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怀原初》柒珒

5、chapter 05

　　鼎鼎在学校操场散步的时候被足球踢到头，出了鼻血，当场晕厥了。
　　原野叫了救护车跟随她一同去医院，行到半路，旁边的医护人员接了电话，吩咐司机调头直接去慕笙医院。
　　鼎鼎在病房里昏睡的期间，原野拿了她的证件去办了住院。回到病房，发现不仅薄珵在、薄听安在，连胤初和苏入都在。
　　她对胤初一向有种敬畏感。鼎鼎经常言传身教，许多血淋淋的例子都将结果摊开摆到了她面前——和这个男人作斗争，或是惹到这个男人，将十分可怕。

　　胤初：“什么情况？”
　　听安：“重击下造成的出血，不是很严重。”
　　薄珵：“最好还是住两晚医院观察一下。”
　　胤初：“手续——”
　　苏入：“小姐的朋友已经去办了。”
　　他们对她的出现一点都不在意。原野在门口站了片刻，正准备敲门提示一下——

　　“对了，前两天，我去机场，接了小望回来。”
　　话音落，在场的人除了原野，表情竟都十分平静。安静到诡异的病房里只剩下加湿器呼呼工作的声音。过一会，只听得胤初哼了声，“拖了五年的帐，可以算了。”
　　“小心眼。”听安剜了他一眼，“跟女孩子计较什么？况且，当年出了篓子，你不还是找了卿浥轻救场吗？”
　　“你见我什么时候被人占过便宜？”
　　“你当真要我说？”听安撩起白大褂的袖子作势要娓娓道来，薄珵伸手拦住恰好解了围，“鼎鼎还没醒，有事出去说吧。”他转身要走，刚好和门口的原野对上了视线，“你来了，那鼎鼎就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原野捏着衣角退到一边，惴惴地等。等薄珵离开，等胤初和苏入离开，等听安擦肩，她伸手去够她的白大褂——
　　“不好意思，我想问你一些事。”

　　自从宫焱领回了花火，他便开始了早退，时常下午不到五点他就溜了。胤初问他原因，他回答“孩子在家等着”。
　　今天下午阳光很好。宫焱带花火去公园，一人一猫占了张长椅，慢悠悠地享受临近傍晚的日光浴。
　　他闭着眼假寐，深深用鼻子吸一口，吸了一整腔温暖的空气。
　　直到原野过来遮住了光线。宫焱睁开眼，有些懵，“哦，你是鼎鼎的同学。”
　　“是的，我叫原野。我们之前见过面。”见宫焱没有回应，她心知肚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挂件递过去。
　　之前在机场托运完花火才发现掉在了地上，原野将它捡起来，放在手心里，瞧了又瞧。
　　那是一块普通的小木牌，上面正楷字体写着“焱”字。经岁月流洗，边角处已开始泛白。
　　她想起卿望北喝了酒之后含糊不清地说，“灿烂的花火，我的宫焱，都没了，都没了……我是黑客，可我解密不了他的心。”

　　晚饭时间，宫焱带原野去了一家极其性冷淡风的餐厅，视线所及的地方非黑即白。唯一色彩上最不同的便是顾客衣服的颜色，但除此之外的其他方方面面，令原野极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回了八十年代的黑白电视里。
　　“找个地方坐。”宫焱一手揣着花火吩咐原野，一边走进了闲人勿进的区域。过一会，他空着手出来。
　　“Hanabi呢？”原野问。
　　“送去喂食了。”
　　两人一下子没了话题。
　　原野坐着有些拘束，头也低下几分，眼角余光看着宫焱拿过一旁的瓷壶给彼此泡茶，修长的指提着壶身，另一手食指点着壶盖，滚烫的水从壶中倾泻，游刃有余一气呵成。
　　热水落在茶杯里咕噜噜的声音略带调皮。
　　原野知道的是，宫焱是个接近完美的男人。而完美的人通常都会有那么一些怪癖，比如说，沉默寡言。但她不知道的是，宫焱对待鼎鼎明明那样温和、并且有问必答，可对她这般陌生疏远，原因不过是，她无论都不会和他有交集，所以他也自动把她归类在了“不需要投入感情维系关系”的这一类人中。
　　来带她吃饭，只是因为他从小就受的绅士教育，并不是原野心里暗戳戳的情深戏码。
　　原野也不傻，她知道宫焱的心始终都留着给了卿望北。她来找他其实也是很没有逻辑的，毕竟他同听安从小一起长大，如果真有风吹草动，保不齐她一个电话，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过来，纯粹只是想见见他。
　　少女春心微漾，便连着其他的举动，一并都变得没有道理可言。

