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怀原初》柒珒

3、chapter 03

　　每一个男人的人生中，都会存在一两个对他有特殊意味的女人。要么拯救过他，要么被他拯救过。
　　鼎鼎被胤初拯救过，而拯救过胤初的人，叫单菲林。

　　早在七年前，也就是鼎鼎升高中的那个秋天，胤初去海外谈合并业务，回程中在游轮上遇到枪战，激烈的火拼下他中了弹，伤势严重，急需做手术。
　　照理说他出门，团队里少不了带几个医生以防万一。但碰巧当时薄珵去非洲做无国界医生，还带走了大部分医疗好手，当下情势危急，一时间整艘巨轮上的人都慌作了一团。
　　“怎么可能一个都没有？搜，继续搜！”宫焱疯了一般发动手下把船上的医生都抓过来，“找不到你们就全给我陪葬！”
　　“没想到你这么想要我死。”胤初脸色发白还不忘揶揄宫焱，可他已经快急疯了，“该死，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在慕曳也活不下去了。”
　　胤初冷哼了一声，腹部的伤口随着动作起伏就像要撕裂一般。他倒吸一口气，话里竟是藏不住的可惜。
　　“喂……宫焱……你说……她知道我这样了……会这么想？”
　　“鼎鼎？”宫焱丝毫没想过此情此景下他摆在第一位的居然不是迟家，而是一个小姑娘，还是一个跟他真实的生活差得非常远的小姑娘。
　　临行前分别的那天，鼎鼎着急去补课，只匆匆交代他要带礼物，顺祝一路顺风。
　　她的笑容一贯很轻松。这时候回想起来，宫焱只觉得心酸。
　　“我想，她会哭得很糟糕——”

　　“让开。”
　　两人听到这清澈破空的一声都愣了愣，只看见一个女孩子，穿着简单的衣裤，走过来蹲下，垂着头，拿出医药包，戴上手套，熟练地将他的衣服剪开。
　　“会拿枪有什么用，不会自救的话，迟早要送命。”
　　胤初和宫焱交换了眼神。
　　话粗理不粗。
　　“你应该不是RH型血吧？”取完子弹后，这女孩子才抬起头第一次与胤初对上视线。面对他，她眼里有转瞬即逝的失焦，但很快就缓了过来，“你需要输血，输我的，我是O型。”她的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尽管耳边始终都被乱糟糟的枪声尖叫声覆盖，她手上的动作依旧很平稳。
　　这就是胤初和单菲林的第一次见面。
　　靡颜腻理。
　　她当时已经是医学院大二的学生，假期末旅游完坐游轮回国，没想到却碰上□□火拼，更没想到因此救了迟家的命。
　　她便从此成了别人口中、胤初的绕指柔。

　　鼎鼎的论文拖拖拉拉地写了一段，三百个字都没有。
　　自从知道单菲林要回来，她便过得很不好。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七年前年末慕曳国际的年会上。她身穿纯白色的吊带露背裙，几条交错的线条在她背部勾勒出一幅绝美的画，她脚上香槟色的高跟鞋是新款，鼎鼎之前在杂志上看到过，也在饭桌上和翊季聊起过。
　　她原来也是媒体人口中享受天宠的富家小姐，在医学院已是数一数二的天才学生，再过几年她就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医生。
　　鼎鼎看单菲林一手举香槟一手挽着胤初莞尔的模样，就心生许多英雄美人的桥段，自顾自地编织起网来，反而将自己网住了。
　　那样一个场景，经年累月，早已在鼎鼎心里筑下了一座坚固的城，她无力推搡，也无力反抗。
　　连铮一那样一个与生人不亲近的孩子，也会在单菲林离开之后两年还对她念念不忘，甚至连大舅妈的称呼都还记得那样清楚。
　　他们居然还视频聊天啊……鼎鼎想，铮一对待自己的态度，严格说来，只能算是不差的友好，离亲昵可差远了。
　　好失败啊。

