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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深秋夜冷,明月的光泻在街上像是铺了一层霜。

      梁国公本来在轿中安神醒酒,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心中疑惑,撩起窗帘觑了一眼,见那人身姿,唤道:“敬武长公主?”

      骑士听闻勒住缰绳,垂眼望去,眉飞入鬓,双眸烂烂如岩下电,不是敬武又是谁?她翻身下马,摘下半截面罩,拱手道:“梁国公。”她身份虽然尊崇,对长辈却一向谦逊有礼,梁国公叫住轿夫,下轿回礼:“长公主客气了。公主刚从北域回?”

      杨希点头。

      梁国公笑道:“北域捷报频传,圣上多次称赞,殿下此次回来,应该又有嘉奖,老朽先贺过。幸有殿下之材,我大成才得享安宁,无兵燹之忧。”

      杨希淡淡道:“非我一人之功,幸赖将士奋勇忠贞,吾皇洪泽齐天,才佑大成国祚。”她端详梁国公神色,问道:“国公方才饮酒了?”

      梁国公摸了摸脸,苦笑道:“圣上喜获美人,今夜又在仙居殿与群臣燕饮,老朽酒量浅,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退席了。”

      杨希“哦”了一声,眉峰微不可察地轻轻上挑:“哪里来的美人?”

      梁国公叹道:“鄂王献的。”

      杨希不动声色道:“三皇叔倒是懂得投其所好,上次送的胡姬就让圣上高兴了很久,不知这次又是怎样的绝色美人。皇后也不劝劝?”

      提到皇后,梁国公面有忧色,踌躇道:“皇后纵使有心恐怕也……老朽乃是外臣,宫闱之事本不该多言,但圣上与皇后的感情确实是……想来也只有殿下等几位长公主能劝劝圣上了。”

      杨希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国公爷直言。先告辞了。”她踩蹬上马,又拱一拱手,才飞驰而去。

      未及仙居殿,靡靡之音已传入杨希耳中,夹杂有男女的嬉笑喝彩声。

      内侍王亨在前面殷勤地提着宫灯照路,杨希问:“上次的胡姬圣上是如何安置的?”

      王亨笑道:“如今已经是阮婕妤了。”

      杨希停下不动,皱眉道:“区区一舞姬,还是胡女,至多不过封宝林,如何封到了婕妤?”

      王亨尚未觉察到她的不悦,只当她是疑惑,因笑道:“阮婕妤深得圣上宠爱,封什么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杨希的眼神却陡然锋利起来,冷凝如针,吓得王亨差点摔下宫灯俯首磕头:“奴婢失言,奴婢失言,长公主恕罪。”杨希心知责难他也没用,因此没有多加追究,只问:“朝中不曾有人上奏?”

      王亨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回答:“王少监倒是上奏过,被圣上斥责了一番,还罚了半年俸禄。”

      “王延亮?”

      “是。”

      杨希面无表情,让他继续引路。

      仙居殿中央铺陈了一张艳红的波斯红毯,朱弦玉磬中,皇帝正在其上与两位丽人翩然共舞,其中一位穿着金色舞裙,手上戴满了金钏,雪臂轻摇,旋转如风,清脆的“哐当”声不绝于耳,四下都是叫好声鼓掌声。

      门被轻轻推开,杨希的出现像是一缕料峭寒风,在颓靡如腐烂的气息中划开一道裂缝。她还穿着轻简的戎装,北域的冷意尚未从身上散去,与殿内衣着华丽光鲜的众人格格不入。有些人注意到她,室内便安静了许多。有道温情脉脉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她下意识回望,那人垂首避开。

      红毯中央的丽人停下旋转,娇俏地收尾,皇帝笑问:“阿玄,你观如何?”

