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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A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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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逊言从来是个话不多的脾气,可秦律居然能比他更安静。
每天下午,他都跟秦律一起坐在那个图书馆转角处的房间里,照着秦律的吩咐,整理他要的“折叠的几何”这个方向的资料。两人刚认识,何逊言没法分辨这无边的默然是有什么缘由,还是纯属正常,只好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也尽量多开口。
他到日本时日未久,远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更别说心理上的舒适度。这个社会面上彬彬有礼,骨子里对外国人其实极冷漠,冷漠到视而不见,也就成了宽容。他以为自己今后的日子,无非是逐渐适应这样的疏离而已。可秦律这么一个人,偏就活生生在他面前摆着,让他知道了留学生只是个身份,全然不是什么障碍。
——但凡是北原教授这一系的学生,或是拐外抹角沾得上一点师承,见了秦律全都会打招呼。要不是秦律怕麻烦,通常一点头就擦肩而过,师弟师妹们恨不得停下来鞠躬。
所以每一次出声问点什么,除了房间里安静久了未免怪异的原因之外,何逊言也是真的对这人本身好奇得很。
一个鲜少与人对视,总是来去匆匆,干活的时候近乎惜字如金的人,到底是怎么活成了所有人的过目难忘。
之前北原教授跟策展商的交流才刚开始,大约是老先生胸有成竹,事先的准备并没有多少落在文档里。秦律时隔一个多月来接手,几乎是一切重新开始。学术和展览显然是两个思路,传统折纸技艺的宝库再丰沛,也还得先向策展商展示出精华,然后才谈得上大家一起筹备。
过几天这第一面要带些什么去,要谈什么,从何谈起,秦律似乎打算全权负责,从未开口问过何逊言的意见。唯一与此有关的交流,是在见策展商的前一天傍晚,何逊言正准备收工,秦律突然叫住了他。
“明天我跟那边约了下午两点。你上午就来吧,中午我请你吃饭,然后一起过去。”
何逊言下意识地点了头,没等到秦律有什么反应,于是抬眼去看,发现人家的注意力早就不在自己身上了,只好收拾东西走人。
次日上午,秦律又只在他进门的时候看了他一眼,点头的幅度小到何逊言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他选择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秦律在跟他打招呼。
屋里还是静得一如既往,何逊言实在不知道下午跟着去,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秦律像入了定一样摆弄着一个已经折好的“孤舟蓑笠翁”,完全没回应他探寻的目光。
“那个……不好意思,秦博……”
秦律转头给了他一个一丝内容都没有的眼神,好像魂根本不在似的。可能桌上的笔掉地上,他的反应都会比这更明显一点。
开弓没有回头箭,何逊言只能接着说:“……下午的事,需要我帮你准备什么吗?”
话音落下三五秒钟,秦律的目光才逐渐清明了几分,然后非常疑惑地望向他:“我没说过,那就是不需要。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
“……”
何逊言的表情管理系统差点失灵。
“其实……”秦律顿了一会儿,忽然难得认真地又开了尊口:“如果你不想说话,真的可以不说。正好我也不想。”
何逊言终于发现,用正常人沟通的逻辑来衡量秦律,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这么一想,他反而整个人都轻松了。
“我以为你是懒得跟我说话。”
秦律十分诚恳地看着他:“我没有。人和人不是只有不停地说话,才叫融洽。我本来就话少,你也是,我觉得这样很好。”
何逊言忽然觉得好笑。事实上他也没掩饰,真的就莫名其妙地,在秦律面前笑了。
秦律果然不以为意,很快又捧起了书。
任何相处都最烦相互试探,无论是怎样的均衡,一旦达成,双方一定都比之前拿不准的时候舒服。总之自从把话多话少的问题解决了,何逊言和秦律似乎都真正松了口气,谁都不再绞尽脑汁去控制开口的频率和时长,索性全由着性子来。
一顿从头到尾没什么声音的午饭吃完,何逊言觉得这应该是自己到了这个地方以来,心情最愉快的一次进食了。秦律刷卡付账的时候,何逊言的一声“谢谢”说得情真意切。
秦律瞥了他一眼,忽然忍俊不禁。
作为一个实际意义上的“房客”,在窗明几净、阳光温暖的会议室里,见到自己的“房东”西装革履地出现,也可称作是平凡生活里的奇幻瞬间了。
