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箫曲当年》乘木

5、玉华（一）

　　顾言熙一直很忙，日日早出晚归，楚槿诺嫁进王府几日，统数也见不过他几面。早些时候她还恣意于王府的清闲，后面也就觉得这空余的时辰实在是过了头。

　　楚槿诺换上常日里穿的白湖绉裙，取一青黛挽腰，又斜插碎翡玉簪，梳了个简雅的发髻。唤了玲珑打算在府内闲暇走走，熟络了位置不说，总要寻些事情做做，好在别是瞧着像嫁进来吃白饭的就好。

　　北王府是皇室王爷的府邸，地方自然要比丞相府大些，华贵是有，少许雍容，再者也实在说不上新颖别致。楚槿诺出身世家，这些世面总是有的，一路走马观花得赏去，一些雕甍绣槛、宝相水池什么的自然也就觉得寻常。府中下人也少，这白日里的时段才不时有小婢穿过，脚步声极轻，谈话声也极轻，看样子规矩教养确是极好。

　　楚槿诺漫无目的得走了许久，这下也走累了，停在一处房殿前问道：“玲珑，你知道这王府主事的是谁吗？把他叫来吧”。

　　玲珑做事周到，自然早早打听好，应了声便退下。

　　楚槿诺打算就眼前这个屋子坐下，之后向府内主事询问近日状况某某，到时若有不妥的地方也好及时帮上手。她正想着，手下推开门来才发现这是间上好的书房，事主是谁不用多想也该知道，她只觉得不妥，正要合上门来，却又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房间当中放着一张梨墨理石大案，案上磊着一沓呈奏官帖，并数十方宝砚，铺摆各色笔筒，笔海中内笔影幢幢，好一派潇洒风雅的书卷气。楚槿诺自小爱极了书物，无奈府中如何也未设有女子独立的书房，见状如此一下来了兴致。书房西墙上当中一竖幅襄阳《烟兰图》尤得她心意，细细赏看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楚槿诺心中倾慕，也不敢轻触这珍画，只道这王爷真真是好眼力。转身一侧便是卧榻，不过是简设的拔步床，一旁抬眼就可以直直瞧见一汝窑花囊，里内插着满满一囊鲜亮黄蕊花，这番摆设溶于淡淡紫檀木香之中，不得不说是雅致尽心。

　　“小姐，王府主事到了”。一声才把楚槿诺拉出了思绪。

　　“拜见夫人。”那人恭谨说话，而后又双手呈上一本厚簿子，楚槿诺见边角是红边条格，一下便认出是王府的进出财簿。

　　这位主事行事有眼见，言辞庄重妥当，在王府应该待上不少的时日，上了一定年纪，是王府里的老人。

　　如何也是长辈，楚槿诺微微颔首，接过了财簿细细翻看了起来。
　　簿本上例项清晰，数目准确，重要支出皆用红楷字标实注明，其中数目每半月一校对，每整月一核实，如此计算实在难有差错。楚槿诺连连翻看了近几月，忽而眉头微皱，觉有不解处，动了动嘴唇，开口正要询问，忽听得一声曼妙的女声。

　　“王叔，原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面前这女子估摸有十六七岁，二八年华，正是面容姣好，巧笑倩兮。身着一身芙蓉广袖宽身上衣，兰色裙裾曳地，臻首轻摆间带出一抹雨后新荷的纤巧娇美。

　　“言熙哥哥呢？”

　　这一声叫得实在是亲昵，与话本上称唤情郎的口吻并无二致。

　　女子转而才瞧见楚槿诺，不顾得上主事答应，脱口问道：“你是谁？”眼睛直勾勾得审视了楚槿诺片刻，松了松眉头，复抬眼浓浓笑道：“你是姐姐吧？是吧？楚姐姐”。

　　楚槿诺被这蜜意甜柔得一叫，化了思绪连忙应道，又见眼生的很，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何时到的王府？”话末见合适又说到：“日后要好好相处才是”。

　　这姑娘眉目闪动，一双眼睛漆黑又明亮。

　　“回夫人，这位……”

　　“王叔，先前吩咐的糕点不必备着了。”她盈盈对主事说着，“凉了就不好吃了，哥哥呢又不在，我想和楚姐姐一块说说话。”

　　主事得了话也不多说什么，笑着应退了下去。一旁玲珑却不安分，从开始便一直悄悄扯着楚槿诺的衣物，面色警醒又有愠色，似有话要说，可现下眼前人缠的厉害，实在不是好时候。

　　“我呢，姓华，单字一个欢”。
　　华欢双手轻轻搭在后边，俏皮绕着楚槿诺一圈，“兄弟姊妹多，小名也就得了多了，姐姐随便唤我什么都好。”

