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箫曲当年》乘木

6、玉华（二）

　　周围的视野随着水花跌宕沉浮，时而是天光乍破的清明，时而又是水流暗涌的混沌，楚槿诺觉得难受，她想叫什么人来帮她一把，可大口大口呛进来的生冷湖水让她实在喊不出话来。

　　桥边好吵闹，好像来了不少的人，玲珑的声音混在里面也有些听不清。

　　这水不浅，但终究是没有溪河的活水湍急。楚槿诺找准水面的位置，攒了上涌的气力总算将头冒出了水面。她用手汲汲抹了把脸，虽说口鼻还有些湖水的咸腻，好在眼睛现下是看得清了。她缓了缓精神朝人声纷杂的桥头湖岸游去，一下就看见了玲珑，她被人拉扯着阻扰，半身已经下了水，干净的脸蛋现下却被折腾的灰蒙蒙一片，现下一双急红的眼睛着好似一挤就要掐出大半的水来。玲珑怕是吓得不轻，见楚槿诺安然临近了湖岸，一时间竟都缓不过神来拉她。

　　楚槿诺脸上涟涟水珠，发髻全然没了模样，面上妆容也算消没完全。她擦了擦脸，把沾了水的发丝撩拨到一处。两眼瞧了瞧岸上，好像看到了什么，心下一振，一手环过水中玲珑的腰间，一手直直捞扯上湖岸边一人的手腕，力气之大竟直接将那人拖拽了下来。

　　又是场酣畅淋漓的水声。

　　一旁楚槿诺借了力，一下就和玲珑蹬上了湖岸。入秋的衣服浸了水活生生重成了皮袄一般，楚槿诺方才落水慌张也来不及觉得寒冻，现下临了岸，周身才感到瑟瑟冷意了来。两人也不着急，揉揉肩臂捂出点暖意后，再互帮着挤掉衣裳上的水，拢拢湿漉漉得头发，方觉得舒服一些。

　　见那旁折腾得足够久了，楚槿诺好像出够了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便打算移到湖岸搭把手拉华欢一把，然后当着众人训诫几口当作警醒就作罢，这样也算是两相清偿的意味。

　　这胳膊还没有伸足，华欢就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稳当拉上了岸。

　　华欢的样子也不好过，她狠狠呛了几口，也没等呼吸顺畅起来，便半咳半喊道：“哥哥！”。

　　顾言熙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了这里，也没来得及换下朝服，衣摆处沾了不少土污泥渍，此时又浸了水，全然没有平日里端正礼肃的模样。

　　他拉上了华欢，猛得朝她身上细细查看，确认是否有恙，复而面色慢慢归了冷静，再看时已带上了清冽冷厉。

　　先前楚槿诺就想问问玲珑为什么觉得场面有些熟悉，这下她连问都不用问了，话本里这妻妾相争，两面三刀，栽赃诬陷的桥段实在是俗落到连茶馆小二都不愿意再听。她要怎么解释？还能怎么解释！如何解释得清啊？
　　等等，玲珑你别再挤兑裙摆上的水了，都快挤干了！！

　　楚槿诺有些心虚，思索着要不要把头发散下，显得如何看起来也不比华欢好些，然后再费力解释解释因果，这么多人在这儿，这王爷也不至于一边倒的偏袒。

　　楚槿诺还没开口，华欢已抢了先机：“哥哥……你听我说,都是……”

　　“玉华”

　　“都是……方才就是她拉我下的水，还……”。她不愿松口

　　“玉华！”

　　“我说过了，哥哥，我不喜欢你叫我这个名字，叫我……”

　　“玉华！！！”

　　这一声实在是有了威慑，顾言熙目光森严，直直要看她的动作。

　　“对不起。”

