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道生人》陶牧

35、冥蝶

　　除夕之夜，红墙城灯火繁华，天上飘来微末雪花。那掉了漆的红城门被几个士兵缓缓推开，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外驻守一个多月的狐族军队步伐一致地进了大门。

　　街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行人稀少，两侧街道的屋中传出欢声笑语。待士兵尽数进了城门，领头的已走到中街处，此处按理说最热闹繁华，今日却格外冷清，灯光微弱，四下无人。

　　领头的将军察觉不对劲，正欲回头提醒，那吱呀的老城门咚地一声关上了。
　　黑漆漆的夜里瞬时飞来无数只带火的箭，接连落在密集的军队中间，大火迅速在其中蔓延。惊慌失措声，哀嚎惨叫声此起彼伏，身上着火的士兵慌乱中闯进了街边的建筑里，连带着木头房子一起起了火，大火漫过街道，吞噬了民宅商铺。里面突然跳出了隐藏多时的士兵，趁慌乱之际，跳入人群厮杀起来。

　　一入红墙终难生。

　　夏拾坐在倚春楼的屋顶上，看着这一切。旁边是被捆绑成杀猪般的红墙城城主，他恨恨地瞪着夏拾，不停地挣扎。
　　“待今天的事完了，我就放了你！”

　　“小子，回去告诉你爹，有一天我定会亲手扯了他的脑袋。”

　　“这事不急，今日过后，狐族的人会恨你入骨，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

　　他抓起楼顶的雪裹成了一个圆球，塞进了城主的嘴里。

　　大火腾腾升起，刚刚进来的狐族士兵已倒了一半。黑夜中，一只发着微光的蝴蝶掠过城墙，本已禁闭的红门像中了邪气般，缓缓敞开。

　　领头的瞅到机会，大喊一声撤。

　　余下的人提着刀跟在领头之后，急匆匆撤离。后面的人不愿放下机会，紧追不舍。

　　待到无名河河畔，水流湍急，无船可渡，后面的人举着火把吵嚷嚷地追上来，散兵残将都以为要走投无路时，河畔哗哗的水流声渐小，带着水珠扑着翅膀的蝴蝶从水中飞起，照亮了漆黑的夜晚，它们身下的河流不知何时已结了冰，延到了河对岸。

　　“快走！”领头人催促起来，不忘回头四处寻找暗中帮助他们的人，只见在火把的光照不到的地方，零星有几只蝴蝶飞舞，旁边隐约站有一人，那双如梦如幻的桃花眼被闪着微光的蝶儿掠过，又很快隐没在夜色中。

　　虽是一瞬，领头人却一眼认了出来，那天他为带一位姑娘出高坡，将高坡闹得天翻地覆。在高坡狐族中他名声虽不好，但却为了倾心之人做到这般，想必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便朝着那人大喊：“多谢望前辈的救命之恩了。”
　　夜色中飞舞的蝴蝶转了几圈，似在回应。

　　夏拾于追赶中听到了这声恩谢，拦在了山鬼的前面。

　　“师傅！”

　　“走开！”面前的人冷若冰霜，丝毫没有之前的温和儒雅。

　　“小莺姐找到了吗？”

　　“不管你的事！”

　　“殷墟虽虚无缥缈，但那地图是我师爷留给我的，有几分可信度，她不会这么死了的。”

　　山鬼苦笑一声，一拳打在了他脸上。

　　黑夜中火把移动，照过他的脸，影影绰绰的火光下山鬼两眼疲倦，手里攥着羊皮地图，一脸担忧。

　　“师傅，小莺姐她对我很好。”他挣着站起，脸上扯出几丝微笑，“她定会逢凶化吉的。”

　　“就算她回来了，从此也与你无关了。”山鬼冷冷瞧着他。

　　“是与我无关了。”他抹掉嘴角的鲜血，笑道，“黑夜风大，有野狼，望师傅万分小心。”

　　空中细细碎碎的雪花停下了，追兵提着火把已追了上来，两军兵戈交接，在寂静的原野上格外突兀，火光渐小，待前面的狐族都差不多过了河，结冰的河面从中间裂开，未及全部人上岸，裂冰融入水中，瞬间消失无踪，余下的人接二连三地掉入水中。

