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A3 ...
-
一顿并不愉快的早餐像是一道分水岭,陶之在桌上留了张纸条就走了,去哪儿都懒得交代一声;西园寺悠这个人更像一场梦似的,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么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竟给了何逊言独自居住。
就在他入学那天,北原教授在与策展商面谈时突发急病。文学部那边还在商议接下来如何安排,秋山教授就先安排他把该读的材料都读了,一旦文学部发话要人,他去了也好更快上手。
异国的晨昏自此有了一种纯简的线性,时间也变得沉静。他每天按时起床,出门跑步,回来洗澡,去学校的路上去便利店转一圈,然后日复一日坐在秋山教授给他安排的一堆文献面前,常常一坐就坐到薄暮。
心能静下来,日子便过得飞快。十一月底的一天,何逊言一早刚走到学校门口,就接到了秋山教授的电话。
“……先生?”
“嗯,文学部刚给了我们消息,说北原没有考虑别的提议,还是把秦律召回来了。”
何逊言还记得这个名字:“秦……律?我那天去见北原教授,在公示栏里见过这个名字。他是刚毕业的博士?”
“是,北原说过,这是他的关门弟子。本来早就打算好了会留校,听说是家里有事,所以回中国去做博后。这次匆忙把人请回来,用的还是在别的学校给他挂名的办法,幸好他还是答应了。”
秋山教授难得一次能说这么多话,何逊言停下脚步,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跟着多问了几句。
“……总之秦律已经到了,明天开始正式接手项目。你今天去一趟北原那里吧,代我探望他,也顺便问问,以后跟他的得意门生合作,有什么需要我们注意的地方。”
卒中发作,当时是最凶险的。北原教授在就近的医院做了急救,很快转院回到故乡的康复医院继续治疗。两地相隔不过一个多小时的火车车程,但毕竟是不同的城市,老教授借此表达闲人勿扰的意愿,校方也很理解,并没有组织过任何集体探病。
何逊言曾在秋山教授牵头送的慰问卡片上跟着署过名,过了几周又单独送过一次卡片,只是那头都没有回音。他以为北原未必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外系学生,后来跟秋山提过一次,答复是日后有必要再去拜访也不迟。
电话的最后,秋山教授给了他已经跟医院预约好的时间。收了线,何逊言无意间一抬头,发现自己坐的长椅正在他第一次来文学部时,跟拍乌鸦的那个花坛边。
金桂已经过了最盛的时节,空气里仍有暗香,依稀还是当时的情致。谁能想到不久前在这儿笑语将来的师生,都各自有了意料之外的境遇。
怀着这样的心绪,他第一次踏足相距不远的这座古都。两个城市休戚相关,城内地铁和城际列车的车站甚至没有严格的界限,K市却如一个没落的贵族,兀自倨傲,俨然还未向俗艳的喧嚣进发。
走出车站,何逊言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早已湮没的时代。
之前的电话里,秋山教授特别叮嘱了如果导航不靠谱,可以找一处“神社和墓地之间的院落”,还特地把这两个地名都报了一遍给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何逊言觉得先生的语速比平时快得多,且音调格外低沉,自己其实根本没记下来。
出于留学生的一点滑稽的自尊,他没开口请对方重复。正午时分,何逊言顶着流金般的阳光走在目不暇接的神社和庙宇中,穿过一条又一条或古旧或寂寥的街道,越走越后悔,怎么就没问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名词。
导航也许没错,但在他拐错了一个弯,又从某个不知名的巷子里绕出来之后,无论他顺着还是逆着箭头,都好像在绕着他该去的地方乱转。心里的目标从找医院,改成找神社,最后无奈成了找墓地,何逊言居然是循着几只乌鸦此起彼伏的“啊啊”声,才终于站在了正确的门口。
这个地方他刚才路过了至少三次,每次都因为门牌残破,还藏在一棵过分抢眼的红枫后面,所以恰好错过。
接待人员认真记录了他的名字,电话拨进去问了几句,很快客气地告知他,在他迟到的这段时间里,北原先生已经见了另一位访客,现在两人还没有谈完。
“抱歉,我刚才迷路了……”
穿着齐整制服的年轻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他,虽然已经做得很好,何逊言还是看清了,她的笑意没到眼底。
他立刻明白,自己不必再多解释。
“请问我可以等一等吗?”