      杨希淡淡道:“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婕妤好舞艺。”杨峤倒没领会她的冷淡,大笑:“白乐天这句诗的确形容得妙。你匆匆赶回,想必冷的很,饮杯酒热热身子,坐你皇嫂身边吧。”

      “谢陛下。”她沿着摆成一列的长几走过去,平凉侯素来喜欢玩笑,醉意已深,醺醺道:“今晚娱乐燕饮,长公主还穿着戎装做什么?”杨希轻笑一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哪得安闲?”此话一出,似盆凉水浇在平凉侯头上,他不由得清醒几分,面有惭愧之意,杨希却已过去了。

      杨希走到皇后身边坐下,皇后为她斟了一杯酒,轻声说:“温过的。”杨希接过酒,并不立即喝,沉默了半晌,盯着杯中酒声音平平道:“我回来了。”像是在宣称自己履行了某种允诺一样。朱凝“嗯”了一声,在果盘中拣了一枚饱满的柑橘,有条不紊地剥开:“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杨希饮尽杯中酒:“年后吧。”

      朱凝剥柑橘的动作微微一顿,轻轻道:“这次倒是待很久”她将剥好的果肉搁在杨希掌中,好整以暇地用绢帕擦去手上残留的汁水。杨希心不在焉地把果肉放入口中咀嚼,大部分注意力都耗在凝视朱凝的侧脸上:女人拥有最高明的画师也描绘不出的优美轮廓,细腻如白瓷的脸上用脂粉掩盖了愁苦心境和睡眠质量恶劣造成的瑕疵,嘴唇在朱砂的点染下依旧红艳,却不如以往丰润,这是她身体消损的证明。成为皇帝的妻子后,她永远穿着得体优雅的宫装,在不落窠臼的情况下完美无瑕地遮盖了体格过于瘦削的缺点,整个大成找不出比她更善于装扮自己的女人了。而且她永远表现得无可挑剔,杨希无可抑制地刻薄地想,一个官宦之家要是想教导出一名合格的淑女,只消让那个女孩寸步不离地跟在皇后左右学习她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人不辞辛苦地把皇后的言行举止记录下来编纂成册,可以给后世女官节省无数心血。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整个殿中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肯将目光给予她分毫,这朵娇贵的名花自开自落,演绎着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独角戏。当然了,她也不在乎,即使知道自己贵为皇后却像个透明人一样,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忧虑与不满,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得令人钦佩。

      她是怎么做到的?在这巨大的羞辱下依旧从容不迫端庄矜持。

      不经意地,杨希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朱凝不疾不徐地反问:“什么怎么做到的?”

      “如果我是你早就忍不住离席了,”她斟酌着用词,却还是说出口,“这是羞辱。”

      朱凝仿佛是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温和清澈的目光从她脸上潺潺流连而过,提醒:“我是皇后。”她拨弄着腕上的珠串,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口吻说:“何况更大的羞辱我都忍受过。”

      杨希听见了自己心脏开裂的声音,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愤怒而小幅度战栗。她的外壳冷漠得像冰,寻常人看到不会起疑,只有朱凝一眼就知道她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所以轻轻将温暖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温柔:“这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杨希可以忍受北域的寒冷、战场的血腥、死人堆的恶臭,却无法忍受这里脂粉、醇酒、熏香糅杂在一起的腐烂味道,她觉得自己快呕吐窒息了。旁人的欢乐都建立在对朱凝尊严的践踏上,被碾碎的还有她的尊严,就像这群人在当面狠狠扇她耳光。

      她喉头一颤,对朱凝说:“我不想再待了。”

      朱凝看了她一眼,顺从地说:“我去跟陛下说一声。”她袅袅起身,到皇帝身边耳语几句,杨峤投来一暼,点头默许。朱凝行礼退下,搀扶着杨希离去,她们对宴会而言无足轻重,高潮依然持续。

      杨希屏退了跟随的宫人,径自提宫灯与朱凝走在去庆云宫的路上。她放缓脚步跟在朱凝后面观察片刻,突然问:“你的小腿受过伤?”

      朱凝身子一僵,若无其事地否认,杨希快步上前拦住她,冷冷道:“各种伤势我见得多了,你不要瞒我。”

      朱凝不打梗地说:“不小心摔的——走路没看台阶。”

      杨希不依不饶:“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撒谎?”她握紧女人伶仃纤弱的手腕,声音冷硬强势:“我要听实话。”

      朱凝沉默片刻,与那双执拗的纯黑眼睛对视,妥协着道出实情:“他打的。”杨希在她说话前便猜到了八九分隐情,只是难以置信,得到她的亲口印证,一时无法形容真正的心情,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她竭力维持着冷静与理智,继续问:“用什么打的?”

      朱凝平静如初,全然没有露出手腕快被捏碎的痛楚:“……神锋。”神锋是杨峤的佩剑。

      杨希松开手,背过身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不动。朱凝没有走过去一探究竟,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轻柔地问:“阿玄,你哭了吗?”

