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孽子》齐柯

2、第二章

　　早朝毕，杨希换下朝服，依照昨晚与杨奕说定的，陪他去御花园放纸鸢。

　　看到杨奕拿出的沙燕纸鸢，杨希忍不住笑了，弯腰轻轻刮他的鼻尖：“小小的人配小小的纸鸢，倒是恰如其分。”杨奕略显羞赧地扭了扭，抿唇抱怨：“我让大伴给我做个大些的，他说太大的我飞不动，只做了个这么小的。”杨希哈哈一笑，摸着他的头道：“改日我帮你做个大些的，也给你长长面子。”

　　朱凝趁他俩玩耍的空档做女红，又听见杨希对杨奕许诺，无奈地摇摇头。杨希自己就是被先帝当儿子一样宠大的，怕是耳濡目染地把宠孩子的习惯给继承了。

　　今日天气不错，清爽淡远，风势也正好。许多草木已经萧疏，御花园中倒显得空旷了一些，多了份幽静。

　　杨希握着线轴，杨奕在前面持着纸鸢快跑，听她下令“放手”，便松开纸鸢，看着它被风悠缓地扶上天空，成了旷远天幕间的一道亮色。杨奕拍着巴掌道：“飞起来了，飞起来了！”他欢快地跑回杨希身边，迫不及待地想拿线轴。杨希故意把线轴举高，看他蹦蹦跳跳的笑得乐不可支，见逗得差不多了，才把线轴交给侄子。

　　杨希坐到朱凝身边，叼了个栗子酥，见针线筐里有个快完工的荷包，想要伸手去拿，却被朱凝一把拍掉：“手上有油。”杨希撇了撇嘴，接过她扔过来的手绢，认真地擦了擦手指上的油，中途不知是想到什么，咧嘴笑了。

　　朱凝奇道：“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杨希摇摇头，笑道：“不是，我是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刚啃完鸭腿，手上的油都没擦干净，抹到了你给你娘做的新衣服上。你连续好久都不肯理我，还是后来我翻遍了长春宫，找出一匹海澜锦赔给你这事才算完。”

　　朱凝先是疑惑，听她说完，猛然想起前因后果，又好气又好笑地推了她一把：“你还好意思说！那衣服是我专门为母亲贺寿做的，你倒好，一爪子就给毁了……”还没等她埋汰完，杨奕慌乱地跑过来，满脸无辜地说：“纸鸢不见了！”

　　杨希一愣，追问：“哪去了？”

　　杨奕哭丧着脸指向远处：“线断了，纸鸢往那个方向飞走了。”

　　杨希安慰他：“你别急，我去给你找回来。”她正愁没机会逃避朱凝时隔多年的叨唠，趁此时机赶紧溜了，留下朱凝笑骂：“跑得倒快！”

　　杨希沿杨奕所指方向一路前行，快到千秋亭了才瞅见纸鸢，它摇摇晃晃地挂在树梢，像是要再次腾空而起。杨希在地上找了根足够长的树枝去拨弄，希望能勾下来，可是那纸鸢像是黏在了枝头，无论怎么戳弄都掉不下来，再用力的话又怕把纸面戳破了。杨希仰头抱肩思忖片刻，决定爬到树上去把纸鸢摘下来。她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才提起衣摆灵巧地爬上树。她摘下纸鸢，正准备下去，突然听到了脚步声和交谈声，她身子微微一僵，停在树上，没有立即跳下去。

　　“那朵瑶台玉凤开得好，快剪下来。”接着是剪刀开阖，剪断花枝的声音。杨希稍稍调整了姿势，看见了花丛中的两名宫女，看到她们粗暴的剪枝方法不禁在心中暗暗摇头，这样不仅剪下的菊花不能长久保存，剩下的植株也会受到损害，要不是她碍于面子不愿让人发现，早就出声制止两人了。

　　其中脸稍圆的宫女说：“淑妃对圣上真是上心，连插花这种小事都处处依着圣上的喜好来。”

　　另一个鹅蛋脸的宫女得意笑道：“否则你以为淑妃是怎么盛宠不衰的？你看，即使圣上图一时新鲜立了阮婕妤，最近又宠幸那名新晋的才人，可还不是隔三差五地来咱们宫看望淑妃？前几日淑妃使性让圣上吃了个闭门羹，可不仅未遭责难，还被赐了不少东西呢。”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倒好像故事的主人公是她自己一样。

　　圆脸宫女艳羡又钦佩地说：“淑妃好福气。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当属她第一了。”

　　杨峤宠爱沈淑妃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杨希听了也没脾气，只是觉得两名宫女背后议论后宫之事很不得体，若是口无遮拦成了习惯，迟早有惹乱子的一天。若是那两名宫女的碎嘴到此为止，杨希倒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可是鹅蛋脸宫女接下里的话让她分外不悦：“瞧你说的，便是算上皇后，淑妃也是这后宫当之无愧的第一，庆云宫的人可比不上咱们有头有脸，能时时见到皇上。”又想到一件好笑的事，她补充道，“听说上次圣上留宿庆云宫，都是半年前的事了。”

　　圆脸宫女拘束道：“快别说了，这是大不敬了。”她四下扫了一眼，生怕有人撞破了她们的闲聊，“母凭子贵，皇后毕竟是大皇子的母亲，大皇子以后是要做太子的。”