　　这周末的实习，鼎鼎开始跟着薄珵查房，过程中薄珵会提一些问题，鼎鼎便回答，不清楚的地方薄珵也会细心地说明。其他实习生不太清楚鼎鼎的来历，就总是会被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薄老师的女朋友。
　　某天下午，提前回国顺便提前入职了的单菲林到咨询处找小护士要病人的资料，恰好旁边几个实习生聊起鼎鼎，正说到“薄医生特别疼她”这里，单菲林好奇问了句，“你们说的是哪个幸运的女孩子？”
　　“女朋友吧，而且是小女朋友。”一位戴眼镜的女实习生开始按自己的剧本走，“大概也是偶像剧的套路：意外相遇，她便拿他做标杆，跟随他一同走上救死扶伤的道路……”
　　“其实他们长得有些像，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吧……”另一个实习生补充。
　　“你们说的实习生是哪位？”
　　“她现在还是在校的大学生，周末才来。单医生，你只能再等几天了。”
　　等实习生们都走后，单菲林单独问小护士：“你们说的那位，是不是叫何鼎鼎？”

　　十月份的最后一天，是铮一的生日。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胤初最疼爱的是这个外甥，每年都要在私宅里为他举办生日派对，有头有脸的名流政客都会来。表面上是来道贺，实际上，是来与迟家攀关系谈合作。各种见缝插针的机会都是好机会。
　　鼎鼎原本不想来，她早有预感今天会遇上单菲林。但更早之前她就答应了原野要带她来见识迟家宝贝的生日宴会，原野十分高兴地赴约，她兴致缺缺。
　　温文尔雅的宫焱在门口招待，犀利的眼一下看出来鼎鼎的失意。他附身拥抱她，感受她弱小的身躯在怀里轻微的颤抖。
　　“别强迫自己。”他的手覆在她后背轻拍，宽慰她的不安，“实在受不了，你不出现也可以。”
　　恍若隔世。
　　这一幅场景，若干年前也曾发生过一次。也是眼前这个男人，将当时支离破碎的鼎鼎收入怀中轻轻拥抱，裹住她的脆弱，紧紧裹住。
　　“没必要强撑着。”他似乎也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你不喜欢她，就别去喜欢她。”

　　鼎鼎也抬手拥抱他，侧脸贴着他温暖的胸膛，“谢谢你，宫焱哥哥。”
　　“好久没听到你这么叫我了。”
　　“宫焱哥哥。”鼎鼎强忍着难过，眼眶湿湿的。她一向感激，在她失落的时候，总有人能注意到她的不安。

　　然而目睹了这一幕的、丝毫不清楚缘由的局外人原野，看见这样疼爱鼎鼎的宫焱，初次心动了。
　　好男人那么多，她也不知道，为何只一眼就误了终身。
　　而且一语成谶。
　　她的存在，从此令三个人都难过。

　　鼎鼎进了熟悉的大厅，抬头便看见胤初站在二楼。他也看见了她，大衣下他的左手插在衣袋里，整个人看着很虚弱的样子。她想再看看他，却见他身后越次走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些话。
　　她耸耸肩，带着原野去吃吃喝喝。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但鼎鼎清楚，内心摇摆不定的天平，很快就要偏向另一边。

　　单菲林没让她难受太久，二十分钟后她出现了。
　　一如当年，今天她仍旧穿白色，仍旧是全场的焦点。只是裙装换了长裤，美人仍水灵。
　　她的长发较从前剪短了些，与肩齐平，脸上的笑倒半寸未移。她的出现，令所有人都眼前一亮，铮一甚至飞快地从台阶上跑下来，扑进她柔软的怀里。
　　“菲林舅妈！”
　　她牵着铮一的小手经过人群，一一向那些名流点头致意。她越过鼎鼎，最终停在楼梯边，而胤初与越次正从二楼下来。
　　薄珵赶来的时候蛋糕已经分完了。鼎鼎拿着手里的那份给他，“太甜了，给你吃。”
　　“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这个了？”
　　“我长大了呀。”
　　鼎鼎犹豫了好一会，才把想说的话说出口，“表哥，等一下你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薄珵早在看到单菲林的时候就了然。他点点头，语气一如往昔的温和，“那你想在这里喝，还是回去喝？”
　　鼎鼎想了想，“你觉得如果我在这里喝醉了，胤初会不会可怜一下我？”
　　“不会。”他回答得很快。
　　“那就这里喝吧。”她苦笑，愁云惨淡。
　　一旁的原野听了都不由得皱眉，情叫人痴。

