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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B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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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陶之裹紧了风衣,正快步穿过小区花园里的小径。一地梧桐叶层层叠叠地铺在鹅卵石路面上,踩上去沙沙作响,搭配晚风阵阵,真是越走越冷。
房子是这几年陶然和常铮刚换的,小区设施也是新的,楼底下全是虹膜锁,没想到今天居然坏了。陶之扫了好几遍都不对,扭头才注意到一旁的墙上贴了个告示,上头有一半中文字他都不认识,幸好下面还附了英文版,总算让他看明白了是门虹膜识别系统检修升级。
已经这个时候了,不知道陶然睡了没有,陶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拨了他的手机。这天气实在是小孩子脾气,上午还热得穿不住外套,晚上就降温冷成这样……不管会不会吵醒他了,还是赶紧上楼要紧。
没想到陶然完全没让他等,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
“喂?你在哪儿?”
“楼下。什么破虹膜锁,我来三回倒有两回是坏的……”
还没抱怨完,门锁嘀嘀两声,陶然已经从楼上给他开了门,电话也直接摁掉了。
陶然比他大十来岁,从小长兄如父,颇有些积威。陶之感觉到对方可能有点情绪,在电梯里习惯性地反省了一遍自己最近的言行,自觉没怎么太离谱,这才理直气壮进了家门。
客厅大到夸张的窗前,半透明的纱帘拉了一半,陶然拢着杯子站在另一半的窗前,脚下是庞大都市永不歇息的流光溢彩。陶之推门进屋,一看顶灯开得通明,陶然一身深蓝色法兰绒的家居服穿得十分整齐,外面披着的针织开衫还扣了一颗扣子,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在等自己。
“哥,就你一个人在家?”
“嗯。”陶然侧过身来望着他,见他穿得一身单薄,皱着眉放下马克杯,拎起沙发背上搭着的一件夹棉外套扔给他:“常铮出差了。”
这个温度家里还不至于要开暖气,所以进了屋也未必多暖和。陶之脱了风衣挂在玄关的横杆上,正好抖开这件套上,顺手把前襟拉到鼻端闻了一下:“你换香水了?”
陶然看着就不像想聊家常的样子,敷衍着随口一答:“嗯,你真是狗鼻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晚?”
这个问题一下戳破了陶之在外头“好歹有个人样”的信念,他慢吞吞地换了拖鞋,活像一身骨架撑不住自己似的晃到沙发边上,直接把自己丢了进去。
他整个人都丧了,陶然倒是笑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是第三次见到。”
陶之给自己倒了杯桌上大玻璃瓶里的水,喝了一口才反应过来是薄荷柠檬水,当即被凉得打了个冷战。
“……愿闻其详。”
他很多时候都分不清汉语口语里半文半白的使用怎么才恰当,常弄得不伦不类,陶然闻言,又是一笑。
“你这中文真是……没救。第一次,你跟安安分手,说要休学一年。第二次,你跟悠分手,说要环游世界。”
“哦,是么,真巧。”陶之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下午遇到安安了。晚上请她吃了饭,又聊了一会儿,就到这个时候了。”
这姑娘其实叫Ann, 是陶之的高中和大学同学,十几岁时就开始在陶家进出,连一年只在新西兰待十天的陶然都见过好多次,后来成了陶之的初恋女友。吱吱这个小名从家里人到亲近好友都在叫,以此类推大家就叫她“安安”,倒也顺口。
前任总是个轻快不起来的话题,陶然用一杯红酒换下了陶之手里的冷水,陪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了,体贴地安静了一会儿。
肥胖且无精打采的家猫不知打哪个角落踱了出来,挺费劲地往沙发上一跳,不料后脚打滑差点掉下来,陶之赶紧伸手托它一把,居然还被龇牙咧嘴地凶了。
“诶呦,什么毛病,不识好人心。”
陶然瞥了他一眼:“没挠你一爪子就算客气了,说明他还认你是家里人。现在我们凯撒大帝的要求是,他犯蠢要全当没看见,你帮他也是没给他留面子,活该被挠。”
“呵,面子……”撸着在自己腿边懒成一坨的凯撒,陶之自己也快瘫下去了:“我也想要点面子呢,安安可没给我留。好好的聊到九点多,她突然问我,有没有后悔过当年跟她分开。”
他都这个口气了,陶然不想贸然搭话,于是摸了个四阶魔方在手里,眼神放空,看都不看一眼就飞快地摆弄起来,显然已玩得烂熟。
魔方转起来特有的刷刷声好似一颗定心丸,逐渐给陶之注入了一点把话说下去的活力。他挣扎了两下,从沙发深处直起身来,换了个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的倾谈姿态。
陶然这才笃定地开口:“我猜你不后悔。”
“我当然不后悔。”陶之今晚的叹气声简直就没停过:“但安安说,后不后悔的,也没见我过得多好。”
“这话说得挺对,但既然这么说了,她自己也过得不好吧?”