　　“我们那边叫姑娘家中亲名，都爱用尾字，那我便唤你‘欢儿’怎么样？”

　　华欢闻言顿了顿，偏头想了想，未语先笑：“不好听不好听……唔……也不亲近，姐姐还是叫我妹妹好了”。

　　玲珑抿紧了嘴，瞧向别处，楚槿诺见她忍得辛苦又好笑，无奈的摇摇头。

　　“真好，有兄弟姊妹是吗？他们都在风城吗？”楚槿诺觉得这姑娘可爱，聊天也有趣。

　　“恩，当然了。”华欢见有人说话，好似心情愉悦：“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母亲早逝，很早就跟着王爷过活了”。

　　华欢笑笑看了她一眼接着说：“哥哥待我是真的好，就像亲妹妹一样，时常白日里为我置办点用物，晚间来我房中叙话。”

　　如此细腻体贴，哪里是婢仆的待遇。楚槿诺轻轻摇摇头，这孩子年纪还小，心思是真的单纯，顾言熙都做得这般露骨了，如何想也是对她有别的思虑。

　　华欢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指了指门外说到:“呐，出了书房右拐不远是听竹苑，那儿便是我的住处”。

　　听竹苑，这地方楚槿诺刚刚和玲珑去过，那时两人还叹道果真院如其名。竹叶飒飒，大方静素，虽有落寞倒确是个沉静雅人的住处。既不与华欢性子相合又离书房甚近，自然是顾言熙为她安排的。

　　“啊~夫人，那儿确是个好地方。”玲珑好似听不下去了，插嘴说道：“姑娘真是好福气，有自己独独的院子。我们夫人需得和王爷一处，这些自然是没有的。”

　　玲珑好生厉害，话里有话又礼数周全，明眼人听着既知道有刺也确是揪不出错处来，如何也得收敛着咽下去。

　　楚槿诺有些尴尬，好在看着华欢面无变色，笑笑也不在意，便也就掀了这一页。

　　华欢又与楚槿诺尔尔聊语几句，一边随意踱步在书房中，时不时动动笔坠墨研，瞧瞧顾言熙的写物字迹。忽而瞧见楚槿诺手里的财簿，目光一滞，复而言笑晏晏，一手扯下这簿子，搁在桌案上：“这簿子有什么好看，姐姐不如与我出去看看，这书房好生无聊”。

　　楚槿诺来不及反应就被面前这个小姑娘拉着出了房门，玲珑自然也汲汲跟了过去。到了门口松了手楚槿诺才觉得不妥，把书房门轻轻敛上才舒步离开。

　　一路白石板铺平，秋日里的阳光柔抚着大地万物，金色的光辉照耀在府檐上，反射出华丽的光芒，让人觉得耀眼的绚烂。府中四角由灰白色的大理石柱支撑，在徐风中沉稳静谧。大理石柱之间的石阶是有不俗的沙石材料佐物，任清风拂过，银色的颗粒与太阳的光华交相辉映，显出点点斑斓。

　　多了个人叙话，风景也觉得不同，楚槿诺随着她四处看看，心里自然也是舒畅。

　　“姐姐在想什么？”，华欢好似有用不完的气力，跳脱了一阵循着楚槿诺的目光看去，半晌，也不知瞧见了什么，轻叹了一口：“那个地方姐姐还是莫要去了，就连我瞧见了也需得伤心。”

　　楚槿诺闲来无事，也倒是没有什么入眼在意的事物，不过目光游离之间听得这一句，也就顺道“如何这样说”。

　　“姐姐不知，那里装着哥哥的心上人。”华欢偏着头思索片刻笑了笑，复而侧首望向楚槿诺。

　　楚槿诺微微讶异，她确是没有听过顾言熙风流往事云云，只觉得他久不于京中，边塞有多杀伐纷争，这才把自身婚姻大事耽搁了下来，今日听来其中竟还有痴情缠绵的牵绊。

　　不过楚槿诺也不算是什么喜好八卦的人物，思衬着是人家的私事，自己也没有刨挖儿女情长的兴趣，轻轻只道原是如此。

　　华欢顿了顿，见楚槿诺不甚反应，好似见不得话匣子合上，续道：“那位是蓁姑娘，算是和王爷一起长大的。”

　　原是青梅竹马。

　　楚槿诺点点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由着眼前这灵动的姑娘拉着往院内走去。

　　“今日哥哥不在，我们可以悄悄来去，自是不会被察觉。”

　　华欢拉着楚槿诺的手，时不时望向她，瞧瞧她有没有听自己说话，接着说：“我往日里总瞧见他们走在一块，自然就生了情愫。只不过……” 她顿了顿，似追忆往事“只不过……后来种种变故，两人终是走不到一起，旁人也不免唏嘘”。

