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孽子》齐柯

4、第四章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像东市捏糖官人的老翁从锅中捞出的金丝，滋养了桃花的绽放。

　　今日是皇后寿诞，皇帝在泰和园设宴，三品以上官员都携妻女前来贺寿，众人心知肚明还有另一层意思，是为给太子和其余几位适龄的皇子选妃做准备。闺阁小姐们难得又出入皇宫的机会，游兴浓厚，在女官的带领下赏玩游览。朱凝贪恋桃花景色，往里走得太深，打算返回时却找不到找不到回去的路。料想伙伴们发现她走丢了肯定会派人来寻，她倒也不甚焦急，索性放任自流漫步在灼灼桃林中，悠然自得地轻摇绢扇。这处的桃林乃是泰和园一绝，此时又正值阳春三月，气候宜人，桃花开得烂漫，云蒸霞蔚，让人恍若置身瑶台仙境。

　　她见桃花开得喜人，很想摘下一枝把玩，然而抬头望去，突然发现树上竟卧着一人，不自觉倒退两步。树上的人听到动静，斜斜瞥来一眼，扶着树干随意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

　　朱凝盈盈一礼：“家父司空朱尧臣，小女单名一个凝字。”

　　白衣少年打了个酒嗝，眼神朦胧道：“原来是朱司空的千金。我是杨峻。”

　　朱凝忍不住“噗嗤”一声掩面笑了出来，杨峻并不作恼，淡淡问：“你笑什么？”

　　朱凝婉转一笑：“我是笑殿下不想坦诚相告，只好假借令兄之名报家门。”

　　少年饮过酒，态度松散，似笑非笑，微微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朱凝道：“此处桃林乃是多年前陛下为解良贵妃思乡之苦而栽培，特意挑了湘楚的桃树作为母株移植到泰和园，又专门引相思泉水灌溉，可见用心良苦，自从贵妃逝世，陛下对这些桃树又是珍而重之，每年还要来此处思念佳人，殿下意态闲适，举动自在，若是其他皇子公主，必不敢轻易在此处随意卧躺，除了贵妃所出的敬武公主，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选。再者……殿下虽有疏朗之气，但眉目之间还是更似女儿。”她说罢又敛眸道，“方才提到陛下与贵妃之事，还请殿下勿怪。”

　　杨希呵呵一笑，仰头靠着树干，轻声怀念道：“小时候阿耶和娘尝携我来此处游玩……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她歪着头问，“你是迷路了吗？”

　　朱凝以扇掩面：“方才贪玩，误入桃林深处，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杨希打了个哈切，懒懒道：“你顺着那排树走，那边有株桃树，树干较其余的粗，花色也比其余的桃树淡，往它的右边走，有段石板路，一直到芳仙亭，到那你会走了吧？”

　　朱凝浅笑：“多谢殿下指路。”

　　杨希等了等，见她没挪步，挑眉问：“怎么还不走？”

　　朱凝的剪水双瞳波光潋滟，温婉笑道：“殿下能不能把手边那枝桃花折给我？”

　　杨希似乎微微一怔，但没有拒绝，俯身将那枝开得正好的桃花折下，放在鼻尖下轻嗅。少年眉目如画，俊美无俦，醉眼微敛，无端流淌出几许风流气。她轻轻一笑，嗓音轻快温柔：“接着。”

　　下午众人去听鹂馆听戏，景帝看了看在座的儿女：“爽儿身体不适，我让她在宜芸馆歇息，阿玄难不成也有恙？”

　　皇后大约是习惯了，笑道：“保不准是喝了酒，随便找了处地方歇着，等酒醒了就来。”

　　朱凝闷笑：倒是被说中了。

　　景帝刚咕哝了一句“这孩子”，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俊秀的银衫少年快步走进来，行了一礼：“孩儿来迟，给父亲母亲请罪。”她仍是男儿打扮，只不过换了件衣服，更显风鉴澄爽。

　　景帝一向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哪里舍得责罚，又是大喜的日子，不痛不痒地唠叨了几句，便叫她到席上坐着。

　　杨希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坐到姐姐们身边。

　　落座后，大姐寿昌公主悄声给她一一介绍，等目光转来朱凝这边，朱凝微微颔首一笑，她则轻描淡写地将目光瞥向他处。

　　中途侍女把桌上的糕点坚果换了一组新的，朱凝瞧着一碟青色糕点精致可爱，拾起一个尝了尝，入口略清苦，她不觉皱眉，可是既不能放回去也没处扔掉，她只好一小口一小口煎熬着吃完了。有人悄然无声地来到她身边，递上一杯甜酒。

　　“多谢。”她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才发现原来是杨希。

　　杨希轻轻一笑：“这味点心是母亲的家乡味，我们嫌苦都不愿尝，只有她喜欢吃。”她自然而然在朱凝身边坐下，丝毫没有拘束扭捏之态。朱凝知道她自幼被当做男儿教养，今日一观果然举止间疏落大方，与几位姊姊大异。

　　台上正演的戏两人都不爱看，倒是省下了时间闲谈。寿昌公主几次往这边看，杨希没看见，朱凝看见了，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这出戏唱得只算马马虎虎，”杨希往嘴里塞了粒杏仁，“要不是柳先生近几日嗓子不行也轮不到他上场。什么时候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柳云仙的戏，那才是真绝色。”

　　朱凝以为她不过随口一说，半个月后在胭脂铺门口看到她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杨希背靠墙，手里玩着一枚硬币，明显是在等人。

　　朱凝问：“殿下怎么在这？”

　　杨希一笑：“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去看戏吗？”她随手接住落下的钱币，再张开手掌时掌心里却空空如也。朱凝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她微微一笑，伸手在轻拂过朱凝肩头，给她看看那片粘在衣上的花瓣。她攥拳轻轻往里吹了口气，那枚消失的钱币又好端端地躺回手心里。

　　朱凝与同样瞠目结舌的婢女对视一眼，又惊又奇地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杨希虽然得意却还是努力收敛着炫耀的神情，笑嘻嘻道：“我请那位西域客连吃了十几天的饭他才肯教我些皮毛，可不能轻易告诉你。”

　　朱凝爽朗一笑：“那我请殿下看戏，殿下若是尽兴了再考虑教不教我。”

　　后来相处日久，朱凝才知道杨希的随性之举不止这些。有一次二人过桥，桥头有一老妇在卖六角扇，生意惨淡，杨希怜惜她年迈窘迫，便在扇子上各书数字。老妇起初很生气，欲向杨希索赔，杨希说：“你将盖印指给过客看，可以卖到几百倍的价钱。”老妇人按她的话做，扇子很快被一抢而空。百里泓刚得知此事时还以为有人冒名，特意询问杨希真假，被告知是本人题字后乃大笑而去。后来又路过故处，老妇希望杨希再题些字，她不过笑笑离去。其率性之举多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