　　她被吓着低了头，朝着楚槿诺这边轻轻嘟囔了一口，声音中气不足，说得不情不愿。

　　顾言熙把避寒的毯子给她披上，又叫旁人拉紧了边角，免得再进风受凉。转而又取了一件，转身向楚槿诺这里走来，看动作也是一样的含义。

　　可楚槿诺是再受不起了，草草寻了旁边空留的位置，连忙拉着玲珑齐齐跪下，不知道是湖边的风冷，还是现下的心凉，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我…臣女…实在是不知玉华公主临府……我……”，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王爷恕罪，公主恕罪”。

　　是，楚槿诺早该想到了。眼前这个张扬的女子怎会只是个小小的侍女。

　　玉圭含洁，玄月有华。当今玉华公主，元朔先皇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当朝摄政王唯一的亲妹妹，什么华欢？顾言欢，才是她的真正身份。

　　玲珑掐不清现下的情况，但听到“公主”的名讳，只得惊愕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口中咕噜噜咽了口口水，越想越觉得脖子发紧。完了完了，她连连驳斥当今公主，连着主子把人家推下了水不够，还冷眼朝着不施救，这个……要怎么罚来着，不不不，这要如何罚得够？

　　顾言熙走近了些，像是轻叹了一口，摇摇头，只得蹲下身子将手中的毯子好好得给楚槿诺披上。他生的高俊，见旁人与他交谈总是需得多少抬起头来，如今四目相对，视线齐平，反倒不习惯了。顾言熙把两人扶了起来，才发现玲珑半身也湿透了，泠泠微风拂过隐隐间也打着哆嗦。可惜再叫取来另外的衣物也是晚了，顾言熙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递给了她，说道：“这件不抵寒，但也好过没有。带你家主子回去一同换身干净的吧。”

　　玲珑闻言目光微动，只觉得受宠若惊，答应了吩咐便快步带着楚槿诺离开。

　　顾言熙回了书房，也随即换下朝服，换上了身玄色直襟便服，腰间严谨束着一条青色祥云锦带，一头乌发仍用嵌玉发冠束起，片刻复如常日神态。

　　他于案桌上倒了杯茶水，喝上几口算作暖了身子。眼角一时注意到了桌案上的异处，那本账目簿子。那账本跌得凌乱，被随意搁置在研台边角，如何看也显得突兀。顾言熙见王叔放得匆忙，不禁觉得是什么府中要紧的事，立刻于桌前坐下，翻查细看了起来。浏览一遭，顾言熙很快发现那簿子跟往常一般没什么特别，数目好似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个别几页的书角有被明显折上了痕迹，再细看上面页末总数计算之处还留有指甲的划痕。

　　顾言熙还未细看手里的本子，忽然听到门外哒哒的脚步声，又急又乱，好似是人物一阵小跑过来的，连忙揉揉了耳朵。

　　“哥哥！”顾言欢也不等告诉门口的断风，亟待得破门而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打住，要不要好好说话”

　　顾言欢本就没有要哭的意思，自然收放自如。

　　“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太注意，未时左右吧”

　　顾言熙点点头，见她换好了装束，身上没有着落下什么毛病，也就没再说话。

　　顾言欢就不一样，她前几日便就启程，从川中之地一路奔波，现在才瞧见她的王兄，一时间好似有不少的话要说，可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转眼却看见顾言熙只顾瞧着自己手里的书物，许久不见怎好似没什么想念的模样？便一鼓气大胆将那账簿夺了去，还未说话，上手颠了颠厚度，只觉得手感熟悉，再一看那书页封面，心里了然。

　　她满眼警惕，觉得不好笑了：“哥哥，上面可有不妥”
　　“今日那楚家小姐私自进了你的书房，也动过这簿子，你快细瞧瞧，别给让人改了什么或掺了什么假东西”。

　　顾言熙见东西被抢了去，无奈一手搭着下巴任着她继续说，“你觉得得给一个姑娘家多大的胆子，动了手脚不说还大大方方得摆在我桌上 ”顾言熙趁着说话空子转而又挑回了簿子，“还有，叫嫂嫂。”

