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道生人》陶牧

37、回归

　　夜晚的沙漠很冷，沙丘之上的星空很静。

　　山鬼坐在沙丘上，手中攥着被翻得破烂的地图。他找殷墟的入口已经找了几个月了，可仍旧毫无头绪。

　　早在少年时，他就听说过殷墟。也和无桑结伴而行到处寻找过，最终一无所获。他曾坐在冥界盘问过经过的灵魂，没有一个灵魂知道其于何处。

　　后来山鬼就索性认为殷墟根本不存在，也没再费尽心机找过。而此时这个不知真假的地方却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星空低垂，风过留声。有无数只闪着微光的蝴蝶漂浮在夜里，给漆黑的沙漠披了一层梦幻。

　　猎猎大风中，夹杂着笛声，如潺潺流淌的小溪，流过所爱之人的梦境。

　　小莺……

　　他这样喃喃低语道。

　　她一直听得到。

　　每晚夜深人静之时，笛声都会穿过竹林，飘到她窗前。但她已经慢慢记不得吹笛子人的样子了。

　　她不能动，不能说话，当窗外竹林沙沙作响时，一缕灵魂会飘进她的身体，取而代之地是一份记忆的消散。

　　她努力地把一些东西一帧一帧刻进脑子里，但当竹林沙沙作响时，记忆就会化作泡沫随风而去。开始，她记不清躺了多久，之后，她忘记了为什么躺在这里，最后，她感觉自己化成了一片羽毛，在没有边界的虚无里飘着。

　　突然有一天，笛声不见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响起。

　　于是，她在无声无光的黑暗中待了很久……

　　直到某天，她又听到了窗外的竹林沙沙声。风穿过窗台，吹到耳畔，带着植物的清香，拂过鼻尖。

　　她睁开眼，星尘满天。

　　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到她身上，一丝寒意侵来，她裹了裹衣服，朝屋外走去。

　　脚刚踏出去，身后的破雪阁突然像风沙般散去，消失在无边沙漠中。孤零零的沙丘之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色长袍，袖口处落有几只蝴蝶，在黑夜中闪着绿色的微光，正缓缓向她走来。

　　“你是谁？”

　　那人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她却听不大清楚。

　　“你是谁？”她又问了一遍。可面前的人似不愿再答，快步向她走来，只是脸上好似蒙着一层雾，让人窥探不清模样。

　　她也迎上前，伸手想拨开那层薄雾。

　　“阿莺！”一声叫喊把她从梦中拉回。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柳陌的脸出现在她头顶。

　　“起床了！今日我们还有大事要做，你怎还睡得着？”

　　听此话，黄莺呼地坐起，昨日上头指派了任务，得去红墙城寻个东西。

　　前几个月高坡首领陆断江不知受何打击，竟一时失了心智，变得疯疯癫癫。高坡一时群龙无首，民心动荡。此时出现了一个神秘人，她许诺将会复活千年前死去的首领无桑，从而横扫人界。

　　据可靠消息称，这神秘人是千年前无桑的手下，采星池一战后，她带着无桑的一部分魂魄离开，中途被炼鬼神西凉抢走，做成了威力强大的邪器，分散在秋岁国各处。

　　但黄莺感觉，她好像听过这个故事。

　　这人已找回了一部分带有无桑魂魄的邪器，只是复活一个死人有违天道，对施术者自身的力量要求极高，必须借助外物。而大概是老天也想助她，在红墙城有个卖家自称有创国之初创国者送给心爱女子的戒指，里面注有他与两位结拜兄弟的力量，在本月十五月圆之夜拍卖，出价者最高者得。

　　黄莺和柳陌要前往红墙城探查这位卖家的情况。

　　两人在红芳阁吃了早点，快马加鞭朝红墙城赶去。

　　正午时分，两人的马停在了红墙城外。
　　此时，红墙城外的白桦林泛出黄灿灿的颜色，阳光下散出刺眼的光芒。从林间小路中，出来一行车队，一座轿子走在前面，后面的马车上摞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由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护送着。

　　与轿子并行的，还有一个男子，男子的皮肤很白，是终日不见阳光的惨白，让人更移不开眼的，是那双眼睛，让人想起三月间泛着微红的桃花，却并不是生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倒像生长在春风未来冰雪未消的时节。

　　黄莺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一时愣了神。嘴角不自觉泛起微笑。

　　柳陌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进城。

　　拍卖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倚春楼进行，时间还未到，楼中已座无虚席。两人在河对岸的酒楼订了房间，随时观察里面的情况。

　　月上中天，人皆倾巢而出，涌向了倚春楼。此次拍卖者至今未露面，吊足了看官们的胃口。只听倚春楼的老鸨说，这人是这里的嫖客，因欠下巨额嫖资才拍卖自己的东西抵债，至于这个传得神乎其神的戒指，连她也未曾见过。

　　柳陌独自一人进了倚春楼探查情况，留黄莺一人在外面接应。今日来看的人很多，河面上摆满了渡船，连掌船的船夫也凑进去看热闹。

　　黄莺听着屋中吵杂的人声渐渐褪去，换之以老鸨的开场招呼。她走近，也想听上一听。却听身后有落地的声音，她转身，空无一人。又往四周瞧了一圈，只见原本没有船夫看管的一只渡船上，多了一个人。

