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宜澄

19、梦回(5)

　　桔烟挂断电话，宋勉蹙起眉头，表情不悦，“晚上八点，教学楼空无一人，让女学生独自去办公室。这个老师还要不要脸了？”

　　桔烟同样认为老师的要求来得很突然。这个老师是社会实践指导老师，只来过班里一次，亮相不足十分钟，当时她一头扎在手机上查单词，没太注意老师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简短传达开展社会实践的通知。

　　她忙于功课和兼职，社会实践早被抛之脑后，或许老师是想当面提醒她？但不管什么原因，男老师和女学生夜晚约在空荡荡的教学楼见面，总是不合时宜的。

　　刚刚在电话里，她委婉表示了希望改期的想法，老师淡淡提示这门课是必修学分，否则影响毕业。

　　桔烟轻叹一声，眼神充满歉意，“对不起，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宋勉气到轻笑，“你还真去？”

　　“不然怎么办？”桔烟淡淡反驳。给学分的又不是他。

　　于是现在，宋勉在大厅焦躁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桔烟坚持自己进去办公室，留他在这里等待。明明只过去五分钟，却感觉每一秒都拉得好长。

　　终于，楼梯转角处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宋勉两步走到台阶处，热切望着她：“什么事要说这么久？”

　　桔烟低着头，头发挡住侧脸，看不出表情。她步履不停，绕过他边走边说：“没什么，下周安排了社会实践内容。”

　　宋勉心头一松，应该是他多虑了。哪有那么多私德不良的大学老师。

　　他跟上桔烟，想跟她多说说话，“大三都要进行社会实践么？”

　　“嗯。

　　桔烟的心不在焉过于明显。宋勉迈开长腿，挡在她身前，视线紧锁她的眉眼，问：“你和老师的会面，真的没事吗？”

　　桔烟挑眉，眼神燃起火把，语气随之变得咄咄逼人，“会有什么事？像新闻中那样，贪图美色的老师手握女学生生杀大权，利用成绩威胁学生献出一些天生资源？”

　　“他那样做了是吗？”

　　桔烟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她忍住了。宋勉只是一个心地善良，单纯正直的同学，没必要让他知道这些。

