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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情根深重未可知,待到其时似陌人 ...

  •   “从前有一个孩童,他生在大山,养在大山,不知父母为何。打记事起,便由一只老母狼带着,随狼群营些茹毛饮血的生计。”
      “每逢盛夏,狼群总化整为零,各自为猎。忽而有一日,那母狼领着狼孩于山麓中穿行,见得深草间毙了一只鲜羊,遂曳之欲与狼孩分食,岂料方甫曳那死羊,深草丛突然塌陷,露出其下矛刺。那孩童只能眼睁睁看着世间唯一可称之为“母亲”的生灵在眼前惨死。”
      “狼孩悲怮,不忍离去,守尸而待。日暮时分,听得披荆斩棘之声,狼孩慌忙隐入林间。那是他第一次见别人,与自己一般的躯壳,一般的五官,只是身上着了布,乱发缠了巾,使两只脚行路。来的一个老弱,执一朵赤色跳跃的花,一个青壮,拎一把砍刀。”
      “男孩认得那花,雷动风来,晚秋时分每每总绽,生在木中,那木便死了,生在兽中,那兽便亡了。怎会被人挚在手中?”
      “那瘦子大呼小叫,指使那粗大汉子带走母狼尸首与死羊,又复原陷阱,再放上一只新羊,领着青年骂骂咧咧走了。狼孩百思不得解,那青年高大,为何要听老弱指使?人类,如此奇怪的生灵。”
      “自此,他无端地对人生出惧意,狼母死去的悲怆,一直持续月余。那一日,他在林间逐一只野兔,又嗅见人的气味。”
      “那是另一个人,一个女子。肤白胜雪,青丝垂腰,正在泉中梳洗。甜甜的皂角味在夜风中弥散,优雅的胴体映着清幽月色,晓月明皎,那女子浣洗婀娜,如若深潭起舞。男孩一时看得呆了。又听见女子歌唱:‘松间生云雾,山夜草虫鸣。明月知君处,长茷寄我情。‘”
      “男孩只觉月下女子眼波穿过茂密长草,一眼便将自己察觉,心跳如狂,脸颊滚烫,飞也似地逃了。至此却是情根深中,再不可自拔。人,是有毒的。”
      “男孩再也不敢去泉边,只到山腰涧边饮水,也再未见过女子。但每每夜深时,眼前不时便会闪出那女子倩影,那夜寒泉如镜,月光似水,那眼波胜潮,一寸一寸将他的心收紧,再融化。”
      “夏末秋初,男孩如往常到涧边寻水,突听得一声尖叫,却是一个美丽妇人怀抱孩童,跌在下游,身后跟了那个拎砍刀的青年,桀桀怪笑,衣裳已脱了一半。男孩只觉脑中一股热血上涌,那青年,你为何对比自己瘦弱的老叟点头哈腰,却又去欺侮一个妇人?”
      “自己是如何撕开那青年喉头的,男孩已记不清,只知那妇人最后投了水,孩童约莫是跌死的。那孩童颈上挂了一块璞玉,雕了一个‘张’字,男孩见得漂亮,便寻来自己戴着。”
      “山妖食人传说,便在乡间传开。频频有猎队进山,焚山毁林,捕杀野兽,男孩东躲西藏,却也相安。”
      “老母狼死后的冬季,狼群不再接纳男孩。食物匮乏,霜冻严寒,男孩每日只能食些枯草充饥。三场冬雪过后,天地尽为素尘,男孩在雪中行,只觉得飞雪茫茫,孤身踽踽,宇内之大,更无一人依靠,那四肢冻得青紫溃烂,却是再无力行,摔在雪地,并无痛感,正有一股解脱的畅快。”
      张凝解下腰间酒囊,闷饮一口。又道:
      “恍然间,漫天飞霜幻化成女子脸容,那芊芊素手轻柔,正一滴一滴拭去他滚落泪珠,男孩又听见女子软言温语:‘好可爱的弟弟,跟姐姐回家吧。’男孩闭上眼,如果这是梦境,便莫再醒来吧。”
      “再睁眼时,男孩已在一戚姓富贵人家,多了一个阿爹,一个阿姐。阿爹戚炼原是羽歌天剑盟金刀堂堂主,自龙隐卸任盟主之位后,阿爹便也脱出来,教授些乡勇百姓武技,日子过得殷实。阿姐戚瑾是大家闺秀,长他三岁,善行文为画,弹铉弄丝,知书达理。”
      “阿爹教他说话,授他提笔写字,仁义廉耻,见男孩聪颖,又再传他锻体练脉,刀法武功,视同己出。阿姐教他落子行棋,诗词韵赋,因在严寒天收养,阿姐给他取单名‘凝’。而他只将对阿姐的那份情愫深藏于心,再不敢提。”
      “山河斗转,星云漫步,两载后的一日,一帮混混至他金刀堂前,当着他面将那金字牌砸得稀烂。少年哪里肯忍,拳脚如风,打得一帮混混落荒而逃。是夜,阿爹唤他进宗祠堂,他跪在祖宗牌位前将祖训背了三遍,重重磕九个响头。阿爹解下腰刀,又奉出一把长刀:‘此刀唤名冷月,这一把唤作清风,原是阿瑾娘使的,阿瑾女孩子家不便习武,现传与你,去后山柴草房候着,旦日吾来授你绝技。汝执此双锋,勿忘金刀堂家训。’”
      “少年胸无城府,哪里知道其中玄机?乖乖到后山候着,待到三更天,突见得山下火光冲天。方觉事情不对,提刀下山,见横尸遍地,一彪军马见人就杀。少年斩得几人,入得堂中,遍地尸骸,再不见活人,他忽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天地灰白,不见半点颜色,那月下的倩影,风雪中如幻脸容,执手教习的燕语声声,无数浮光掠影都碎开,如同刀子般将少年的心扎碎。那一夜他连斩三十二人,寻遍了屋子每一个角落,翻遍了每一处尸体。唯寻得半块玉玦,那是他阿姐掉的。”
      “他一如那夜寻他阿姐,走南闯北寻了三载,终于寻见他阿姐。姑娘说,他阿姐为何不认他?”张凝将那囊中烈酒一饮而尽,霍然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面前朝思暮想,此时笑得涕泪横流的佳人。
      腰间清风缓缓出鞘,愤然斩下左手无名指,鲜血如注,霎时将他衣袖染红。
      “小子张凝,以此断指为誓,定要将戚瑾姑娘赎出天香阁!苍天在上,厚土为证!”言罢,他将一袋银子置于书案之上,又觉不妥,复又加了些碎银子,欲要离开。
      转身欲行,忽觉身后一紧,那戚瑾不知何时扯住了他。
      “官人定是嫌奴家穿得贱,不入得官人眼,故放了银两劝奴家买件新......”话未说完,却已被那黑衣紧紧拥住:“薰儿姐姐,你且听好了,等着我,等我当了将军,无论是万金抑或百万金,我会将你赎出去,等着我。”
      夜已至深,夜雨不知何时竟倾盆,人来人往的古道已灯火寥落,张凝牵那一片瘦马,于雨帘中缓缓而行,断指鲜血长流,执半片素绢残香温存,瘦迹墨书赫然其上:“鸠鸟困樊笼,葚甘以食之,待思青云时,耽旨无可之。”
      不多时,那薄衫已教夜雨浸得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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