　　七个小时前。
　　“你想知道什么？”医院楼下小卖部外边的遮阳伞下，听安环手抱胸靠在塑料椅上，有些倨傲。哪怕面对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把最冷淡的一面展示出来。
　　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四大家族一众兄弟姐妹里，就数她和胤初，最不好相处。
　　原野倒是恭恭敬敬地，先做了一个自我介绍。
　　“你一个外人，八竿子打不进慕曳国际，知道这些想干嘛？”
　　“我……”
　　“那么多事情你不问，偏挑小望跟宫焱的事。你喜欢宫焱？”
　　这么直接的结论把原野吓着了。她自己看不见，但脸上骤升的温度骗不了人。
　　“果然如此。”听安挑挑眉，笑容也冷冰冰地在脸上绽开，“我劝你别做无用功。宫焱这个人没有保障，但是他对小望的感情是胜过了他那条命的。”
　　“意思就是，即便你拿命去换，他也不会喜欢你。”
　　听安说完想说的，自觉已经足够仁义。她站起来，拿了桌子上的咖啡，转身就要走。
　　“等一等，薄医生。”原野站起来，眉头皱着，慌乱地组织起语言来，“我、我不是想要做什么，我只不过想知道，他们既然这样放不开对方，当初为什么要分手？”
　　听安听了原野这番听上去很诚恳的话，也不知是哪个字就触动了她，竟然心一横又坐回了塑料椅，面上冷冷的。
　　“你要听，那我就告诉你。”

　　那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原野自知花多少时间都消化不了。
　　即使和宫焱面对面坐着，看他泡茶点菜各种妥当安排的模样，傍晚快要消逝的阳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胸膛规律地起伏，她怎么也想象不了他会像薄听安说的那样脆弱。
　　“他四年前换了肾，迟家出面封锁了消息，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你是第一个外人。”
　　谈话中听安不停地提到外人的字眼，听在原野的心上，她不是不难过的。
　　她知道他们的差距，即使只隔着一个卿望北，想要靠近，也必定是要花尽全身血力不可的。
　　“他当时的情况非常糟糕，身体出现了排斥现象，刚做手术不到四十八小时又推回了手术室，接着折腾了一夜。那之后，他都需要服用药物稳定情况，并定期做检查。”
　　“但无论怎么难过，他这些事，从来都不会传出去。”
　　“为什么？”
　　听安的眼里起承转合一同掠过。
　　“他拿命向胤初做保证，又拿了自己名下的所有做了筹码。可能你不懂，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再深的感情都敌不过利益关系。”
　　“那他跟望北小姐之间……”
　　“你认为呢？他们之间如果只存在利益关系，那就太好了。”

　　“菜不合你胃口？”
　　原野重新回到现在。她抬起头，对面宫焱疑惑地看着她。
　　“不是。”看着桌上的鱼，原野其实很忌讳。她夹了一小块含进嘴里，再挖几口饭咽掉，“挺好吃的。”宫焱没继续再在意她的表情，自然也不会发现，她的笑容太牵强，眉眼也低垂，闷闷不乐。

　　鼎鼎在当晚醒来。
　　病房里没开灯，只有床头插着一小盏夜光灯，发出朦胧微黄的光线。鼎鼎有些热，伸手要挪被子，动静一出才发现，床边竟然坐着人。
　　照那轮廓来看，是胤初没错了。
　　可他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鼎鼎有些慌，毕竟今天不是周末，他肯定是推了工作过来的。一想到这里，她就又沉溺在愧疚中了。
　　“醒了都不安分。”胤初一句话打断了鼎鼎的愧疚。她一只手撑起了身体从床上坐起来，隔着暗淡的光线瞧他，语气怯怯的，“你在这多久了？吃饭了没有？”
　　“你觉得我是会饿肚子的人么？”胤初跟鼎鼎说话大多数只有三种句式：命令句、责备句、反问句。别人能不能招架不清楚，但鼎鼎从小就与他这样相处，自然已经是十分熟悉，且早已经习惯逆来顺受。
　　苏入推开门进来发现鼎鼎醒了，便将灯打开，手里提着的饭菜也朝着鼎鼎的方向拿过去。
　　“鼎鼎小姐，你醒了。头还疼吗？鼻子还流血吗？”
　　“你这么关心干什么？”
　　苏入一下怵了，往后退了退，生怕被胤初的眼刀大卸八块，便拿出了听安做挡箭牌，“听安小姐吩咐我，鼎鼎小姐醒了的话要告诉她。”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苏入一惊，放下手里的袋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鼎鼎看着这一幕，暗暗感叹，当兵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听安的手很软很舒服，覆在鼎鼎的头上让她觉得很享受。一得意忘形她的眼神就飘了，然后便跟胤初锋利的眼神对上。他一望，她就迅速敛了情绪，绷起一张脸，抿着一张唇。
　　“还头疼吗？”
　　“不疼了。”
　　“怎么说还是要留院观察一晚的。”听安拍拍鼎鼎的脑袋，随即转头对着胤初调笑，“你说是吧，监护人？”
　　“她成年很久了。”
　　“那她生死也跟你无关，你干嘛在这待了一天？”薄听安众多爱好之一，就是与胤初唱反调，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鼎鼎看着这两位强中强在较劲，还是因自己而起，总是有些难为情的。于是她没话找话，揪了揪听安的白大褂，问：“表姐，你见了我的朋友原野吗？她走了吗？”
　　“下午就走了。怎么了？”
　　“我还想叫她拿电脑改论文的，过两天就要交了，可现在太晚了。”
　　“小姐，先生的电脑在车上，需要我给您取来吗？”苏入平日里跟着胤初，话很不多，但往往遇到鼎鼎，他就像变了个人。
　　“这当家你来做吧，苏入。”胤初一寸都没动，骤冷的声线却吓坏了苏入。
　　“不，先生，我——”
　　“你话这么多，把你调去公司前台招呼客人好了。”
　　“不，先生——”
　　“就这么办。”
　　鼎鼎看形势不妙想给苏入说情，“胤——”
　　“你要替他打抱不平，医院也别去了，跟他一并去做前台。”被胤初一个眼刀扔去，鼎鼎又低下了头，只能在心里为苏入打抱不平了。
　　而听安看热闹憋得一张脸都泛了红，直到一通电话消灭了笑意，绯红也消退。

