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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杨希鞠了捧湖水泼到脸上,用手揉按红肿的脸颊。冰冷的湖水没有浇灭心中的愤怒,她身份显赫,自幼备受宠爱,莫说被打耳光,便是轻微的叱责训诫都罕有遭遇,今天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扇耳光还是头一遭,动手的人还是朱凝,这让她最先的茫然迅速发酵成愤痛。

      她出宫后直接骑马往军营去了,幸亏脸上带了面罩,旁人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杨希操练了两回士兵,打算打道回府,出了军营大门,迎面撞上百里泓。英俊遒劲的年轻将军把长鞭从她眼前虚晃一着,笑着埋怨:“难得回来一次不容易,怎么都不来看看老朋友?我到处找你呢。”

      百里泓生性旷达朗畅,笑起来宛如怀抱日月一般光彩照人,叫人看了心里的阴霾便散去大半。杨希笑道:“我没去看你你不是也来看我了吗?”

      “那还是去悠然居?”

      “你好小气,韵夫人的酿酒手艺在雍中是一绝,你不请我到你家去喝酒,反而到外面找个店子敷衍?”

      百里泓摆摆手,苦笑道:“快别提,婶婶为了戒掉叔父的酒瘾,好久没酿过酒了。你若想喝,不妨试试以长公主的面子请不请得动她。”

      杨希上马:“哈哈,这招釜底抽薪当真做得绝,想来百里大夫苦不堪言。悠然居的竹叶青也是不错的,我做东。”

      两人快马进城,在悠然居中要了间包厢对酌。

      杨希摘下面罩,百里好奇地问:“你脸怎么了?被人打了?”

      没想到脸上的红痕还未消去,杨希腹诽:她这一耳光打得还真够狠的。她面色不改,淡淡道:“撞门上了。”

      百里泓疑惑:“撞门上……能撞成这样?”

      杨希喝了一口酒,用眼神示意:“那有门,你不妨亲身一验真假。”

      百里泓尴尬一笑:“不了不了。”

      两人许久未见,各叙经历。北域驻军生活单调,战役胜负大家都是知道的,也没什么好讲,于是大部分时间百里泓讲雍中趣事。他思维敏捷,口才又好,简简单单一件事也能说出花来,听得杨希前仰后合。她吞下一口酒笑道:“我一直觉得你当个武将屈才了,若不是当年淳侯阻拦,你如今肯定是勾栏中数一数二的说书先生,每逢出演,场下座无虚席。”百里泓也跟着笑了。他年幼时一直想当个说书先生,被父亲得知后挨了一顿暴打,刚刚萌芽的梦想就这么夭折了。

      两人正谈笑间,忽然听见街上传来急速的马蹄声和行人的惊呼惨叫声,往街上一看,只见两位华服公子扬鞭策马,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疾驰而过,也不顾坐骑有没有踢到人。后面跟了两列侍从,也是霸道地从人流中夺路,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杨希放下酒盏,不悦道:“这是谁家的子弟?横行无忌,肆意驰行,无人约束吗?”

      “紫衣的那个我不认识,蓝衣的那个我倒是知道,说起来还和你有些亲戚关系。”

      杨希睁大眼睛:“胡说,我哪有这样的亲戚?”

      百里泓往嘴里抛了颗花生:“你常年不在雍中,也难怪对这些关系生疏。若要仔细算,他约莫要叫你声姐姐。”见杨希眉间疑惑愈浓,他解释:“他是你嫂嫂的堂弟。”

      杨希更糊涂了,朱凝的亲戚她都十分熟悉,哪有这号人?眨眨眼问:“嫂嫂?”

      “沈淑妃啊。”

      杨希嗤笑:“她算我哪门子嫂嫂?我正经的皇嫂是光明正大走御道嫁进来,沈淑妃也配我这么叫?”

      百里泓微微冷笑:“你也不要太小瞧沈淑妃,这几年靠着今上的宠爱,沈家荣宠加身,炙手可热,巴结的人多了去了,连鄂王派人来雍都,都不忘给他家献一份礼。否则李达先——就刚才那小子——哪能在雍中如此嚣张?又有哪个敢管他?”