      杨希瞬间反驳:“没有。”听见她沙哑的嗓音,朱凝蹙眉微笑,用近乎溺爱的目光注视她的背影。朱凝听过对杨希的各种评价,听得最多的是说她生性冷漠,喜怒难测,她不知道说这些话的人是怎么想的,她总是一眼能看透杨希的情绪,好比现在,虽然被否认,她就是能确定杨希在哭。她不是他们眼中只会打仗的机器,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朱凝总能穿透那副冷漠的外表看到她的脆弱,她一直是那个看上去孤冷疏狂,却会帮初次见面的自己摘下桃花的少年。

      她们一前一后来到庆云宫。

      小皇子正捧着书卷温习先生今早讲的内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端庄,他用稚嫩的嗓音字正腔圆地朗读,那些词句像是在奶乳中浸泡过一样。杨希不声不响地听了片刻才出现在他面前,温言问了几个问题,小皇子虽说不是对答如流,却也看出是下了功夫的。杨希微微颔首,轻轻抚摸他的头。小皇子略有些拘谨,但见她面貌与杨峤有些相似,料想该是哪位长辈,便没有躲开。倒也不怪他,杨希长年不在雍都,上回见这个侄子时他才刚牙牙学语,杨奕不认得她也是人之常情。

      朱凝姗姗走来,笑道:“奕儿,这便是你小姑姑。”

      杨奕惊喜地“呀”了一声,露出天真浪漫的笑,拉着她的袖子说:“小姑姑,阿娘常跟我提起你。”

      杨希的手指摩挲过他柔软的细发,眯眼望着朱凝:“她提我什么?”

      杨奕眉眼弯弯道:“说你以前总是抱我。”

      杨希闻言笑了,比划一下:“你那时候才这么点小,转眼便长大了。”

      朱凝招招手,杨奕扑进她怀里。朱凝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后颈:“奕儿,给你姑姑端盏茶来。”杨奕伶俐地点头,跑去倒茶。

      杨希坐下:“叫宫人上茶就行了,何必叫他去。”朱凝揽着长裙落座,笑道:“你是他亲姑姑,还担不起他亲奉一盏茶?今天太晚了,你再出宫也麻烦,不如就在我宫中住一宿?”

      杨希微微一愣,轻轻道了声“好”。

      杨奕返回,手中捧着青花冰裂纹茶盏,脆生生地说:“姑姑请。”

      杨希从袖中取出一样玩意:“北域天寒地冻,寸草不生,姑姑没什么好东西送你,权且把这个作为见面礼吧。”她掌心中躺着一枚玉质的白兔,栩栩如生,憨态可掬,眼睛用殷红的宝石点缀,越发显得逼真,像是随时会立起走动。

      杨奕喜欢极了,爱不释手,喜滋滋道:“我正好属兔呢。”

      “正因如此,我才叫人制成这个样式。”杨希转头对朱凝解释,“在山上的时候挖出了一块天然璞玉,质地稀罕,少有的规整,我命人打成一只白龟献给皇兄,留了块边角余料做这个。”

      朱凝笑叹:“难为你惦记着。”

      杨希让杨奕低下头,仔细给他戴上那枚吊坠。等仰起头,杨奕扒着她小臂小声说:“姑姑,明儿我们去放纸鸢好不好?”

      朱凝耳尖,还是听到了,蹙眉瞧了他一眼,嗔怪道:“又由着自己的性子,你小姑姑她事务繁忙,哪有时间陪你耍?”

      杨希却温吞一笑,攥着他手道:“我明日下了早朝就陪你放风筝。”杨奕听了喜气洋洋,钻进她怀里,还不忘朝母亲炫耀般地眨眨眼睛。

      朱凝被他气笑了,哭笑不得地对杨希说:“自打刚出生那会,宫中个个都宠着他,你莫看他现在规规矩矩的,小几岁的时候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我母亲性格也算刚烈的,愣是被他一口一个‘外祖母’哄得神魂颠倒,对他百依百顺。我在宫中是三令五申,不许宫人们事事依着他,好不容易把那骄纵约束了一些,你倒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跟你多处些日子,还不得故态复萌?”

      杨希只顾逗弄侄子,对这番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朱凝见两人都不理会自己,摇摇头,起身去让宫人们取些小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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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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