坐下来寒暄一二之后,秦律很快发现西园寺悠和何逊言早就认识。大家要在一个屋子里谈一下午的正事,当然还是有必要略作解释。可当秦律转过脸来,平和地看着自己,西园寺悠也在等着他开口的时候,何逊言却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和悠的关系,中间夹着个无法定义的陶之。好几个称谓在何逊言心里轮转了一圈,一时竟无法抉择。
在气氛快要沉底的前一秒,西园寺悠轻描淡写地捞了一把:“我有个私交很好的合作伙伴,逊言是他的家人。”
这话说得漂亮至极,“家人”的帽子往上一扣,足以令何逊言哑口无言。
——哦,原来但凡有他西园寺悠在的地方,就全都是他的主场。
这个人就像是被派来专门教导他人生真相的,要么不出现,要么一出现就掀翻何逊言自以为是的认知。
就算他精心准备又怎么样,陶之照样被西园寺悠迷住眼睛。
就算他是甲方,西园寺悠是乙方又怎么样,他照样知道如何让何逊言尴尬,并且还能亲自扮演这种尴尬的救世主。
秦律也不是傻的,就这两句话的工夫,桌上暗潮涌动,他可能意识到自己是知道得最少的,于是低头去整理今天带来的文件,好一会儿都没再开启一个新话题。
如果说不同个体之间气场的融合和碰撞就像洋流,那西园寺悠大概天生就是其中最自在的一尾鱼。就在这微妙的沉默里,他十分自然地站起来,表示公司里有咖啡台,问他们分别喜欢什么,他去做好端过来。
会议室的门被虚掩上,何逊言独自面对秦律低着头的专注,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抱歉,我之前只是猜到可能是我认识的人,今天来了才确定,所以没有提前……”
秦律没看他,手上动作也没停,只是摇一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何逊言觉得自己不必说完这个句子了。
西园寺悠做什么都像是找茬,秦律摆出的态度又如镜面一般,照出了他的进退维谷,何逊言有些失措地盯着光洁的桌面,试图从里面看出一朵花来。视觉被限定范围的时候,听觉往往会格外敏锐。外头传来了一阵似乎非常耳熟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与公司职员的低声交谈,在大脑还没反应出那个名字之前,何逊言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已经先一步开始发凉。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外面有人试探着推门,稍微扩大了一点的门缝里,很快出现了陶之的眼睛。他显然是在寻找什么,目光路过何逊言的时候微微一顿,又对秦律礼貌地一点头,然后离开。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何逊言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地抓紧了手边的钢笔,更没发觉笔帽早就拿下来了。
直到秦律看不过去,抽了几张抽纸递给他,他才看见自己已经握了一手的蓝黑墨水。
怀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何逊言用力擦拭着手指。他一向面皮薄,在西园寺悠的会议室里弄出这样意料之外的情况更是窘迫,额角很快沁出汗来。秦律也不知是怎么了,视线居然没有移开过,还好心好意地又从自己包里找出湿巾,一样也递到他手边。
小小几个动作,对何逊言来说,几乎兵荒马乱。但糟糕的一天从不会这样轻易结束。
西园寺悠含笑的声音,一转眼也到了门口:“秦博带着何逊言一起过来了,你要不要坐下来听?”
“不用了吧,我什么都没准备啊。我今天本来都没想来,还是加藤小姐非要找我汇报什么‘重要进展’,我才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哼,能有什么‘重要进展’,秦博这是第一次来,前面北原教授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悠似乎对办公室里人多口杂有顾虑,接下来的话低不可闻。何逊言克制不住地想象,一门之隔,那个人很可能在贴着陶之的耳朵说话。
这个想法仿佛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抓住他的心脏加力揉捏,并从中挤出酸涩的汁液。
“……总之你还是进来吧,也不需要你发表多少意见,省得我以后还给你从头学一遍。”
“好,那你等我把带给大家的纪念品和零食交给花子。”
“呦,刚才还加藤小姐呢,这会儿又换回花子了。”西园寺悠一边打趣着,一边从行政助理手里接过托盘,推开门往里走:“那你自己的咖啡自己倒吧,我先拿给秦博和逊言。”
一桌脏了的纸就那么乱糟糟地散着,何逊言当然没有错过西园寺悠眼里,那一瞬间的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