往哪儿逃。”

      宋逍定了定神,手背在身后,“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景不渝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杨枝镇和后山这两次,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

      也不知是哪个字眼踩到了景不渝的痛脚,他眼里分明燃起了熊熊恨意,“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们这些妖物挖人心肝、害人性命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赶尽杀绝!?”最后一句几乎是吼了出来,景不渝赤红着双眼,挥起剑锋斩了过去。

      堆着画的桌案被剑气劈成两半,宋逍早在他举剑的那一刻便闪身避开。

      一击未中,景不渝又欺身而上,他的剑走的是古拙厚重的路子,每一招霸道纵横但又迟钝滞碍,而宋逍的身法轻灵飘逸,是以每次剑身都只能扫到他的残影。

      “令尊的事的确与我无关!”宋逍却不敢大意,前两次被重伤的滋味记忆犹新。

      景不渝恍若未闻,从怀里掏出几张符纸,朝半空撒去,脱手的符纸像有生命般地从四面八方围向宋逍,纵仁奔逸的符文迸出绚烂流光,瞬间结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再慢慢收紧,宋逍被围在中心避无可避,形同困兽。

      景不渝拎着剑,提步向他走去。

      他双手握着剑柄高高举起,剑尖对准宋逍的脖颈,此刻宋逍被裹得像个蚕蛹,扭动着想要躲避却丝毫动弹不得。

      景不渝蓦地想到什么,狐疑地望着他,“我虽不知为何前两次你能死而复生,但这次……”他邪邪地一笑,“我非看着你咽气不可!”

      他作势要斩,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被收进一个袋子里。

      袋内有乾坤,可包容万物。景不渝只觉得身处一片混沌中,身体不断地下坠,任他如何挣扎都没法找到出口,一身的术法在这里竟无从施展。

      敖栖朝拿着乾坤袋总觉得碍手碍脚,也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放下。

      那一头,傅寰江也解了宋逍的束缚,敖栖朝笑嘻嘻地道:“宋先生,这是第二次救你啦,你怎么报答我们呀?”

      宋逍闻言不由得露出一笑,或许是劫后余生,还添了句玩笑话,“可惜宋某已有妻室,否则定对姑娘以身相许。”

      扶着他的傅寰江微一挑眉,眸色深深地望向他。

      宋逍察觉到身侧的气压不对,赶忙道:“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宋某也对公子以身相许。”

      傅寰江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没了借力,宋逍咚地一声摔在地上。

      敖栖朝笑得十分开怀。

      宋逍也不顾自己姿态狼狈,微笑道:“宋某感念二位,一是先前误会良多,二位不计前嫌原谅宋某,二是为这两次的救命之恩。”他沉默片刻,眼神清亮,“今日之事,还请不要告诉阿九,宋某实在不想将她也卷进来。”

      “今日之事是指你被景不渝寻仇么?”

      “所有。”他极为认真地抬起头,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所有。”

      “包括宋某并非凡人。以及……”

      他顿了顿,伸手抓了下痒剌剌的脸,手摊开递给他们看,他掌心里赫然是一块人皮!

      “以及这件事。”他补充道。

      两人俱是一惊,傅寰江金眸微眯,盯着宋逍陷入沉思。

      不止是脸,那双执笔作画的手上也慢慢聚起褶皱,簌簌地掉下一缕又一缕的人皮,露出粉色的肉。

      “宋先生,你是个画皮鬼吗?”敖栖朝实在憋不住了。

      宋逍却无法言语,他的嘴开始缓缓向内凹陷,瞳色由黑变绿后逐渐地凸了出来,又大又圆地半吊在眼眶处,像是某种昆虫的复眼,他额头上的皮蜕得干干净净,从那堆粉色的肉里又长出两根弯曲细长的触角。

      身体也同时变化,转眼间,宋逍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只如假包换的虫。

      他仰起头迎着月光,流线型的身体细长而纤弱,仿佛轻轻一碰都会折断。

      身后两对皱巴巴的翅翼缓缓舒展开,露出透明清晰的纹理,四翼轻轻扇动着,撒下的银色亮泽绕着他盘旋飞舞,如漫天流萤,辉芒照耀之下,羽化的宋逍宛如神祗。

      他慢慢地飞向朦胧月色中,一直飞到一汪水潭边。

      此时的宋逍尽量将身体蜷缩起来,四翼渐渐收拢,柔顺地把他包裹在最里面,像一个巨大的虫茧,他静默成一尊木雕,身体里逐渐传来窸窣微小的动静,仿佛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咬噬他的内脏。

      啪嗒——

      这具虫身轰然倒下。

      那动静也变得越来越大,蓦地,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一双人类的手洞穿虫腹伸了出来!他撕开细毛遍布的外壳,像是一只正化蛹成蝶的虫子,艰难地触碰到熹微的亮光,要拼命地挣脱茧子的束缚。

      人形的宋逍终于从这具身体里探出了头,他埋头低喘着,汗浸得睁不开眼,只得靠着本能,十指抓地一点一点地爬出来,身上糊满油腻的黏液,他翻转了个方向,咚的一声落入水潭。

      “这副样子的确不能让韶九看到。”不远处,敖栖朝小声嘀咕了一句,她与傅寰江并排而立,仰头望向他,“尊使刚刚说,宋逍的原身是蜉蝣?”

      见傅寰江淡淡颔首,她惊得睁大了眼,“难怪无法一眼看穿他的原型,蜉蝣这种生灵朝生暮死,命格极轻,本就不能修炼成精怪的……”

      万物有灵,即可修行。飞禽走兽、花草虫鱼等生灵修炼为精,玉石器具、琴瑟笔墨等物件修炼为怪,游魂阴灵集三界怨气化作厉鬼,修道者灵根不净耽于欲念则堕入邪魔。

      唯独蜉蝣这种生物,千万年来从未有过修炼成精怪的先例。

      “也许宋逍是个异数。”傅寰江略作沉吟,“他不仅修炼成人,还可新旧更替,生死自如。”

      “有了这样的能力,宋逍哪里还怕什么道士?”

      “万物皆有弱点,只是我们还未找到罢了。”他注视着宋逍那具换下来的躯壳,它正慢慢消解,与野草荒原融为一体。

      水汽里萦绕着阵阵清新的味道,嗅着这股花草香,敖栖朝恍然大悟,“对了,初见时宋逍身上的‘露水味’与‘青草香’,想必是在草堆里褪壳时沾染的味道,这之后换上新的身体,可不就是‘宛如新生’的感觉么?”

      他们说着话的同时,书院内又凭空多了两人,其中一个抱怨道:“都怪你这个糟老婆子,磨蹭磨蹭耽误了抓人!”

      另一个立刻反唇相讥,“好你个糟老头子,要不是你认错了路能这会儿才到?”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诶?这是个啥?”金迦老翁拿起桌子上的乾坤袋,轻轻扯了下拉绳。

      袋子灌了风似的鼓了起来,吐出一人一剑。

      他们蹲下身望着昏睡的景不渝,心里各自盘算了一番,幽火婆婆一拍大腿,“捉不到大的,好歹捉个小的,带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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