陶之对这话报以幽怨的目光:“我就讨厌跟你这种人聊天,实话这么难听,你还非要说。”
夜已经深了,亮如白昼的灯光仿佛一种无言的压力,陶然去把它调暗了一些,依旧回到原处坐下,手里也多了一杯酒,还拎来了酒瓶。他盯了一会儿陶之那一脸毫不作伪的颓然,慢慢伸手倾斜了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陶之手里的那一只。
“不瞒你说,刚才……你说碰到安安之前,我差点怀疑你又出去乱勾搭了。我本来想今天等你回来,跟你好好谈谈何逊言的事情,正好常铮不在,你有什么话也好跟我直说。”
言下之意,就是他的私生活一笔烂账。跟遇上了安安相比,何逊言的事情简直不值一提。
陶之哪里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在安安和何逊言之间,他迅速选择了自己还能聊下去的话题。
“何逊言……他有什么好谈的?这个年纪,恐怕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见色起意吧。”
陶然实打实地被呛了一下:“要点儿脸吧陶之,你还真好意思说自己是‘色’。。”
话虽如此,在座的两个人心里都清楚,陶之确实从不缺喜欢他的人,其中大多是看脸,也不乏真看上他这个人的,只是结局全都不好,所以追究一开始是冲着什么来的也没什么意义了。
“不然还能是什么?”陶之尝了一口杯中物,发现口感不错,立刻仰头灌了半杯下去:“你觉得何逊言真的认识我吗?等他认识了,他还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这话说的……”借着酒意,陶然的声音像是飘在空中:“真他妈丧气。万一他是真喜欢你呢?万一你能给他他想要的?”
陶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凯撒一样,忽然正色:“我给不了。不管他要什么,我都没有。万一真喜欢,那更是好走不送了,我招惹不起。”
陶然望着他,哂然一笑:“好,好得很,这我就放心了。他年轻,脑子里全是水,既然你想得这么清楚,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好照顾着,最后别弄得太难看。”
陶之沉默了半晌,十分艰难地点了个头。没想到,更艰难的问题还等在后头。
“你和悠,最近怎么样了?”
陶之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自己噎了一会儿,忍不住苦笑:“今天安安也问过我一模一样的这句话……为什么你难得跟我聊一次,从头到尾能出现三个人名?”
陶然给他重新添了酒:“那要问你自己啊。你也三十好几了,能不能靠点谱,把自己这摊子破事儿理清楚呢。”
“我跟他还那样,就这么混着吧。有些事说清楚就没意思了,还不如装糊涂。”
“说真的,吱吱,我也是你这个时候过来的。”陶然站起来关窗户,顺手在他肩上一按:“我倒觉得,装糊涂也很不容易,而且非常累。你这会儿跑到我这儿来躲着,不就是因为应付不了了?”
陶之烦躁地把自己的尾戒摘下来又戴上去,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才自暴自弃地搭腔:“我真的觉得很奇怪,我对谁……也都不差吧?别说我自己上了心的,就算是别人一厢情愿对我,我也从来不过分啊,怎么到头来,跟我扯上关系的一个个都这么不开心呢。”
不一会儿又是一杯下去,陶之伸手再想倒,却被陶然摁住了:“行了,少喝点。你……”
毕竟是兄弟,两人这一对视,陶然可能是真心疼了,转眼就改了主意。只见他把红酒的酒瓶从陶之手里抽走,放回酒柜又拎出了一瓶别的什么,直接拿过喝水的玻璃杯倒满,推到陶之面前:“你是就想喝多是吧,来,喝这个,一会儿直接给我回房间睡觉去。”
陶之抿了一口,发现是伏特加,不由撑着额头笑起来。
“当年安安出事,不能怪你。悠跟你现在这样,是你们两个一起决定的,也不怪你。逊言就更跟你没关系了,不管是不是见色起意吧,他认识你的时候他自己才多大,这都能惦记上,简直就是……”
陶之低低地接了一句:“飞来横祸。”
这个词用得漂亮极了,陶然不由一怔,然后由衷地给他鼓了两下掌。
“来,所有感情都是飞来横祸,我们……”
陶之举杯跟他一碰:“敬飞来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