　　胤初家里藏酒极多。高考完那段时间，鼎鼎拉着越次垫背一同到酒窖里找酒喝，却没想两个成年人活生生在里边迷了路，最后还是宫焱为了准备跟卿望北的纪念日来酒窖，才顺便把他们带了出去。
　　鼎鼎有了前车之鉴，趁宴会人多，她悄悄遛到宫焱身后拉他衣角，一脸假笑堆在他眼前。
　　“宫焱哥哥，帮我个忙。”

　　“想好要喝什么了没？”宫焱把她带到酒窖里随便挑选。然而鼎鼎面对这么多好酒千选万选，最终还是心疼胤初，挑了几瓶最不值钱的。
　　宫焱哭笑不得，“你气他，反而却总是为他想，是真傻。”
　　鼎鼎蹑手蹑脚提着两瓶红酒打头阵，“我生气快消气也快，没他那么小心眼——”
　　刚从酒窖出来，一转弯，鼎鼎便撞上了胤初。她原本想把两瓶酒藏在身后，能瞒多少瞒多少，却忘了后面宫焱大咧咧搬了一箱红酒出来，正面遇上，瞒不了了。
　　胤初看到这两个偷酒贼，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挑了挑眉。
　　“喝完不要发酒疯。”
　　他提醒完就走了，身后跟着单菲林。
　　原本被胤初撞见，鼎鼎也没那么心虚，但这厢单菲林明明是局外人的状态，却让鼎鼎羞红了脸。
　　“师姐。”
　　“好久不见。”单菲林一晚上一直笑着，“斯瑾刚刚还问起你，他担心你吃不饱。”

　　看着鼎鼎和宫焱前后脚上了天台，单菲林跟着胤初到他房间，关上门，两个人彼此沉默了好一会。
　　最后单菲林率先开口。
　　“你以前说过，你不相信缘。”
　　“我现在也不信。”
　　“既然不信，你又何必做那么多。”单菲林这话是肯定句。相识七年，她自认看透了他，知他是一意孤行不愿正视事实。
　　胤初喜欢凉爽，房间里窗户常年都开着。这会儿外头的风窸窸窣窣地灌进来，单菲林有些冷，双手交叠着搓了搓。
　　她走近胤初，话里夹着风声，“胤初，我们在三年前就结束了。你这样，会让我变坏的。”

　　七年前。
　　胤初在游轮上养病期间，宫焱就将单菲林的底细全查了个清楚。
　　“你认为她出现在这，不是巧合？”胤初将那叠厚厚的资料扔在一旁，不屑道：“你觉得我需要靠一个检察官的女儿？”
　　“她长得不差。”
　　“那你怎么不要？”胤初难得开玩笑，表情却仍旧冷冰冰的，“反正你们宫家的也是迟家的，你要了她，也等于我要了。”
　　“这话你可千万别在小望面前说——”
　　“他不能说的话，我能不能说？”
　　佳人来续了未完的话，戏要怎么继续做？

　　单菲林要来给胤初换药，恰好听到他们在房间里谈论她。本来若是谈论别的无伤大雅，她也就可当做没听见，但他们居然将她当做物品那般谈论，她就有些气了。
　　往后她见了宫焱，也多少要拿卿望北调笑一下他，以至于宫焱每次跟她独处时都要找人垫背。
　　而她对胤初就不这样了，意外的非常乖，对他们谈论她的那件事也只字不提。此等顺从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别有用心。就连只在年会上看了她一眼的卿望北也看出来单菲林喜欢胤初。
　　“她看他的眼神，跟我看你的眼神一样。”
　　“白扯，你哪有这么温柔地看过我。”
　　卿望北两指捏住他的鼻子扭一扭，“你胆子变大了很多哦。”力道倏地变柔，她想起了鼎鼎，莫名就有些感伤，“我刚才还问鼎鼎怎么不多吃一些，啊，还跟她说了我们晚上要去看电影，她心情肯定糟糕透了……”
　　宫焱听着听着脸色就变差了，“你哟。”

