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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高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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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待在人界有千年了,一座桥也因为她的缘故有了自己的名字。这千年来,她浑浑噩噩地活着,记性越来越差,以前的好多事都忘了,即使是那些不愿忘的。
而这当中不愿忘的,便有她出生的地方——高坡。
走过屹立千年的西凉桥,穿过树荫浓密的绿筑城,再趟过冰凉刺骨的无名河,而后越过重重山峦,便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高坡。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青青绿草铺就的一望无际的山野,白花花的狐狸,清如明镜的小溪,风中飘摇的细柳,点点五彩斑斓的山花。风沿着山坡吹过来,尽是青草香。而西凉最喜欢的游戏,便是从斜坡上直溜溜地滚下来,落到白花花的狐狸堆中,吓得它们突然跳起。
一个挺着大肚的女人走过来,将她捞了出来。她穿着紫色纱裙,每走一步,裙底像风中盛开的鲜花,摇摇摆摆,西凉看得痴痴的。在家中她总喜欢偷偷地将母亲的衣服拿出来试穿,可每次的效果却不尽人如意,她期望着有天也可以长成像母亲这般美丽,留着长发,挽起发髻,别上一支步摇。
母亲将她牵到柳树下,让她乖乖坐好,与她一起的还有个一身柳色衣的孕妇,两人都在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做衣服,嘻嘻哈哈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西凉无聊地望着远方,蓝天白云下,矗立着座黑色的山峰,上面寸草不生,长年累月的雨水积在山顶,形成一潭池水,因能映星显月,故名采星池。也因曾有一狐女,相貌丑陋,在采星池许了愿,竟成了个绝世美女。所以高坡的狐狸又把采星池叫做许愿池。
西凉看着倒映在水中,满脸雀斑,又瘦又小的丑女孩,想着趁今夜的许愿节去采星池许个让自己变漂亮的愿望。
可大概老天并没有让她变漂亮的打算,当晚她站在门外,听着母亲痛苦的哀叫,被吓坏的她哭得撕心裂肺,在仆人的安慰下,才昏昏睡去。
醒来后,她被匆忙赶回来的父亲抱在怀里,那身冰凉的盔甲还未脱下,便一齐到了母亲房中。她脸色苍白,额上有未退的汗珠,旁边的摇篮空空如也。见到父亲,从来都声色俱厉的母亲哇地一声哭了,西凉站在旁边,看着母亲被父亲抱在怀里,哭地喘不过来气。
后来她听说,另一个孕妇生了个女儿,因是柳树繁盛的季节,便起了个名字,叫望千柳。
母亲生育时,正是狐族与鸟族战事紧张的阶段,父亲身为将军,不顾命令,扔下三军,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导致军机延误。三天后,一道圣旨传来,不出所料地被革了职。
但对西凉来说,那段日子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她从小缺失的父爱因为一个生命的逝去而补上了。
父亲带她去参加新生婴儿的满月酒,进门时,她看到个一身红衣,涂抹夸张,一脸不情愿迎接客人的女孩,堂上的望夫人抱着新出生的婴儿,和颜悦笑地说着:“今日我夫君未能从战场归来,便让思归替他迎接各位。”
“这是思归,怎么成这样子了?”
“他说若我能给她生个妹妹,便做一天女子打扮。”
“是吗,我们思归扮成个女娃娃也是美的。”
堂下一阵哄笑。
男孩脸涨得通红,将头俯得老低。
西凉望着他,想他若是做男装打扮是何样子,应该也很好看吧!
她丢开父亲的手,去看新生的妹妹,虽只有一月有余,但眉眼之间却很漂亮,将来长得肯定不像自己这般磕碜。望夫人看到她受伤的神情,伏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其实我们西凉也是很漂亮的,是那种很特别的漂亮哦!”