　　顾言欢噎了一口，只觉得得快快换个话头，但转念细想想好似也有道理，一时下不了台：“她才进门多久，就想替了王叔领这府中职权真真是好大的面子。”

　　顾言熙见她又要说起来，只好摇摇头，又翻起了书页。

　　“哥哥我到底是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是，没错，我先前是担心你没人照顾，可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要一个回来，一给还是这王府正室的位置，谁都没你大方。”顾言欢心中不解又不满，这下是开崩的堤口，是倾泻的洪流，总算可以喋喋叨叨得抱怨起来。

　　“欢儿”，顾言熙顿了一顿，插口道：“是那人先前的旨意，礼既然成了，这事就……”

　　“哥哥少诓我”，“哥哥不想要的人，哪里是父皇和区区一块加了印子的黄布趋就的了的”顾言欢停下踱步的伐子，接着说：“我看那旨意也是你早些时候背着我和母亲向父皇请的，也难得父皇还真的答应！”

　　顾言熙有些讶异，一时思索移不开目光，复而似又想起了什么，面色不变。

　　“也打住，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她接着说：“不是那书呆子告诉我的，他嘴口紧，我哪里套得出半句话来”，“不过是来时进宫，恰好瞧见内侍正捣弄着这次选秀的事罢了”。

　　话至此处，她忽而声音低沉，目光含敛，眉眼里全然没了笑意：“哥哥这是在和五哥抢人呐。”

　　顾言熙收回目光，淡淡落在西处一角沉静至美的簇簇黄花之上，不辨意味。“我有我的道理，你不必管”。

　　“她到底哪里好”，顾言欢觉得再没法与他讲道理了，急切起来颇带耍性子的胡闹：“哥哥，我不喜欢她。”

　　“我喜欢。”顾言熙拿起账目就着折页翻了翻，“怎么办？反正连我的喜酒也不赏脸喝了，干脆一辈子躲在中川，一辈子与我呕这口气”

　　“…………”她失了道理又不甘心，偏过头去瞥向外边，似有气：“反正我不喜欢她。”

　　“哦，那恰巧，我也不是很喜欢何晏那小子，文文弱弱的……”顾言熙仍看着簿子，不去瞧她“下回若他有意向皇上要你，我就直接替你回绝了，反正我不同意，免得一来二去也省得麻烦”

　　“哥！”

　　“还知道我是你兄长就好。”顾言熙放下财簿，一手直直轻敲她的脑袋，说道：“我追她追得辛苦，你就别再给我使绊子了。”

　　顾言欢愣了愣，许久凉薄道：“她若对你有半点这样的情意，我哪里需要做这样的恶人”，说着往门前走去。

　　“你要去哪儿？”

　　“给你做饭！这么久了也没见喊你用膳，怕是连厨房都没去过，也不叫人备着，府里的小姐就是娇气。”

　　顾言欢抬步欲走，正瞧见眼前好景。搁了脚步，忽而淡漠道：“前几日……也是入秋了，我听人说她大病了一场，现在也不知道好些了没有”。顾言欢淡淡一句，好似无意随风化去。

　　“是伤寒吗？我这次回来倒是有些北处极好的药材，你给她……”顾言熙说着正要唤断风进来。

　　“是心病。”

　　“…………”

　　夕阳西下，撒下镀金的光辉，送来的风催得木叶飒飒作响。风城之下，如此时分，应是有人家袅袅炊烟，有行旅款款归家。

　　顾言欢见他不再说话，眸子黯淡了下去。许久又轻叹一口，反笑道：“好了好了，这事我不管。” 转了神色又说：“哥哥这次是当真许久没有回来了。”话语云云，也不知房中人有无在听。

　　顾言欢出了书房，瞧见门苑有花朵锦簇，摘了一朵拈在手上又哒哒快步走了起来，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好似早年街巷的流传小调，声音清脆动听。

　　“秋成落叶叶成思，叶落相思人不知~~”

　　顾言欢停了停，突然不想再唱了，想到这好几年前的弹词终究是不应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