　　当晚早些时候在年会上，胤初并未直接否认单菲林将来会成为迟家女主人，关于她的一切，他也一概没回复。
　　可在鼎鼎看来，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想起他曾在清冷的月光下，伸手摸她的脸，指尖温度是凉的，声音也是凉的。
　　“我不是好人，鼎鼎。我一辈子都在干坏事，而且不择手段。”
　　“我会看着你的。”
　　他觉得好笑，“没有用的。我一旦发狠，会连你也伤了的。”
　　“没关系。”鼎鼎笑容粲然，“是你的话，就没关系。”因为喜欢你，所以我给你伤害我的权利，只因为喜欢你呀。
　　他却仍旧当她小孩子心性。

　　“你说他坏不坏？”鼎鼎直接将高脚杯放在一边，拿嘴直接灌起酒来。她喝了不少，神智已经有些恍惚。方才她似乎看到了几幅不同的画面在眼前交叉着播放，酸涩的感觉又从胸腔里蔓延开，混着秋末冬初的晚风，不仅酸涩，且苦闷非常，很疼。
　　“少喝点，明天你还要上课。”薄珵今天开了车不能喝酒，陪她喝酒只剩下了陪。
　　鼎鼎从薄珵手里拿回酒瓶子继续吹，耳边竟又响起胤初说的“喝完不要发酒疯”。
　　鼎鼎自嘲，他真是活在一呼一吸之间啊。
　　风呼呼地吹，吹散她眼角晕散的泪。

　　临近十一点，整个别墅虽然还是亮堂堂一片，但已空无一人。薄珵将鼎鼎从天台抱下楼，动作缓慢小心翼翼。他这个表妹从小睡觉就敏感得很，稍微动一动就要醒过来，而吵醒后她脾气极大，仿佛是要将平日里忍下的那些委屈都倾吐出来才能好过。
　　薄珵刚刚已听了好久的唠叨，天色又这样晚，他自觉没有精力再去搞定一个耍酒疯的鼎鼎了。
　　回到卧室所在的楼层，薄珵看着站在路中央面色不善的胤初，有些困惑。
　　“胤初。”薄珵先叫的他，“这么晚了。”言下之意是，这么晚居然有空来堵我。
　　胤初左手仍旧插在大衣口袋里，面无表情。他的左手好像一晚上都是这个姿态，整个人也始终都是慵懒着的。
　　“斯瑾在房里睡着了。”
　　“那我明天再来接他。”本来这周铮一是跟薄珵住的。
　　双方又沉默了一会。胤初一直望着薄珵怀里熟睡的鼎鼎，平稳地呼吸着。

　　“上次交代你的事情，她不能知道。”
　　“好。”薄珵回答得很轻。
　　“她不能知道。”胤初又重复了一遍。
　　他一直望着她。在这之前的许多次，他都这样的望着她，没有人知道。
　　也许世界上最无私的爱就是，天知道，地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我承担这一份甜和苦。说是无私还是自私，其实是要看相对谁而言的。
　　鼎鼎若是知道了，一定又会骂他的。
　　他的手已再无复原的可能。
　　如果说当年的诊断还算抱有一丝对未来医疗技术的期盼，现在的诊断就是板上钉钉没有一丁点退路了。
　　他的手的活动局限被框死在一个圈里，是绝不容许越界的。

　　“我知道了。”薄珵抱着鼎鼎离开。之后很久，胤初还是站在原地，想起很多事情来。
　　直到单菲林出现。

　　“看来她比我重要。”她有些沮丧，“你从来都不介意把残忍的事实告诉我，根本都不会去理，我痛不痛，有多痛。”
　　即使每个男人生命中都有那样几个特殊的女人，但至少能成为绕指柔的，一定是极为重要的。
　　鼎鼎私以为单菲林是胤初唯一的绕指柔，但事实是，早在单菲林出现之前，她便已占据了那个位子。
　　柔肠寸断，竟夕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