　　鹅蛋脸宫女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怕什么，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过她还是被同伴的紧张感染了，不自觉压低声音，“而且你没发现，圣上对二皇子比对大皇子亲厚多了吗？这谁当太子，还不一定呢。况且依圣上临幸淑妃的频率，说不定咱们过不了多久又能添一位小主子。”

　　杨希耳力灵敏，这番话一字不漏地听全了，胸中怒气乱窜，也顾不得威仪颜面，冷冷出声：“你们好大的胆子，连皇储之事也敢议论？”

　　两名宫女大惊，环顾四周寻找说话的人，杨希轻盈地从树上跃下，朝二人走去。

　　两名宫女都不识眼前之人，但对方虽然衣着轻简，但气度卓绝，料想身份非同一般，赶忙跪下磕头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那名鹅蛋脸宫女一面讨饶一面飞快思索杨希的身份，她入宫比同伴早，皇亲国戚见过不少，几位王爷都面熟，此人能在御花园随意走动也绝非普通臣子……莫非……她心里冒出一个猜测，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人，虽然俊美飒爽，但较之男子面容似乎更加韶丽……于是颤巍巍道：“求长公主恕罪。”

　　圆脸宫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呆呆地望着杨希，一时还未将那个称呼和眼前的俊爽青年联系到一块。

　　杨希见她认出自己，不由轻轻点头道：“认得我，倒还算聪明。抬头我看看。”鹅蛋脸宫女颤抖着抬起头，仰视她。

　　杨希眯眼端详片刻，微微一笑：“模样倒也不错，你既然瞧不起皇后，不妨去侍候圣上试试，看能不能坐上这个位子？”她嘴角虽有笑意，眼神却森冷尖利，令人不寒而栗，那宫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即面如死灰，伏在地上磕头：“奴婢死罪，奴婢死罪，不该多嘴妄议皇家之事。”说罢举掌掴自己的脸，一边打一边流泪道，“奴婢多嘴，奴婢多嘴，长公主饶我一命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她同伴也如法炮制，打着自己脸哀求：“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别打了。”杨希皱眉，见那鹅蛋脸宫女还在掌掴自己，弯腰止住她。

　　宫女放下手，依旧浑身发颤。

　　杨希严厉道：“此次便算了，我不会与圣上说，你只记得以后再不可如此造次，口无遮拦，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你在此处跪两个时辰，好生反省。”圆脸宫女为人毕竟厚道些，还晓得收敛，杨希并没有多加斥责，只吩咐：“你在此监督。”

　　鹅蛋脸宫女得知自己逃过一死，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磕头道：“多谢殿下。”

　　“这是怎么了？”一个温婉声音响起，三人寻声望去，原来是朱凝。鹅蛋脸宫女见到她，脸色发白，深深低下头。

　　杨希瞥了那宫女一眼，神色如常：“没什么，替沈淑妃教训一下宫里的人，不要忘了尊卑。”

　　朱凝蹙眉，杨希去拾纸鸢，久未归来，她便来寻她，却不想撞见这样一幕。杨希只是看上去冷漠，脾气真真还算好的，鲜少见她责罚底下人，刚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让她主动教训人。朱凝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名宫女身上，她头发散乱，白皙的脸上都是掌印，朱凝心中不忍：“你打了她？”

　　杨希挑眉：“她自己打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

　　宫女俯身胆怯道：“奴婢方才妄议了皇后殿下，奴婢知错，求……求殿下饶奴婢一命……”

　　朱凝叹气：“我以为多大点事。起来吧，日后注意便是，莫冲撞了他人。”说着便去扶她。宫女双膝刚刚离地，突然想起去观察杨希的态度，触到了那冷电似的眼光，慌忙又跪了下来。

　　杨希冷冷道：“我要罚人，你凭什么干涉？”

　　“阿玄。”朱凝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再次去扶那宫女，“听我的，起来。”

　　杨希冷笑：“好，我当恶人，你当好人。我教训个不懂事的宫女你也要拦着，不愧是母仪天下的国母，单凭你今日表现，将来留名青史，也能落得个‘秉性柔嘉，贤淑仁恕’的评价。多用你的宽仁感化感化底下人，也不必我多此一举。”说罢拂袖而去，也不管后续朱凝如何处理。

　　朱凝脸色发白，竭力维持冷静，平和地将宫女扶起：“你们回去吧，以后行止言语都当心，莫要重蹈今日覆辙。”两名宫女感激不尽，相互扶持着走了。

　　朱凝快步跟上杨希，急急道：“两个小姑娘说错了话，你跟她们置气做什么？”

　　杨希飞快地冷冷一笑：“非议皇后和皇储，我只罚跪两个时辰，已是极轻的处分了，换作他人听到，早就拖出去打死了。”她说完这番话，微微偏头睨着朱凝，嗤笑道：“若早知这个皇后当得如此窝囊，当初你还肯入宫当太子妃吗？”

　　朱凝浑身一震，克制住颤抖，低头咬牙道：“杨希，你不要欺人太甚。”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杨希眸色一沉，笑得却越加张扬恶劣：“我说错了吗？你当初执意入宫不就是为了朱家的……”截断她讥讽言辞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杨希愣怔，盯着朱凝悬在空中的手，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打我？你……”回答她的是另一记耳光，只不过这次是落在朱凝的脸颊上。朱凝眼眶微红，毫不示弱地回望她，眼中泪光闪烁，却迟迟没有泪水流下。她冰冷一笑，咬碎一口银牙：“杨希，你就是个混账。”说罢夺过杨希手中的纸鸢，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