　　正是白天见到的骑在高马上的男子。

　　他用船桨推开挡在河道上的船，开出了一条道供船通过。似是要驾船离开。
　　屋内的拍卖开始了。

　　黄莺又将注意力转向屋内。

　　只见一个衣冠不整，两颊绯红的男人酿酿跄跄地靠在楼梯上，老鸨急忙上前扶住，介绍道：“这是我们今天的卖家，白重见白公子！”

　　小白扫了一下人群，将手中的酒壶塞到老鸨手中，又跌跌撞撞下到了大厅中。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翡翠戒指，举了起来。

　　“我的要求很简单。”他打了个嗝，“第一，帮我把嫖费付了，第二……”

　　他停下皱了皱眉头，似在努力想起来些什么。

　　“第二……”他的声音变得清醒，“帮我把高坡公主陆长离抓来，要活的！”
　　“时间是今晚之前！”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一个角落。因为这个价位只有这个人付得起。
　　角落处坐着一位女子，穿着柳色轻纱，蒙着玉面，眼角笑意流转。她起身，道：“公子的要求很快就能得到满足。”

　　约莫一柱香时间，刚才驾船离开的山鬼又回来了，他身后带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材瘦小，穿着淡紫色纱裙，静静跟在他后面，丝毫没有被胁迫的样子。

　　“白公子，人带来了，账目我也帮你结了。若是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我们也好拿着戒指离开。”

　　小白置若罔闻，走到陆离跟前，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娘子，这么久你去哪里了？为夫担心死你了。”

　　陆离显然对她的举动没有准备，却很快明白这是在嘲讽她。她没有说话，没有挣扎，不动声色地靠在他怀里。

　　小白发现自己的挖苦并没有任何作用，抱着她的双手不由加重了力道，恨恨道：“为什么？”

　　“因为人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

　　陆离惊讶地抬眼，只见他眼睛微红，却目光清明，仿佛有千军万马的情绪向她涌来。

　　“为什么要离开，我可以保护你的！”他声音嘶哑，但一字一句如鼓点般撞在陆离心里，震得她快要站立不稳。

　　可理智终究战胜了翻涌而上的情感。
　　“对不起，白重见。”她附在他耳边，轻轻向他道歉。

　　随即，小白感觉四肢涣散，不受控制地晕倒在她怀里。

　　周围人还未反应过来，陆离已扯掉小白身上的戒指，越过人群，朝外飞去。

　　黄莺正踮脚看着屋内的情景，却被出来的陆离撞上，一下撞到了渡船上。

　　她的身后，山鬼像风一样追了上来，陆离越上屋顶，朝城外奔去。两人追赶着，消失在黑夜中。

　　黄莺张开手，看清了陆离塞进自己手中的东西。是那枚戒指！

　　此时，人群变得混乱，柳陌费劲从人群中挤出来，跳上渡船，朝下游划去。

　　红墙城城墙边，山鬼截住了陆离的去处。

　　不过短短一年，他看人时的温暖平静，已被杀伐果断的气质所代替。他一挥手，身后的灵蝶迅速聚成一把剑，陆离运灵气于掌中，挡住了他的攻击。但山鬼好像并没有打算放过她，不等她恢复，灵蝶又蜂拥而上，突破了她的防御。她往后退了数尺，勉强才躲开了灵蝶的攻击。

　　“交出来。”他盯着她，眼神里满是怒意。

　　陆离此时还不能松口，交接的人并没有走出多远，要是这时说出真相，必定会被追上。

　　在灵蝶下一波进攻到来之前，她用手制止：“你不想知道黄莺在哪里吗？”

　　山鬼冷笑：“你以为提小莺的名字能让你今日不死吗？”

　　“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找不到殷墟吗？”

　　“因为它根本不存在！”

　　“是，它的确不存在，因为它不在此世，在彼世。”

　　“当年创国者将庄家神器集于一处销毁时，那些力量强大的神器将时空撕开了一个裂缝。穿过这个裂缝，你会回到数千年之前的这片大陆。那时有个叫殷墟的地方长满聚魂草，而黄莺正是被送到了那里！”

　　“巧舌弹簧，无稽之谈。”山鬼指挥灵蝶，缠住了陆离，“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的鬼话。”

　　灵蝶仿佛感到了山鬼的愤怒，缠住了陆离四肢将其困住，一只绿色的鬼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攀上了她的脖子。

　　“最后一遍，把戒指交出来！”

　　陆离感觉到鬼手越收越紧，便不再准备拖延，笑道：“我既然来拿戒指，就不会独自来。此时，她们恐怕已经走远了！”

　　“声东击西！”山鬼不怒反笑，握着陆离脖子的鬼手突然再次收紧，将她拖到了城墙边。

　　“我不杀你，但你需得记住点教训。”

　　大风吹过耳边，鬼手在她眼前消散，她像只断了翅的鸟，俯冲向地面。几秒钟的时间里，她的脑中一遍遍重复着小白对她说的话。

　　半空中的她，不合时宜地笑了。

　　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在疼痛使她昏厥之前，她看到有个人向她走来，那个人带来了一丝微风和一缕星光，让这冷寂的秋夜一下子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