　　她捏着手机斟酌了一会才问，“今年年会还是老时间老地点？”
　　“自然。”胤初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令她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你知道她会去？”
　　“她什么风吹草动我不知道。”
　　“你真狡诈。”听安瞧一眼鼎鼎，尝试反将一军，“不过你在我妹妹身上如此费心，我做家长的十分欣慰。”

　　最后苏入和听安都被胤初轰走了。准确地说，是他们二人都知趣地离开，彼此心知肚明要给这互相别扭的两个人一点独处的空间。
　　鼎鼎捧着胤初的电脑，有些下不去手。三番五次投去试探的眼神，但胤初都直勾勾地看着她作为回应，弄得她脸又红心又跳。
　　“你要是不改论文的话，就赶紧睡。”
　　“我要改。”病房里暖气很足，鼎鼎觉得有些热，便把头发都扎起来。胤初坐在侧边，刚好在她头发绑起来那一刻看见她耳后一小块狰狞的伤疤。
　　那是三年前爆炸案，在美术馆里烧伤的。这一块有两个硬币大小的伤，让鼎鼎消沉了好长时间，而他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只因为当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连她在伤中好不容易振作之后向他道歉也一并忽略了。他唯一记得的，是那个夜晚她出现在迟家，那样冷的天气，她还是执着地要给他一个道歉，要他一个原谅。
　　明明她也是受害者。
　　鼎鼎没发觉到旁边这人的目光，视线都投放到电脑屏幕上，打开自己的论文，极认真地、逐字逐句地修改起来。

　　“何鼎鼎。”
　　“嗯？”鼎鼎仍然盯着屏幕捋顺句子的意思，眉头微皱着。
　　“开心吗？”
　　她抬起头，越过电脑屏幕看他，不懂他的话，“开心什么？”
　　“现在这样，你开心吗？”
　　他的话平平淡淡又模模糊糊。鼎鼎与他四目相对，是真的不懂，但内心里又存在一份蠢蠢欲动，像是在告诉她，他话里的前因后果。
　　她不想去匹配，她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

　　宫焱和原野吃完饭，抱回了花火，两个人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
　　天色渐晚，气温也降了几度。原野走在外侧，有些禁不住汽车冲刷而过带来的风，微微拥紧了外套。
　　宫焱高她许多，眼一垂便瞧遍了她的不适，于是他旋了一个脚步，不动声色地和原野换了位置。
　　“你好像有话想说。”他停下脚步。
　　原野也停下，知道这么走下去完全不是办法。
　　单薄的街道，两个人之间的气息也丝毫不契合，都想向着不同的方向快速逃开。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回来了。”
　　“她？”
　　“望北小姐。”原野抬起头，真诚地望着宫焱的眼。路灯下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看不清他的眼。她说出那个名字，只觉得眼前这人，连同怀里的猫，像听到这辈子不会再听到的话一样，都颤了颤。
　　“宫先生，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要互相分享对方的一切吗？即使是苦痛，哪怕不能甘之如饴，也别让她走。因为你不知道，以后你会不会后悔。”
　　宫焱始终沉默。

　　昏黄的灯下，原野看着他渐行渐远。眼角顺滑的泪，不知是为风落，还是为情坠。

　　过了十点，苏入来敲病房的门，却发现里面这两位主正面面相觑，一个向来冷冰冰惯了，而另一个看着似眼里含着泪，满脸委屈，莫不是又被欺负了。
　　“先生，很晚了，听安小姐说鼎鼎小姐需要休息。”
　　他很平静地起身，没有情绪，转了身就走。
　　平稳的脚步声让鼎鼎很难过。

　　“我没有后悔过。”她说得很清楚，眼泪啪啪直掉，“无论如何我都不后悔。这二十年追随你，从今往后追随你，我都不后悔。”
　　他停了脚步，像是在反复斟酌她的话，反复回忆整段过往。
　　“那就随便你。”他的身影离开病房，连带着气息消失，只留下他的电脑。鼎鼎望着那个方向失了神，不小心触到键盘，碰巧符合了他的某项设置，桌面的壁纸换了一张。
　　鼎鼎更止不住了。

　　那是时年七岁的胤初，怀里抱着刚出生不久的鼎鼎，对着镜头笑。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