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的缪斯》文阿乙

3、决别

　　万里手里拿着一张当地随处可见的白墙的照片，上面有深色的字迹，重行没有说，但是估计是用血写的。
　　“怎么样？看出什么了吗？”重行脱掉大衣垫软椅背，靠在上面闭目养神。
　　“唔……我想我还要再来一杯。”万里捏了捏鼻根，只觉得脑袋被人重击了一般。
　　“没事吧？秦重行睁开眼狐疑地看着他。用眼神表达着“你居然才喝了那么点就不行了不可能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花花公子”的复杂信息。
　　“秦少尉，”万里略带怨念地说：“我刚才喝得比你只多不少，被你拉着跳舞和在雨夜里骑摩托之后又被莫名其妙拉来军统局破解所谓‘可疑的遗言’。虽然我以前经常和姑娘男孩们彻夜不归，但我们可不是去盖着被子讨论微积分的！别把我当你手下那群铁人使唤啊少尉！”
　　虽然他是佯装生气，不过秦重行也没有再让他帮自己破译密码。他想了想，起身拿走了照片，又给万里点上了一支烟。
　　“我要喝酒。”万里闷闷不乐地说。
　　秦重行拿了瓶波本出来，又给万里丢了个杯子示意他自便。
　　“你为什么回来？”在万里以为他已经睡着打算抽完烟就走的时候，秦重行闭着眼睛突兀地问。
　　万里扭头看着他，语气轻松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和我不一样，你没有必要回来，留在康桥继续研究你的‘热匣子’不好吗？国内很危险，每天都会死很多人。这里已经不再是我们当年望而不可回的故乡了，你明白吗？”秦重行用责怪一个闯了祸的小孩的语气问万里，德国已经战败，最黑暗的日子他们都熬过去了，这个痛恨战争的人为何还要现在回来。
　　万里从刚才他拿杯子的地方找了找，拿了个酒杯出来倒了点酒递给他。
　　然后他又点了一根烟，不规不据地坐在桌子上说：“这个嘛……你知道我不喜欢打仗的，可德国封锁海岸线的时候，我是拼了命都想要回来的，之前我力不能及，现在可以为祖国做些什么自然是义不容辞。”他吸了口烟，又大力吐出来，像是初学游泳的人一下水时吐出很多气泡那样，有那么一小会，他的上半张脸融进了烟雾里面。
　　“不过……和我一起走吧。”万里没头没尾地说。
　　“去哪？”秦重行发现自己鼻子有点酸，慌忙中喝了口酒，脸上勉强维持住了。
　　“去康桥接着读书，或者什么也不干只要你乐意……总而言之，和我离开这里，就现在。”
　　“你那些救国理想呢？”
　　“在我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
　　一小会沉默，两人各自喝着杯中的酒。秦重行心里思绪万千，无法抑制的狂喜像万里这个幼稚的想法在他心里蓬勃生长，要撑破他的心脏，撑开他的皮肉直到血海横流。多年深藏的情愫最终被巨大的内疚感淹没，秦重山半年前才刚刚下葬，此时容不得他因为一时冲动离开。可对着万里，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说出“不”字的。
　　于是他抬起头，隔着一扇窗和万里对视。长夜和黎明在此时飞快掠过，初生的阳光带着血与火的的温度盖到他们身上。
　　“你等我，等战争结束我们就离开这里。”

　　大约是这几天都是阴天的缘故吧，巷子里血腥味一直散不出去，附近的渡鸦都被吸引到这里，叫声凄厉，寒风呼啸，像是为什么人唱着一首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丧歌。
　　自白鹮死后，军方就一直派人把守着，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整整三天。
　　白文找到雪雁时他还是坐在窗前，从椅子的位置看来，他大概在这空坐了三天，滴水未进，无休无眠——好像他已经和白鹮……沈清一起死了。
　　白文看着这个消瘦的年轻人，心中悲痛万分。但是嘴上毫不留情，他提着雪雁的领口一把把他拉起来，大吼道“你这像什么样子！啊？白鹮同志走了，我们谁不难过！你这样糟蹋自己，对得起她吗？”
　　雪雁的瞳孔猝然收缩，思绪被他的大嗓门拉了回来，像是忽然从一场浓稠的陈年恶梦中苏醒。他恍惚一阵后猛烈的咳嗽起来。
　　白文松开了雪雁，看着青年蹲在地上耸起肩大幅颤抖，看上去要把肺也咳出来了，然后慢慢的，他的声音变成了轻轻的呜咽。
　　哭不出眼泪的。老文想，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过，借着镜片的遮掩，好险没让晚辈看到。
　　就这样过了一会，雪雁扶着肚子缓慢地站了起来，正如白文所料，他的脸是干的，只是嘴边有些没擦干净的血迹。
　　“上级传令，白鹮同志的信息已经收到，在今天傍晚之前撤回盯梢的同志们。”
　　雪雁的脸上浮现出一瞬惊讶，这几天街上一直有士兵徘徊，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心中已做好白鹮的信息被敌人发现并销毁的准备，难道说……他迅速地在脑中过了一遍这几天换班士兵的脸，没有熟人。除了士兵来过这里的就只有参与追捕白鹮的军官，他记得其中一个年轻人甚至带了一束鲜花。
　　几番斟酌过后，他轻声说“这就是‘莫环’吗。老文，连你也不知道他是谁吧？”
　　白文缓慢地点了点头，多么聪明的孩子，却要承受这样的悲哀。这么想着，白文破天荒地拍了拍雪雁的肩以作安慰：“今天天你就先回去稍作休整，千万记得不要来附近以免打草惊蛇。一个星期后会有人带你去‘巢’报道，届时你将成为下一任白鹮的联络员。”
　　雪雁朝窗外深深地看了一眼，一只渡鸦忽然飞起，消失在雾蒙蒙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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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热匣子”暗示量子物理，设定里万里和重行是剑桥同一届的学生，万里学物理重行学法律。这篇文章写的是1945年春天到1946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作者历史一般大家看个乐就好请不要在意小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