　　楚槿诺环视一圈，发现这庭院不大，置于府中角落，与外院甬路中相衔，若是初来乍到确是不易被人发现。周遭粉墙环护，抱朴无华，尚有垂花山石点缀，才不显粗糙。沿小路而走，点落盈盈秋千，斑竹假石，映入一圃黄花相簇，楚槿诺眼中惊艳，敛笑蹲下身子欲嗅上一口，那花朵新鲜，花蕊呈现山野清丽的淡黄，只可惜却无甚香气，花味也不及草叶之香，楚槿诺觉得无趣但也不强求，便将这花款款放下，似作不曾打扰。

　　“姐姐也喜欢这花吗？如此倒是与蓁姑娘相像。”华欢笑的开朗，便就如深秋午后的太阳，不温不热，明媚动人。

　　“蓁姑娘与其他女子不同，世间万千名花，偏就独独喜欢这路边不知名的黄花。”她顿了顿，摆摆手：“哥哥啊就是内敛，也就默默摘了这一圃，也不让人插手，回来时时常来这看上一会儿。”

　　“可我就是知道，那花不过就是个人的影子罢了。”

　　楚槿诺突然想起了书房西墙处的花囊，其中满扑扑装着的新鲜花蕊不是这院中新摘的黄花，又是什么？这一小圃黄花静静的坐落于这小小花院之间，不是旁物亦不是摆设，恰恰相反，这周遭的所有，山水假石，泠泠流水才都是它的陪衬！就仿佛是一个年幼的孩子怀揣着什么秘密一般慎意又温柔。

　　楚槿诺瞧着这花，不禁颔首浅浅一笑，也不知该道是浪漫，还是情深。

　　玲珑跟在后边，越听越是气急想寻些事由把楚槿诺带回去，正要拉着楚槿诺，嘁声道：“什么听竹苑，什么蓁姑娘，她就是不怀好心!”

　　楚槿诺侧首莞尔，意味深明得叫住玲珑。续了方才的话 “我自小好似没有尤为钟爱的花，家中长辈或好友兄长时常也送些，也就都喜欢”。

　　接着口吻淡淡：“你说的那些，我没有听过，不过我觉得不论命理结果如何，王爷一定配得上对她的喜欢。”楚槿诺抬眸望了望这满眼的嫩黄，感慨诚挚得说道。

　　华欢愣了愣，仍旧行在前头，行了这般久许也是累了，出了这花院一直也没讲话。

　　再进数步，视野直觉宽豁，府殿院落竟可包揽而观。三人行于九折曲桥上俯首视之，但见青湖泻玉，兽石衔吐，周边白石为栏，环抱池沼，府中之景便是此处最佳无疑。

　　一旁就连玲珑也觉得景色甚美，见华欢也不再开口说些什么酸溜的话心里自然舒心开畅，沿桥上与楚槿诺一复嬉笑健谈的模样。

　　华欢在前头单脚沿着曲折桥廊蹦跳，一边望着湖中的鲤鱼，一边瞧着湖上的花莲 ，半晌才有了声音：“姐姐……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华欢也觉得言辞突兀，见两人停了笑闹，又嫣然玩笑得着补了句：“莫不是觉得这王府好看才嫁进来得？”

　　说完几人才觉的得好笑。楚槿诺想起初见她时，某人的名字就不离口，如今出了庭院见她深思不属，楚槿诺实在了解姑娘家心中的小九九，只觉得不好拿圣旨云云，诏命语语来糟蹋姑娘家梦里的念想。楚槿诺行到华欢身前拉起她的手说道：“你不必过分担忧。我来，只求家族平安，余生安稳，这里分毫种种都不会因我有什么改变。王爷于你，也是如此。”

　　闻言，华欢定定看向楚槿诺，眉目之中意味不明，楚槿诺见眸中神色凛厉，不由觉得陌生。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直白，伤着了这个姑娘的自尊心，只见华欢缓缓抽出手来，似觉得沾了什么不洁的尘物，摩绰轻抚了一番。

　　半晌才见她有启唇说话的动作，她盈盈笑意：“我自然不用担心你分得哥哥对我的宠爱。只是家族平安，余生安稳这般的好念想……”

　　她的手抚上楚槿诺的肩头，楚槿诺来不及听她继续说些什么，只觉得手力一重，身子一下失了重心要往湖中摔去。玲珑反应不及，只见水花溅落，花鱼受惊，水中人只听得桥上淋漓片语。

　　“在这里，也不容易不是吗？”

　　桥上倩影依旧，仍觉不似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