      杨希不以为然:“靠裙带攀上的权势不过是空中楼阁,他家这等不知收敛,等到沈淑妃年老色衰失势,也就是他家高楼塌的时候了。”

      百里泓意味深长道:“后宫嫔妃若想长保恩宠,能依恃的可不止容色。”

      杨希心里“咯噔”一下,回忆起今早听到的宫女的闲言,脸色深沉,沉默不语。

      百里泓稍稍凑近,接着说:“如今两位皇子年岁尚幼,这沈家心思就有些活络了,想依恃他们家的人可不少,虽说现在倒还没成什么气候,可是再往后几年,难保两方没有分庭抗礼之势。”

      杨希摩挲着酒盏叹道:“若朱家没有式微,皇后也就不至于如今这般孤立无援。”

      百里泓也不禁喟叹:“同是外戚,圣上对朱家和沈家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见杨希神色郁郁,他转而宽慰道:“虽说朱家已大不如以前,圣上对皇后也不及对沈淑妃那般亲厚,但朝中上下对皇后一致赞誉有加,高太傅夸皇长子‘敦敏纯孝’,我看圣上也是记在心底的,若是要不立嫡长子而立二皇子,刚正严明的大臣们也不会同意。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你留个心而已,免得你在北域对朝中局势一概不知,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杨希低头苦笑:“我出生皇家,对家中之事倒还不如你知晓得透彻。”

      两人又聊了些朝中琐事,至暮色四合,便分手告别了。杨希想了想,又策马往宫中去了。

      朱凝不曾想今早跟自己犯了冲突的人又来了,故意视而不见,杨希心中愤愤不平,撇嘴道:“今天早上被打的人是我,我都还没委屈,你犯什么别扭?”

      朱凝冷笑着昂起头:“你若怨艾难平,脸在这,尽管打就是了。”

      杨希脸色一沉,不豫道:“你是吃了枪药吗?”她忍着性子说:“我早上的话是有些不中听,可你仔细想想,难道一点道理都没有?”朱凝不语,她接着说:“当年你父亲孤注一掷让你成为太子妃,就是希望你日后成为皇后,能稳固朱家的地位,可这个算盘如今是彻底落空了,同为外戚,你看看沈家的待遇,再看看你家的待遇。”朱凝苦笑道:“你哥哥恨毒了朱家,登基后没有废除我已是让人意外。他对我家虽然算不上好,可毕竟也留了一丝体面,这是朱家欠他的……我……”

      “你自认为亏欠了我皇兄,要还这份孽债是你的事,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奕儿?”

      朱凝一怔,迅速反应过来:“奕儿是嫡长子,圣上虽然厌恶我,这么多年却也挑不出我的错,他有什么理由不立奕儿为太子?”

      杨希冷笑:“你不会以为奕儿是嫡长子就永无后顾无忧吧?前朝又不是没有先例,最后靠的还不是君心,嫡长子又算得了什么,废了还不是废了?”

      朱凝面色凝重,沉思良久,抬头定定地看她,又强调一遍:“你哥哥不喜欢我。”

      杨希不耐烦地反问:“难道当初你是因为他喜欢你你才入宫的?”她顿了顿道:“他是天,他喜欢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朱凝轻笑一声,言简意赅道:“你让我尽力讨好他?”

      杨希平静地说:“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她蹲下身,手放在朱凝的膝盖上,仰视她:“你总该让我被舍弃得值得吧?”

      朱凝微微眯起双眸,目光变得深邃幽晦,慢慢地笑了,声音波澜不惊:“你还是耿耿于怀。”

      杨希起身,若无其事地说:“我要是还耿耿于怀,就不会特意来找你说这些。”

      朱凝缓缓问道:“那你当年为什么执意要去北域?那么多地方供你选择,你却偏偏去了最远的地方。”

      杨希歪头,毫不在意地说:“我喜欢。”

      朱凝沧桑地笑了:“你还是恨我。”

      “我不恨你,早就不恨你了,”杨希抽搐似的一笑,笑意迅速冷却,“我只是心如死灰。”

      朱凝仿佛挨了当心一锤,握紧了拳头,声音颤得像断断续续落下的灰尘:“我那个时候别无选择……”

      杨希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波涛汹涌,声音却冷定,一字一顿:“我给过你选择,是你选择了朱家,而放弃了我。”