　　夏拾眼尖，掠过水面，提了上来几个。无名河水虽不深，却是分外寒凉，加上是冬季，即使身经百战的士兵也消受不起，很快，许多人在水中挣扎了一会儿，都倒了下去。

　　本应已走远的山鬼，突然出现夏拾身后，两个被他救起的人如遇鬼魅一般，两眼睁圆，胸口已被穿透，从中幽幽飘出一只蝴蝶。

　　“今晚这里的人都必须死，你告诉夏夜，这是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的眼睛如幽深的湖水般，泛着绿油油的光芒，诡异十分。

　　待夏拾转身，人已无影无踪，恢复平静的雪地中尽是黑压压的尸体，每具尸体上都停着一只绿油油的蝴蝶，冷风一吹，地上缓缓流淌的鲜血，突然停滞。

　　京城新宫旧竹院，夏夜将书房未处理的书卷摆到院中的石桌上，阳光透过盘桓交错的枝桠，巨大的树影占满了整个院落。

　　与往日一般，一身蓝色锦袍，上面绣着淡淡的祥云，与周围的翠竹交相呼应。他身材颀长，与低矮的石桌不适配，只能尽力弯着腰批改送交上来的奏章。

　　近日来，皇帝的病情加重，往此处送来的文件和奏章愈来愈多，一方石桌被堆满，剩下的被摆在脚边。此时夏拾推门而入。

　　“父亲，我回来了！”

　　“如何？”

　　“我们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而低头将目光放在奏章上。声音无波无澜，道：“我知道了。”

　　“父亲手上掌握着秋岁国上下的信息，就料不到那么多人会死吗？”

　　“他若是想杀人，我也无法制止。”

　　“父亲是故意不制止的？”

　　“是！”

　　“你在试他手里的东西，那个能撼动整个秋岁国的力量。”

　　“是！”

　　“那父亲看到想看到的东西了吗？”

　　“看到了！”

　　“我不明白。”

　　“你可知冥界？”

　　“人死之后灵魂去的地方。”

　　“千年前，两位少年阴差阳错找到了冥界的位置，回来后他们这样描述那里，一片汪洋，四下无人，中有一座孤岛，草木不生，唯有一种蝴蝶，于凡所至魂魄，必夺其记忆，将其驱赶深海，使其烟消云散，才肯作罢。”

　　“少年们心善，认为灵魂生前已经历世间大苦大悲，便将它们引向阳界，置一妇人于岛上，谓之孟婆，孟婆善熬汤，汤无味，饮之即忘。施粥于过往灵魂，抹生前记忆，引向轮回之道。少年们归，封路隐踪迹，从此冥界无人再至。”

　　“后来我翻遍史书，在一次去高坡求学时，才发现这两位少年所属高坡狐族，直到山鬼为救黄莺，放出全部灵蝶时，我才意识到有可能是他。”

　　“高坡望族虽擅长幻化之术，将妖术中最基本的幻术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可并不能于一瞬之间将几千人全部抹掉，只有从冥界中飞出来的灵蝶才可以。”

　　“父亲准备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等一个人回来。”

　　“是在等黄莺？”

　　“何以见得？”

　　“我那天放走了她，父亲并未责怪我，却一如既往地将事情交给我去做，说明此事并未影响你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是如你所愿。之前父亲拿黄莺要挟山鬼，表面上是为了让山鬼为你所用，实则是等黄莺醒来，以她的性格定不会让你得逞，只能铤而走险，看似逃脱了你的掌控，可那张地图是师爷爷给我的，你们早早设下了圈套，等她进入陷阱。至于要怎么利用她，必和山鬼手里的灵蝶脱不了关系。”

　　“很好！”

　　“父亲就这么确定我会放走她吗？”

　　“确定，因为我确信山鬼会把你教好的。”

　　“既然你知山鬼并非心术不正，十恶不赦之人，为何还要如此！”

　　“因为就算是好人，他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比如他的命。特别是有了珍惜的东西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