　　“没有。是我想起新闻，迁怒了。”桔烟低声说。

　　她默默向前走，宋勉没再说话，静静陪在她身边。

　　一高一低两个影子在路面摇曳，两个人的脚步缓慢而有节奏。桔烟思绪拉回教学楼大厅，她差一点就要把真实的情绪暴露在宋勉面前。

　　男生走在她身旁，离她不远不近，没再继续逼问原因，也没有置之不理。只是单纯的陪伴，却也让桔烟觉得，遍布淤泥的池塘变得清澈了些。

　　~~~

　　周日那天，桔烟提着简单的行李到了槐城汽车总站。是的，社会实践老师暗示她，他手上有过场式的实践内容，她付出一些东西，可以轻松换得一份关乎毕业的实践报告。她选了没那么轻松的。去槐城最偏远的贫困县支教一星期。

　　汽车站永远是一片喧哗混乱的场面。面容沧桑的农民工人倚在半人大的包裹旁，年轻的母亲惶惑地安慰怀中大哭的婴儿，旁若无人大声讲着电话的中年男人，拧眉侧目的年轻女生。

　　桔烟拿着票穿过人群中的缝隙，走到区县班车停车场，从入口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她要坐的班车。

　　车上寥寥几人，仅坐了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可能是趁周末回老家。看见桔烟上车，坐在靠窗位置的男生眼神骤然发亮，连连抛来视线。

　　桔烟瞥他一眼，淡漠移开目光，随便找了位置坐下。

　　等了许久，久到桔烟背完两页单词，司机还没出现。她坐不住了，想下车问问情况，这时乘务员从前门上来了。

　　乘务员是位中年大姐，烫着卷曲的波浪发，神情倦怠地从乘客手中收上车票，走到桔烟面前时，桔烟把票递给她，然后问：“请问几点钟到古石县？”

　　乘务员眼皮都没抬一下，烦躁回了句：“不知道。”

　　语气又快又急，神色不耐，好像碰到欠款百万的债主。

　　桔烟无法，只能继续等，又过了一刻钟，拿着茶杯挺着肚子的司机上车，桔烟松一口气，终于要发车了。

　　车门缓慢又沉重地将要关上，蓦地伸出一只手臂扶住门框。乘务员忽地站起来，桔烟仿佛听到她呼之欲出的咆哮声。桔烟茫然盯着车门处，等待一场必至的喧闹。

　　谁知乘务员并没有大声斥责，只是将拦车乘客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声音变得细而轻柔，桔烟只听她声音带笑道：“小伙子，下次坐车要早点来，长这么帅，用手扒门多危险。”

　　车门隔着挡板，桔烟看不清那人的脸，传来的声音却很熟悉，“确实是我的疏忽，这不急着来追人，没想那么多，给您二位带来麻烦了。”

　　接着，桔烟就收到乘务员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伴着嘴里一句嘟哝，“现在的小姑娘，架子大的哟。”

　　乘务员让开过道，拦车的乘客走进来，纵然桔烟听到声音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还是没想明白宋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直愣愣看着他越走越近，最后停在她面前，露出招牌微笑，“劳驾，往里坐一下。”

　　桔烟压住心口的震动，坐到了靠窗位置。宋勉跨过长腿，一屁股坐在狭小的座位上，长手长腿调整好久，才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没有回答。

　　好吧，也许是班车发动机轰隆的声音太大。她再问一遍。

　　还是没有回答。

　　这是，闹脾气了？

　　桔烟不再管他，视线投向车窗外，一片片新绿从眼前划过。

　　不知过了多久，耳垂忽然覆盖上温热的指尖，捏住不算，还轻轻向外牵扯，桔烟身不由己转过身体，看到宋勉眯起眼睛，他问：“师姐你就准备一路不搭理我？”

　　桔烟拉下他的手，揉揉发红的耳垂，“不是你不想说话的么。”

　　宋勉伸开长腿，指头捏着裤管向上撩了撩，“你不解释一下，这是要去哪里吗？”

　　桔烟将信将疑望着他，他真的不知道？那他跑来是有别的事情？

　　她反问：“你又是去哪里？”

　　宋勉移开视线瞥向自己鞋尖，含混不清吐出几个字，“外出公干。”

　　“你在说谎。”桔烟一眼看穿。

　　宋勉眼神闪烁，桔烟执着等待着，谁料车身猛然颠簸，槐城最近修路频繁，到处是坑坑洼洼的路段。随着客车晃动，她不由自主跌向车窗，脑海瞬间闪过脑袋会不会磕出坑。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到来，因为宋勉动作敏捷，第一时间把手掌垫在了她的脑后。

　　客车重新恢复平稳驾驶，桔烟反应过来，抽出他的手，指间深深的凹痕直入眼帘。看上去就挤得不轻。

　　桔烟下意识鼓起嘴，对着红痕吹了吹，又用指腹轻轻摩挲，像要把痕迹抚平。她满是抱歉，“很疼吧？”

　　她抬眸望向他，撞到他漆黑幽深的眼眸里，深到，只盛下了她一个人。

　　桔烟的心脏失跳半拍。

　　她放下男孩宽大的手掌，坐正身体，口有点干，理智告诉她应该说些冷却温度的话，大脑却一片空白。

　　手掌重新覆过来，轻轻箍在她的脑后。她的头好小，刚好盛满宋勉整只手掌。

　　他凑过头，望着她嫣红的嘴唇，刚刚它们几乎贴上他的手指。想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喑哑，“如果我说是因为担心师姐，放心不下师姐，会不会显得我很没出息？”

　　桔烟没有说话，心脏像琴弦随意拨动，沸反盈天，铮鸣奏响。

　　她压制住鼓躁的心跳，轻声问：“万一没赶上这班车呢？”

　　宋勉满不在乎，“那就等下一趟呗。今天赶不上，明天来，明天赶不上，后天来。”他斜睨她一眼，“反正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在穷乡僻壤待那么久。”

　　脸蛋又在微微发烫了，桔烟动动指尖，最终也只是说：“只有一周而已。”

　　宋勉看着她淡红的耳垂，轻声笑了笑，手掌放开她，回身仰靠在椅背闭眼补眠。

　　桔烟偷偷转回视线，一寸寸临摹他的侧脸，高直的鼻梁，微闭的嘴唇，线条明显的下颌，突出的喉结，隆起的锁骨......

　　暖融的气息充斥在空中，春天的温度好像一眨眼就上升了呢。

　　一小时后，行驶路程过半，经过服务区，所有乘客下车休息。桔烟从洗手间回来，班车内仍空无一人。她站在旁边，活动腿脚。

　　“你好。”

　　有人连叫了两声，桔烟才反应过来是在喊她。她转过身，是同车后排的男生。男生眯眼笑着，看上去质朴可爱。他递过来一瓶水，“喝水吗？”

　　桔烟对所有平易近人的人都没什么抵抗力，何况这个人又在主动示好。她摆摆手，面带抱歉拒绝，“谢谢，我不渴。”

　　“想加下你的微信，可以么？感觉你很好……很爱学习……想认识你一下。”男生磕磕绊绊地说。

　　桔烟更加无措，“我…我没有下载微信。”

　　谎话出口，顿时松了口气。

　　男生失望地垂下视线，不过一秒，又重燃希望抬起头，“那，说一下你的名字和学校可以吗？”

　　慌乱已经过去，桔烟心底叹口气，眼睛不眨地回答：“张木因，槐城职校。”

　　男生心满意足地上车了。

　　桔烟轻舒一口气，正要跟上，耳后却传来一声笑谑：“你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