      朱凝合上眼,嘶声道:“那你要我如何?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是天之骄子,可以随心所欲,从不用任人摆布?你是杨家的人,天潢贵胄,天生高高在上……”

      杨希怒不可遏:“所以我活该被舍弃?”她心里始终有一团火,她一直以为冷却得差不多了,现在才发现它只是被忽视,但从未熄灭,一旦有了煽动的助力,它就迫不及待地卷土重来,烧得整颗心沸腾如火海。

      “我他妈差点死在应州,结果等来的是你变成了太子妃的消息!”结痂多年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她仿佛回到了那个被不甘和懊恨吞噬的夜晚,然而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压抑了多年的话后,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脸色发白,转身便要逃离。

      朱凝却陡然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衣袖,急切地追问:“什么叫差点死了?当时在应州发生了什么?”

      杨希一言不发,奋力想抽出自己衣袖,朱凝却死死攥住,直至衣袖被撕裂,她猝然摔倒在地,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朱凝双目赤红,哽咽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

      杨希轻笑,凉凉地问:“你真的想知道?”

      朱凝踉跄着站起来,等着她向自己揭示真相。

      杨希背过身,解开腰带,扒下衣服将裸露的背部展示在她眼前。

      朱凝见过自己丈夫的背部,雄健挺拔,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的身躯;很早之前,她也见过杨希的背部,肌肤比衣料没有覆盖的地方更为白皙,常年习武的缘故使她的背部肌肉匀称,线条优美,不同于一般的贵族少女备受呵护却娇软无力的身体,也不同于杨峤那般孔武,她的骨架相比之下显得纤细修长,瘦削却并不会显得羸弱。在朱凝心中,她的背部是作画的好地方。

      直到今日,入眼却是山河破碎。

      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一直从杨希的右肩斜着延伸到没有完全脱去的衣服下,像一条狰狞的巨蟒盘踞在她的背上,吸食她的血肉。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细小伤疤,像一只只丑陋的蜈蚣,分布在原本光滑洁净的背脊上。

      看到这幅景象,朱凝脸上血色顿失,眼泪顷刻间涌了出来,她用颤抖的手去触碰那道致命的伤疤,一路往下,发现它还在延伸。她的头轻轻抵着杨希挺拔的背部,泣不成声:“对不起。”

      这几天接连大雨,天空晦暗阴郁,雍城仿佛被浸泡在汪洋之中。朱凝回到卧房,刚刚点燃灯油,赫然发现自己床上做了一个人。惊叫尚未奔出喉咙,那人抬起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杨希俊秀的脸被分割成明暗两部分,眼神悲喜莫测,好似神龛里供奉的威仪神像。

      朱凝回身关门,心中惊疑不定:“你不应该在应州么?怎么突然……”并没有听到王师回朝的消息,杨希很明显不是走正门进来的,又是这副神情,她心中一颤,知道杨希是因何而来了,无需再问,转而问:“脸色这么苍白,是受伤了吗?”

      杨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犀利地问:“太子妃明明是施妙璇,怎么变成了你?”

      朱凝垂眸答道:“……她与太子命格相悖,不宜为妃。”

      杨希冷冷截口:“你父亲收买了占星师?”不对,这些都是幌子,她思维运转得很快,迅速反应过来,喃喃道:“施相已是大权在握,若她的女儿成了太子妃……”

      朱凝淡淡道:“你都想得通为什么还特意来问我?”

      杨希很久没有说话,眼眸深沉地望了她一眼:“你甘心答应?”

      朱凝轻轻一笑,似乎认为这个问题很无聊:“甘心又怎样?不甘心又怎么样?”

      杨希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不甘心的话,我可以带你走。”

      “陛下的圣旨已经下了,你想让我违抗皇命吗?”