她看着望夫人温柔善意的微笑,心中暖洋洋的。
自此,便喜欢上了这个活泼爱笑的长辈,她曾想过,如果一切停在这该多好,之后的一切不过是场噩梦,醒来便好了。然后她才慢慢明白,高坡的时光才是场梦,醒来后,她就成了个可怜挣扎满心仇恨的老妖婆。
千柳三个月大时,西凉抱着她玩,夏日多蚊虫,她坐在一边,帮她驱赶着嗡嗡叫的蚊子,一个晃眼便睡着了,醒来时,那些绕在身边的蚊虫都只敢远远飞着,不敢靠近,三月大的婴儿手里抓着一把被捏得稀里糊涂血肉模糊的蚊子。
后来,千柳送了西凉很多所谓的“礼物”,开膛的青蛙,被烧焦的马蜂窝,剥了皮的兔子,有天,望家养的狗无缘无故丢了,找到时,被人活活地插在树杈上,还没断气,呜呜咽咽哀嚎着。西凉看着五岁小女孩脸上满足的表情,全身不自觉地颤抖。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没人会相信这个人畜无害的小女孩是凶手,如果让她知道她告了秘,她会不会折磨死自己。这个想法搅扰着她,终于她病倒了。
彼时,后来的创国者带着一群流民来到了这个妖国,西凉的父亲同意人类的入驻,那时妖国各族混战,长年征战不休,他认为人类的加入会为这个国家带来新的活力和希望,望家家主则强烈反对,西,望两家就此决裂。
创国者游说各族,极力劝服各族首领同意人类的进入,此间,联合有志之士,卷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妖国数千年的割据分裂在民心所向中开始走向统一,狐族首领力排众议,加入了这个版图。而望家则因为反对,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望家夫妇俱亡,膝下子女不知所踪。
得知千柳失踪,西凉心病除去,病中人瘦脱了一圈,恢复过来后变得面容姣好,十五岁时将她许嫁狐族王子无桑。
出嫁当天,西府的门廊上,树上被人吊上了血淋淋的死兔子,失踪多年的千柳拉着管家的尸体,踹开西凉的门,笑盈盈地看着她,露出了两颗漂亮的虎牙:“姐姐,我回来了。”
西凉惊恐地看着她,发了疯似地跑出去,院中尸体遍布,刚发芽的桃花树上挂着父亲的尸首,让她不禁记起望府那条哀叫的小狗,一股恶心翻涌而来,她一边吐,一边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父亲与你父亲虽政见不和,但并未害你们,你怎么下得去手?”
“听说他要把你嫁出去,你是我的玩物,谁也不能抢不走。”
“你说什么?”西凉扭过头满脸惊异地看着她。
“姐姐,我从见你第一眼起,就认定了你。你的怯弱,你的自卑,你的不知所措,都是那么可悲,那么的引人发笑。”她捧起西凉的脸,脸上现出迷人的笑容,像令人沉醉的罂粟花。
“疯子,疯子!”西凉推开她,撕心裂肺地大喊着。
“我记得我爹娘死时,火光冲天,一群官兵把他们围在里面,那嘶喊声就和你现在一样。”她笑得很开心,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打了个响指,一群面目狰狞的灵鬼掠过西府的结界,冲了进来,撕咬院中的死尸。西凉爬起来,去护父亲的尸体,被十岁的女孩一把抓住头发,一双冰冷的手缓缓附上她的脸:“已经死了的人,何必去救呢?你就在这里好好看着。”
灵鬼如饿狼般扑上西父的尸体,黑雾中,血顺着桃树枝流下来,一颗头颅滚到了西凉脚下,她不可遏制地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声。
当那团团的黑雾褪去,满院的残肢断臂,鲜血红的刺眼,犹如彼岸花般的颜色,映在西凉眼里。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脸上一副生无可恋,突然向外跑了出去,面前的头颅滚到了墙边,尾地的长裙沾上了鲜血,跑过青草地,风一吹,那血味一直跟着她,跟了千年。
那天,千柳站在她身后,朝着她大喊:“别走远了,那日无聊了,我便去找你。”
她不知道自己游荡了多久,清醒过来时,正坐在采星池旁边,水中映着她乱蓬蓬的头发,白如缟素的脸,山顶的风吹得伤口仿佛要裂开,只不过都比不上那满涌的仇恨,见过了世上最恐怖的事后,心像沉入水底的石头,毫无生气。
再见望千柳时,她站在无桑身边,素色衣衫,脸上用惯常的懵懵懂懂伪装着。无桑在狐族首领死后继承王位,发起了一场对联盟的宣战,一向自恃高傲的高坡狐族没了先首领的干涉,开始肆无忌惮地破坏人界和其他妖族,狐患肆虐,民不聊生,创国者与其他首领镇压,狐族寡不敌众,败。
西凉在望千柳逃跑的路上截住了她,她身受重伤,手里握着无桑仅剩的几缕魂魄,十岁杀她全家的女孩出落地亭亭玉立,仍是一脸的天真烂漫。西凉将魂魄全数抢了过来,却未能杀了她。望千柳逃跑之后,失踪了千年,西凉以为她会回头找无桑的魂魄,可这个女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踪影。
慢慢地,她才明白,她只是抢了一件她不喜欢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