“对不起,我们每天对访客开放的时间有限。今天北原先生已经很辛苦了,我们希望他整个下午都用来复健和休息,所以……真的非常抱歉,请您谅解。”
话都到这儿了,何逊言只能像所有守规矩的访客一样,道谢,然后离开。看来今天,注定是寻隐者不遇。
事情反正是没办成,也不必再赶时间,这一路的回程,他干脆没查公交换乘,就这么慢慢走到车站去,顺便也看一看城市的风光。到了回去的月台上,好几种颜色的列车信息在电子屏里交替出现,不过一刻的犹豫,一班特快就这么被他硬生生地错过了。何逊言只好再去看时刻表,发现紧接着两班快车都还不如下一班特快到得早,不如再多等一会儿。
此刻不是上下班的时间,等车的人大多意态悠然,何逊言在椅子上坐着,不知不觉也变得心平气和。城区外沿的这一站就建在色调灰白的寻常街巷之中,空气里漾着残桂清冽的芬芳,耳边除了风声和身旁旅人偶尔翻书的响动,只有一派寂然,真是清静极了。
就这样望着眼前的景物,他渐渐地入了神,直到自己等的那班车进站,遮住了远眺的视线,何逊言才颇有些留恋地站起来,一边往车厢里走一边想着,这座城真的值得专门找时间来细细游览。
车要启动前,照例有连续闪灯提示,何逊言找的是面对车门的座位,正好看见刚才坐他身边看书的人一下醒过神来,微微皱眉露出一点懊恼,然后赶在关门前的几秒钟,快步走进了车厢。
咖色作底黄格纹的休闲外套,内搭浅灰色针织衫,合身的牛仔裤,配了一双圆头高帮的工装靴……迎面一番打量,等何逊言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称得上赏心悦目的人,他的凝视也已经被对方察觉了。
还好人家不以为意,目光与他一触即收,很快在临窗的位置入座,继续埋头翻起手里的那本书。
这一趟出来仓促,耳机都没带,何逊言自觉闭目养神了很久,睁眼一看手机,居然才过去半个钟头。窗边那位依然看书看得旁若无人,这一眼余光扫过,正撞上他往前翻到封页的夹层去找书签,何逊言忽然发觉,他看的是一本中日文对照的《心》。
他自己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还正巧是他硬着头皮读的第一本日文原版小说。这装帧、封面和排版他再熟悉不过,一望便知。
在异乡的一列火车上,竟能与对自己意义非凡的这一本书重逢。小小的巧合让何逊言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转头再看向别处的时候,这一点笑意也迟迟未散。
天色将晚才回到系里,秋山教授已经下班了,只留下几个学长在继续忙着,转头见何逊言进门,就有人冲他笑着招呼了一句。
“回来啦……教授临走前让我们转告你,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去见一下秦博,他下午应该已经在了。”
何逊言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拿着喝,一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秦律两个字,和一串手机号。
“好,谢谢学长,还有别的交代吗?”
“哦教授还说,如果你回来得晚了,明天再去见也是一样的,叫你不用赶时间。”
何逊言答应下来,先打了一次纸上的号码,没人接,等了五分钟再拨,还是一样。望一望外头还没落山的太阳,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又出去了。
结果这一次去文学部找人,同样还是不顺。据说安排给这位的秦博的办公室就在北原教授原来那间的隔壁,他去敲门,只有一个帮着收拾的低年级学妹在,告诉他秦博刚去图书馆。
“抱歉我没见过秦博,刚打他手机也没打通,请问他今天穿的是……”
学妹不假思索地笑答:“牛仔裤,工装靴,我们秦学长一到秋冬天就是这打扮,你一看就知道啦。”
图书馆在另一栋楼,他赶过去里外找了一遍,又不见人影。人家手机上已经有两个未接来电了,估计再打也没什么区别,抱着最后试一试的态度,何逊言又对着那张纸,一个一个数字往手机里输了一遍。
然后震动的声音,好像就从他身旁极近的地方传了出来。
他正站在图书馆走廊的尽头,转过弯去就是一排档案室,只有他右手边的这扇门上什么牌子都没挂。门虚掩着,手机震动的嗡嗡声就是从这条门缝里透过来的。
何逊言挂断了电话,抬手想敲门,又觉得其实没必要,索性轻轻地推了一把——
正如他隐约猜到的那样,屋里伏案的人抬起头来,俨然是火车上已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一位。
偌大一个房间,只有桌上一盏台灯亮着。四下悄然,何逊言连呼吸都只能放轻,生怕惊着什么……又或许只是此情此景,加上秦律这个人,令他不由自主地屏息以待。
刚才秦律看他的那一眼,分明也认出了他,但并没有出声。何逊言转身仍把门掩上,片刻之后,他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这才看清原来秦律面前摆满了一桌的折纸作品。
——琳琅满目,形态各异,却又栩栩如生。
秦律的面容被光晕映亮,神情执着且专注,目光始终只落在自己手里半成型的纸上。他的手指还在小心地移动,何逊言的注意力完全被那指尖所吸引,又好像被墙上的影子迷惑,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仿佛过了很久,秦律才轻声开口。
“哦,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