      “人死了就不算违抗了。”

      朱凝心中一紧,抬眸看她,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有一种能让人假死的药,你服下它,没有人能看出破绽……”她表情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阿玄。”朱凝想叫她停下,可是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滔滔不绝,直到双手被人捉住。朱凝凝视她的双眼,一字一顿:“是我心甘情愿答应的。”

      杨希的表情陡然迷茫,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良久才从噩梦中苏醒,嘶声道:“你不能这样……”她挣开朱凝的禁锢,反客为主地抓住她的手腕,嗓音冰冷地陈述:“你选择抛弃我。”

      “我……”朱凝想反驳,可是杨希说的是事实,自己选择了家族,舍弃了她,“阿玄,我是女儿身,既不能靠科举赢得功名,也不能靠征战沙场封侯拜将,我唯一能为巩固家族做的只有联姻……不是每一个女孩都像你一样,你得天独厚。”

      “得天独厚?”杨希冷冷一笑,哀伤和愤怒在眼里此消彼长,“可我得不到想要的。”

      朱凝沉默一瞬,低低地问:“你有那么想要的?”在她的印象里,杨希一直过于随性了,对所有事都没有特别的渴望,因而显得无欲无求,潇洒淡泊。

      “当然,”杨希毫不迟疑地回答,“你以为呢?”

      朱凝这时才意识到杨希有强烈和近乎偏执的控制欲,很多人忽略了这一点只不过是因为她想要的从来没有不被满足。她是天子最小的孩子,自幼备受宠爱,从未被他人拂逆,所以个性里的控制欲并不需要展现,而如今,强烈的危机感让她的本质暴露。

      杨希阖眼低语:“你知不知道,我……我……”她睁开眼,艰涩地说完整句话:“我爱你。”尽管她无所适从的吐词让这番衷肠听起来生硬干枯,朱凝依旧能感受到蕴含在其中的巨大爱意,隐秘得像是坚冰里的火种,它点燃了她的心,滚烫的岩浆浇得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她用尽当时能调动的所有意志力,强迫自己以绝情应对:“那是你的事。”

      “……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杨希没有慌乱,平静得可怕,但纯黑如冬夜般的眼眸里深渊正有开裂的征兆。

      朱凝艰难地直视她的双眼——这比凝视太阳需要承受更大的压力——能感觉自己的嘴唇在翕张,但完全不明白它们说出的每个字的确切含义:“那是你的事……我对你并没有这样的感情。”瞎子当然可以肆无忌惮地仰视太阳,怀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就能够平静地面对自己深爱的人了。等挨过疼痛的顶峰,朱凝感受到一种空无一物的平静,这令她能更真诚地迎接杨希的目光,那里面茫茫一片,像是被大雪覆盖的极地。

      “你不爱我,没关系。”杨希极低极轻地说,似乎很快接受了事实,但她没有就此放弃,换了一种问法,“那你愿不愿意纯粹为了自己逃离?”

      朱凝的手悄然扶上桌子边缘,以防因承受不住而眩晕,她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而端庄:“这是我身为女儿的职责。”

      房间陷入沉默,屋外的雨声格外清晰,很奇怪,朱凝明明身上没有沾一点水,却仿佛置身于倾盆大雨中,被淋得透湿。

      杨希点点头:“我知道了。”她拾起扔在地上的打湿的披风,挎上长剑,准备离开。

      朱凝在她身后道:“外面雨下得大,等会再走吧。”

      杨希推开门,喧嚣潮湿的冷风顷刻间闯进屋内,她回头,表情都掩在宽大的风帽下,声音冷而喑哑:“外面的雨终究会停,心里的雨会停吗?”

      那之后,无论是回到应州,没有参加兄长大婚,还是在父皇去世后远赴北域,她心中那场瓢泼冷雨始终没有停过。

      杨希对女人的悲伤置若罔闻,神色淡漠,仿佛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不属于自己:“看够了吗?”

      朱凝擦了擦眼泪,要帮她重新把衣服穿好,她不着痕迹地避开,很快整理好着装。朱凝克制自己不去想象那个雨夜杨希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她捂着眼轻声哀求:“阿玄,别折磨自己了……你还有大把的好时光,不要作茧自缚……那场雨该停了。”

      有极快的悲恸从杨希眉宇间掠过,就像是浮光一跃:“很多次我也以为它停了,实际上并没有。”她想自己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死在北域。在冰雪之中麻痹自己,她可以暂时忘却那些苦涩的记忆,可是只要回到雍都,赤裸裸的现实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宣告她的失败。她的外表似乎依旧坚硬,可是内里汹涌的情绪在不断冲击着皮囊,如果它哪天因为承受不住而开裂,她也不知道喷涌而出的会是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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